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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例急重症的中西医双重思考———— 蚘厥

 123xyz123 2014-05-07
杨某,女,23岁,未婚,1978年5月18日初诊。
右上腹疼痛,阵发性加重一天。
昨日上午在地里劳动时上腹突然疼痛,阵发性加重,重时难以忍受,局部如钻如顶,由家人急抬医院。西医凭症状按胆道蛔虫症治。(上世纪70年代西南边远民族地区的公社卫生院,无任何检查设施)。当即给予阿托品、阿斯匹林、驱虫净等口服,并行补液。药后不仅无效,且开始发烧,呕吐苦水,遂静脉滴注青霉素、氯霉素并于痛剧时使用安侬痛、杜冷丁等。而药后疼痛仅短暂得止,旋即如故,且呕吐更频,发烧呈升高趋势,邀余会诊。
刻诊:患者右上腹阵发性钻顶样剧痛,痛时高声叫吼,满床翻滚,躁烦难耐,呕吐大量苦水。缓解时可安静,呈欲寐态。
脉结,舌苔白而厚腻。
辨证论治
学生甲:这例病人从临床表现看,诊为胆道蛔虫症应该是对的,而在使用解痉止痛,抗菌杀虫,乃至麻醉镇痛药后,不仅疼痛不止,而且病情有继续恶化之趋势,此时请中医会诊,这首先要求中医在止痛、止呕上能在西药无法取效时夺取疗效,进而对病情进一步恶化发挥遏制作用,而这可能吗?
老师:面对急重病人,不是回答什么可不可能,而是首先必须做到三点:第一是沉着镇定,否则必方寸自乱而成盲人瞎马;第二是心无旁骛,否则必杂念丛生,而不能正确思考;第三是借鉴西医而不可刻板对应。以本案为例,不克服以上三点,几乎就没有勇气接手,因为有哪种中药会比杜冷丁、安侬痛的止痛效果还要好呢?本例之剧痛缘于蛔虫入胆,而呕吐则因于胆气犯胃,胃气上逆。因此,只有令蛔虫死亡或退出胆道方可使症状平息。而蛔虫上窜于胆乃因不安于肠,欲令其退而安静,则需苦辛酸合用引而导之,故柯韵伯说“蛔得酸则静,得辛则伏,得苦则下”,而乌梅丸正为苦辛酸合用之温脏安蛔主方。
处以乌梅丸加味
乌梅10g  桂枝10g  北辛10g  人参10g
干姜10g  炮附片20g  黄连10g  黄柏10g 
川椒(炒)10g  当归10g  芒硝(冲)10g
1剂,水煎。
19日二诊,药后先后吐出蛔虫3条,大便一次,内无蛔虫及粘液,疼痛缓解,而右上腹仍明显触痛。脉转呈弦细,白厚舌苔稍退。续上方一剂。
20日三诊。今日中午骤然寒颤高烧,体温猛升至40.1℃,疼痛转为持续不断,牵扯肩背,烦躁不安,弯