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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拉松者村上春树

 未来决定现在 2014-05-07

马拉松者村上春树

http://www.sina.com.cn 新世纪周刊
              

  -本刊记者/罗屿

 
 

 

 

村上春树的跑步习惯,他一般每周跑60公里:一周6次,平均每天10公里。根据情况,有时候多一些,有时候少一点。如果没有比赛,他一般用中速跑,标准就是让自己觉得从容和舒服。如果是准备比赛,会专注于速度练习。但多数情况是没有特别配速的跑,目的就是让自己舒服。

从1982年开始,他每天持续跑步至今,而且每年至少参加一次全程马拉松。这个习惯是他日常生活节奏的一部分,与身为小说家的身份紧紧连在一起。就像上班,早上五点前起床,先伏桉写作四五个小时,然后再换上鞋子出门练跑。不是一般的晨运,而是真真正正为了赛事累积运动量,是精密的状态调控,耐着性子的计画执行。为了什麽?为了专注力。“把自己所拥有的有限才能,专注到必要的一点的能力,如果没有这个,什麽重要事情都无法达成。”接着是持续力,“就算能做到一天三四个小时,集中精神认真执笔,但持续一个星期就累垮,那也没办法写长篇作品”。他说:“写文章本身或许属于头脑的劳动,但是要写完一本完整的书,不如说更接近体力劳动……坐在书桌前面,精神集中在镭射光的一点之上,从虚无的地平线上升起想像力,生出故事,一一选出正确的用语,所有的流势全部保持在该有的位置上,这样的作业,比一般所想像的需要更大的能量,且必须长期持续。”

  26年坚持每天跑步,28次参加马拉松,无论到哪儿,身边总少不了一双运动鞋——这是村上春树的另一面

  在日本文坛,村上春树是个“别具一格”的作家。文风异于他人,行事也如此:很少与外界往来,不属于任何作协组 织。不爱抛头露面,不上电视,不做报告,采访也很有限。私生活中规中矩,有板有眼:早上5点起床,晚上10点就寝。每 天写作4个小时,长跑10公里。如此这般,坚持了26年。

  村上跑步不是运动休闲这么简单,他每年要跑一个10公里比赛、一个半程马拉松、一个全程马拉松。迄今,已参加 马拉松比赛28次。另外,他还多次参加铁人三项。无论他到哪儿旅行,包里总少不了一双运动鞋。

  去年10月,村上春树根据自己的长跑经历创作了传记性质的随笔集《谈论长跑的时候我说些什么》。书中,村上大 谈自己的长跑心得。并借跑步这一话题,回顾了自己的写作生涯。他说,从《寻羊历险记》起,他大多数作品的灵感,都源于 长跑途中。

  另外,村上的私生活与人生感悟,也能从书中窥见一二:脉搏比一般人慢、不喜欢用日语演讲,而爱用英文,理由是 不必为选动词而苦恼。村上春树素来低调,这样赤裸裸地袒露心声,恐怕还是几十年来头一次。

  跑马拉松的作家

  按照村上春树的标准,59岁的他,其实还算是个小伙子——每个月理发一次,穿运动鞋,坚持跑步。

  村上开始跑步是在1982年,那年他33岁,刚刚从事写作不久,仍经营酒吧,每天查账、清理库存、调制鸡尾酒 。凌晨关门后,开始写作。村上感觉,无论酒吧还是文字,都无法全情投入,像在过两个人的日子。他不得不考虑,是过开酒 吧的社交生活,还是寂寞地写小说。想了很久,他选择了后者。

  写小说后,他和妻子搬到乡下,生活方式彻底改变,整日伏案写作。由于担心健康,他开始慢跑。这是最简单的运动 ,只要一双跑鞋,一个MD机,一条路。起初,他只能跑20到30分钟,已经气喘吁吁、心跳加速、双腿打晃了。可到了1 983年,他能连跑22公里。就是那时,村上萌生了跑马拉松的想法。

  “我的脚往前动着,感觉自己的四肢,像抖开的包袱似的七零八落。跑过60公里的休息站,我只觉得快死了。”《 谈论长跑的时候我说些什么》中,村上回忆着自己第一次参与马拉松的情景。书中,类似的 “马拉松日记”有很多。比如, 他曾从雅典跑到了马拉松镇,那是原版的马拉松路线。当然,村上是反着跑的,他说“不想在交通高峰期抵达雅典。”

  在这本回忆录里,村上发挥了小说家的特点,将肌肉描写拟人化。他把它们比作不愿干活的工人,需要经常为它们下 达命令。“只要你向它们说明你的期望,指出它们必须完成多少工作,你的肌肉就会服从,逐渐变得更加结实。一旦负重终止 了一些时日,肌肉就会自动地假设他们不再需要辛苦地工作了。”至于那些酸痛的肌肉,则被村上说成是法国大革命法庭上相 互争吵的农民。

  对村上而言,跑步不仅要经历体能的考验,有时还会遭遇意外。今年3月,他曾在一次晨跑时“失踪”。那天早晨空 气清新,前一夜刚刚下过暴雨。他在寓所附近的森林公园中跑步,当他跑完3圈后,忽然不见了踪影。

  人们开始推测村上的去向。有的说,他不告而别,去了欧洲。有的说,他去了四国岛。理由是,他曾在《海边的卡夫 卡》中透露过这个意图:“目的地定在四国。查看地图时,不知什么缘故,觉得四国像是自己应去之地。”还有些人说,村上 春树的目的地,是他曾经生活过的美国。此刻他正在某个幽静的酒吧里,倾听他在《爵士群像》中描绘过的美妙无比的爵士乐 。

  然而,事实却不如人们的想象浪漫。失踪后第4天,村上再次出现在森林公园。当日又是一个雷雨天。经核实,4天 前小说家在跑步时,不慎跌入一个掀开井盖的下水道内,随即昏迷不醒,4天后再降暴雨,雨水泄入下水道中,将困在地下的 村上浇醒,他才爬了出来。

  这件意外,并没给村上留下阴影。之后,他仍每天坚持长跑。他坦言:长跑虽有痛苦,但享受更多。比如,刚开始跑 时,他就曾遭遇“美丽的邂逅”。村上回忆,那时的他每天都和一个妙龄女郎迎面而过。这样持续了很多年。偶尔,他们会打 个招呼,但最终,没谈过一句。即便如此,每天清晨的相遇,都让村上暗自欢喜。

  艰苦的马拉松比赛,在村上眼里,也是充满乐趣。他以多次参加的波士顿马拉松为例:比赛从中午12点开始,一路 上家家户户烧烤的香味扑鼻而来。途经韦尔斯利女子大学时,女大学生们齐刷刷地排列着,一起高喊着加油。而最终冲过终点 的快感,丝毫不逊于完成一本长篇小说。

  长跑与写作相通

  村上已经跑了28次马拉松,但他始终觉得,自己没什么体育天分。胳膊太细、腿太瘦。就如他从没奢望会成作家一 样。在他眼中,有天赋的人写起文章会文思泉涌。他却不同,“每次写作,累得好像紧紧拧过的抹布”。

  他说自己必须拿着凿子,挖下很深的洞,才能发现灵感的源泉。每当泉水即将干涸,他就开拓下一个。村上说,长跑 的本质和写作一样,就是一次又一次把自己逼到极限。唯一的对手是你自己,面对的是你内心的挣扎。

  爱好运动的作家其实很多。列夫·托尔斯泰是自行车爱好者;杰克·伦敦、梅特林克和海明威从事过拳击;长期卧床 的普鲁斯特打过网球,后来他把自己的球拍改成了吉他;美国的田纳西·威廉爱好游泳;英国的乔治·奥威尔酷爱足球。但他 们大多把体育当作强身健体的爱好,只有村上,认定跑步具有如此深刻的精神内涵,且与写作灵魂相通。

  同时,他给写作、跑步都立下了严格的规矩。无论灵感突发或脑中空白,写小说都要按照计划,循序渐进。至于跑步 ,如果哪天不想出门,他就会反问自己:“你可以靠写作为生,在家里工作。不用挤火车上下班,不用开无聊的会。你没有意 识到你有多幸运?这样来看,在家附近跑上一个小时就没什么,对不对?”

  每次自问自答后,村上准会穿上跑鞋,毫不犹豫地跨出家门。他说,当初撰写厚达600多页的《世界尽头与冷酷仙 境》时,就是靠着这几句,坚持跑步,完成了小说。村上认定,是跑步提升了他的写作高度。“33岁,是耶稣死去的年纪, 是菲茨格拉德开始走下坡路的时候,而我在这个年纪开始长跑,那才是我真正作为作家的起点”。


  无处不在的长跑智慧

  2007年8月初,《谈论长跑的时候我说些什么》在英国上市,《泰晤士报》列举了一系列解读村上春树的密码。 喜欢跑步是最应景的一条。除此之外还有:村上容易令人产生分歧。理由是2000年6月,一位德国电视记者因与同事就村 上意见不合,愤而辞职;村上有超强的影响力,索非亚·科波拉、大卫·米切尔都曾受他影响;村上爱音乐,他收藏有700 0多张黑胶唱片。另外,村上超级爱猫。

  村上自己也说:“这些年来,家里一只猫也没有的时期只有两个月。”有一次,他去欧洲旅行,把猫托付给了出版社 编辑。一向我行我素,连约稿都很少答应的他,破天荒地接受了编辑的“寄养条件”——写一部长篇小说。这就是1987年 出版的《挪威的森林》,畅销得如火如荼。

  最近,《挪威的森林》即将被搬上电影屏幕。由于村上语言的独特性、文字中独有的韵味,每次小说搬上银幕,都有 改头换面的大动作,与人们印象中的村上春树味道不同。而《挪威的森林》自问世以来,一直是很多电影人的心头好。梁朝伟 对《挪威的森林》的喜爱,很多人都知道,他曾说如果有天当导演,首先就要把《挪威的森林》搬上银幕,而他心目中扮演女 主角直子的最佳人选,就是张曼玉。擅长拍摄青春片的日本导演岩井俊二,也一直觊觎着“森林”。只可惜,几年前村上春树 一口回绝了他。无奈之下,岩井俊二模仿《挪威的森林》的小说架构,拍了影片《情书》。

  村上春树会把电影《挪威的森林》的执导权和改编权交给法籍越南裔导演陈英雄,确实让人大跌眼镜。据说陈英雄在 巴黎看了法文版《挪威的森林》后,马上就有了改编小说的念头。2004年,他试着和村上春树接触。最初,村上仍是拒绝 。理由是:这部小说结构特殊,没人能改编成功。

  陈英雄的性格,倒是和村上春树有几分像——不会轻易放弃。他不停约见村上,并着手写起剧本。后来,村上觉得, 至少也该见见这个执著的人。陈英雄就是抓住了这次会面,说服村上“交出”了《挪威的森林》。

  面对日本媒体,村上只说了一句:“陈英雄身上,有一种持久力。”巧的是,持久力,刚好是村上的长跑理念。这位 作家,把跑步的智慧套在了生活上。

  电影《挪威的森林》计划明年2月开机,2010年在日本上映。无论反映如何,村上说,他都会坦然接受。“接受 ”是《谈论长跑的时候我说些什么》中最常出现的一个词。1991年,村上跑出了自己的马拉松最好成绩,3小时27分, 每5分钟就跑1公里。而到了2005年,他终究难逃精力衰退的事实。村上说,他已学会了接受,这是长跑教给他的智慧。

  村上春树这样形容自己的理想生活:怀抱心爱的猫,专心写作。累时听歌,品酒。至于跑步,只要他还能走,就会一 直跑下去。和吃饭、睡觉、写作一样,跑步已成他生活的一部分。他甚至连自己的墓志铭都已想好:“至少,他从不走路。”

  跑步时我身处宁静之地”

  原载:SPIEGEL明镜周刊

  时间:2008年2月20日

  59岁的日本作家村上春树(HarukiMurakami)是一位马拉松健将。他关于跑步的回想录前不久刚刚译成德文。在以下《明镜》周刊的采访中,他谈起作家和长跑者的孤独。

  明镜:村上先生,写小说和跑马拉松,哪个更难一些?

  村上:写作是件很有趣的事——至少大多数情况下如此。我每天写作四小时,然后去跑步。按照老习惯,每天跑10公里(6.2英里)。这个距离比较容易跑下来。而一口气跑完42.195公里(26英里)则要困难得多。不过,困难正是我所希求的东西。一种我有意加诸自身的痛苦。对我而言这是跑马拉松最重要的一方面。

  明镜:那么,哪种感觉更好,完成一部书稿还是冲过马拉松的终点线?

  村上:为一部小说画上句号就像生下一个孩子,诞生的那个时刻无与伦比。一个幸运的作家一生也许能写出12部长篇小说。不知道我的身体里还有多少部好作品,但愿还有四五部吧。但是跑步时我感觉不到这种限制。差不多每四年,我就会出一本大部头的小说,但是每年我都要跑一次10公里赛、一次半程马拉松和一次全程马拉松。现在我已经跑过27个马拉松赛了,最近的一次就在一月份。第28、29和30个也会顺理成章地到来吧。

  明镜:您新书的德语版下周一就要上市了,书中描写了您成为跑者的经历,也讨论了跑步对于您写作的重要性。您为什么会写这么一部自传性的作品?

  村上:自从我第一次开始跑步——那是25年前,1982年的秋天——我就一直在问自己为什么要从事这样一项运动。为什么不去踢足球?为什么我作为严肃作家的生活恰好始于我开始跑步的那一天?往往只有将思想诉诸笔下,我才能理解事物。我发现,写跑步时我开始写我自己。

  明镜:您是为什么开始跑步的?

  村上:我想减肥。刚刚成为作家的那几年,我吸烟吸得很凶,差不多一天要吸60支,借此来集中精力写作。吸烟让我的牙齿和手指甲都变黄了。33岁时,我决定戒烟,结果腰胯周围冒出不少赘肉。于是我开始跑步。在我看来跑步是最可行的减肥方式。

  明镜:为什么?

  村上:集体性的运动不对我胃口。我发现,假如我能按照自己的步伐来做一件事,一切就都会变得轻松很多。而且,跑步用不着同伴,也不像打网球那样需要特别的场地。你只要有一双跑鞋就够了。柔道也不适合我;我不是斗士。而长跑无关乎战胜别人。你唯一的对手就是自己,不涉及其他任何人,然而你会处于一种内在的斗争之中:我比上一次更强了吗?一次次地将自己推向使用极限,这就是跑步的精髓所在。跑步是痛苦的,但这种痛苦永远不会弃我而去,我能够应付得了它。这一点跟我的性格是一致的。

  明镜:当时您的身体状况怎么样?

  村上:一开始,跑上20分钟我就会喘不上气,心脏咚咚地猛跳不止,两腿也开始发抖。甚至只要有人看我跑步我都会觉得不自在。但是我把跑步当成像刷牙一样的必做之事来每天坚持,因此我的进步非常快。过了不到一年时间,我就跑了个人的第一次马拉松,不过是非正式的。

  明镜:您自己从雅典跑到了马拉松。是什么吸引你这么做的?

  村上:它是原始意义上的马拉松——史上第一次马拉松跑的路线。我是沿反方向跑的,我不想在交通高峰时段抵达雅典市区。在此之前我从来没有跑过35公里以上的距离;我的两腿和上身还不是特别强壮;我也不知道路上会遇上什么。就好像是在一片处女地上长跑。

  明镜:您是怎么跑完的?

  村上:那是在七月里了,天气非常非常炎热。热得要命,连清晨也酷热难耐。以前我从未去过希腊,所以这种酷暑让我倍感惊讶。半个小时后,我脱去了上衣,再后来,我一边数着路边的死猫死狗尸体,一边梦想着能喝上一瓶冰镇啤酒。太阳让我狂暴至极,它的怒炎灼烤着我,我的皮肤上开始生出细小的水泡。最终我跑了3小时51分,这个成绩还算过得去。抵达终点时我在一家加油站里对着水龙头把自己冲了个遍,也喝到了梦想的啤酒。加油站的服务员听说我从雅典一路跑来,特地送了我一束鲜花。

  明镜:您跑过的马拉松最好成绩是多少?

  村上:3小时27分,1991年在纽约,我自己的秒表记录下的。差不多相当于每5分钟1公里。我对这个成绩感到非常骄傲,因为这条路线的最后一段,也就是穿越中央公园的那段路,真的是非常辛苦。后来我尝试过几次想超越这个成绩,但是我年纪越来越大了。同时我对于个人最好成绩也不再那么热衷了。对我来说,自己对自己满意最重要。

  明镜:您跑步的时候会默念什么祷告或者经文吗?

  村上:不,我只是每过一会儿就对自己说:春树,你能行的。但是基本上我跑步的时候什么都不想。

  明镜:真的可能吗,什么东西都不想?

  村上:跑步时,我的大脑会清空其中的思绪。跑步中想起的一切都是从属于过程本身的。那些在奔跑中降临到我身上的想法就像一阵阵风——倏忽而至,飘然而去,不留痕迹。

  明镜:跑步时您听音乐吗?

  村上:只在训练时听。这种时候我会听摇滚乐。目前我的最爱是疯街传教士(ManicStreetPreachers)。要是我偶尔清晨出去慢跑,会在MD里放上清水合唱团(CreedenceClearwaterRevival)的碟。他们的歌有着简单而自然的节奏。

  明镜:您是怎么给自己鼓劲才能每天坚持出门跑步的?

  村上:天气有时会太热,有时太冷,有时又太阴沉。但是我还是会去跑步。我知道,假如我这一天不出去跑,第二天大约也不会去了。人本性就不喜欢承受不必要的负担,因此人的身体总会很快就对运动负荷变得不习惯。而这是绝对不行的。写作也是一样。我每天都写作,这样我的思维就不至变得不习惯思考。于是我得以一步一步抬高文字的标杆,就像跑步能让肌肉越来越强壮。

  明镜:您是家中独子,写作是项孤独的工作,而您又一直一个人跑步。这些事实之间有什么潜在的联系吗?

  村上:毫无疑问。我习惯独处,而且以之为乐。与我太太不同,我并不喜欢有人陪伴。我已经结婚37年了,还是会时常为此事而苦恼。我的上一份工作经常需要工作到清晨,而现在我每天九、十点就上床睡觉了。

  明镜:您在成为作家和跑步者之前,还曾经在东京开过一家爵士乐俱乐部。很难想象有比这更剧烈的生活方式转变了。

  村上:在经营俱乐部的时候,我总是站在吧台后面,我的工作就是同顾客攀谈。整整这么干了七年,但实际上我并不是一个健谈的人。我曾经起誓:一旦这里的工作告一段落,我一定只跟那些我真正愿意交谈的人说话。

  明镜:您是什么时候开始意识到该换一种生活了?

  村上:1978年的4月间,我在东京神宫体育场里看棒球比赛。当时阳光明媚,我正喝着啤酒。突然,养乐多燕子队的戴维·希尔顿(DaveHilton)击出了一记完美的好球。就在这个时刻我知道自己要写出一本小说来。那种心情和煦而温暖,至今我心里仍然保存着它的感觉。现在我用新的“封闭”的生活来补偿过去的“开放”的生活。我从不上电视也从不上广播,极少参加朗读会,也很不愿意让媒体拍照。我很少接受采访。我是一个孤独者。

  明镜:您知道艾伦·西利托写的小说《长跑运动员的孤独》吗?

  村上:那本书留给我的印象不深,读起来挺乏味的。你看得出来西利托自己并不是个跑步者。不过我觉得它的命题是有道理的:跑步帮助主人公找到了他的自我。在跑步中他找到了唯一能让他感到自由的那种状态。我能认同这一点。

  明镜:那么跑步教会您什么了?

  村上:它告诉我:我一定会跑到终点。跑步让我对自己的写作才能保持信心。通过跑步,我得以明了可以在多大限度内向自己索取,什么时候需要休息,什么时候休息过了头。我知道自己努力的极限在哪里。

  明镜:是跑步让你成为一个更优秀的作家吗?

  村上:一点不错。我的肌肉越强壮,我的思路就越清晰。我相信,那些过着不健康生活的艺术家他们的才华会更快地燃尽枯竭。吉米·亨德里克斯、吉姆·莫里森、珍妮丝·裘普琳是我青年时代的偶像——他们无不英年早逝,但其实他们并没有这个资格。只有像莫扎特和普希金这样的天才才有资格早早地夭折。吉米·亨德里克斯很了不起,但是不够聪明因为他吸毒。从事艺术工作是不健康的,艺术家应该投入一种健康的生活来加以弥补。作家寻找他的故事是有危险的,跑步帮助我避开这种危险。

  明镜:您能就这一点解释下吗?

  村上:当作家写下一个故事时,他是在面对体内的一种毒素。假如你没有这种毒素,你的故事就会无聊而平庸。这就好像河豚:河豚的肉是极为鲜美的,然而它的卵、肝和心脏都有足以致命的剧毒。我的故事都位于我意识深处一个黑暗而危险的地方,我能感觉到意识里的毒素,但我可以承受较大剂量的这种毒素,因为我有一个强健的身体。当你还年轻时,你体质强壮,因此通常无需训练就能战胜这种毒素。但是过了40岁以后,你的体力消退了,假如还过着一种不健康的生活,你就没法对付毒素了。

  明镜:J·D·塞林格只写了唯一一部长篇小说,《麦田里的守望者》,在他32岁的时候。他是不是太弱而承受不了他的毒素?

  村上:我曾将这本书翻译成日文。这部作品很出色,但是并不完整。故事变得越来越灰暗,主人公霍尔顿·考菲尔德找不到走出黑暗世界的出路。我想塞林格本人也没有找到。体育锻炼会不会助他得救?我不知道。

  明镜:跑步会给您带来写作的灵感吗?

  村上:不会,因为我不是那种轻轻松松就能够抵达故事源头的作家。我必须自己挖掘。我必须深深地挖掘才能抵达我灵魂深处的黑暗部位,我的故事都藏在那里。也是因为这个原因,我必须有强壮的身体。自从开始跑步以后,我能够更持久地保持精力集中状态了,而要深入黑暗地带需要好几个小时的精力高度集中。在一路上你能找到所有的东西:形象,人物,隐喻。假如你的身体很弱,你会错失它们;你没有力量抓住它们并将它们带回意识的表层。写作主要做的不是挖向源头,而是从黑暗中返回。这和跑步是一样的。有一条你无论付出何种代价都必须跨越的终点线。

  明镜:您跑步时是不是也处于一种类似的黑暗之中?

  村上:跑步中含有一种我非常熟悉的东西。跑步时我身处宁静之地。

  明镜:您在美国生活过几年。美国和日本的跑步者有什么区别吗?

  村上:没有区别,但是我住在剑桥的时候(担任哈佛大学的驻校作家)清楚地感觉到有一个精英团体,它的成员跑步方式跟凡夫俗子截然不同。

  明镜:您是指?

  村上:我的跑步路线是顺着查尔斯河前进的,路上时常能看到一些年轻的女生,那些哈佛新生。她们慢跑时迈着长长的步子,戴着iPod耳机,金发马尾辫在背后摇来荡去,整个身体都熠熠生辉。她们也知道自己是与众不同的。她们的这种自我意识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我比她们更能跑,但是她们身上有一种挑衅般的积极的东西。她们与我实在太不一样了。我从来就不属于精英。

  明镜:您能分辨出长跑的新手和老将吗?

  村上:新手总是跑得太快,呼吸太浅。而经验丰富的老将总是很放松。老手之间能互相认出对方来,就好象作家认出另一个作家的语言和风格一样。

  明镜:您的作品风格是魔幻现实主义的,现实与魔幻交织在一起。跑步是不是也有超现实的或者形而上学的一面——而不仅仅是纯粹的躯体努力?

  村上:任何行为,只要你做得久了,就都会带上某种哲学意味。1995年我参加了一次100公里赛跑,花了11小时42分跑完全程,到了最后它变成一种宗教式的体验了。

  明镜:啊哈。

  村上:到55公里时我快要崩溃了,我的两条腿变得不听指挥,感觉好像两匹马正在撕裂我的身体。在大约75公里的时候,我突然又能够正常地跑下去了,疼痛已经消失了。我进入了“彼岸”,喜悦包裹着我,我在一种陶醉状态下冲过了终点线。我甚至还能继续跑下去。不过,我再也不会去跑超级马拉松了。

  明镜:为什么?

  村上:这次极端体验之后我进入了一种我称之为“长跑者之抑郁”的状态。

  明镜:什么样的状态?

  村上:一种无精打采的感觉。我厌倦了跑步。跑100公里是一件非常非常乏味的事,11个多小时里你就这么独自跑着,这种无聊吞噬着我。它把跑步的动力从我的灵魂中抽走了。失去了积极的态度,我变得憎恨跑步,一连好几个礼拜都是这样。

  明镜:您是怎么重新找到跑步的乐趣的呢?

  村上:我尝试过强迫自己去跑,但是没有效果。乐趣已经没有了。因此我决定试试其他的运动。我渴望新的刺激,于是我开始练铁人三项。结果奏效了,过了一段时间,我跑步的欲望又回来了。

  明镜:您已经59岁了。您还打算跑多久的马拉松?

  村上:只要还走得动,我就会一直跑下去。你知道我打算在自己墓碑上写什么吗?

  明镜:请告诉我们。

  村上:“至少他是跑完而不是走完的。”

  明镜:村上先生,感谢您接受我们的采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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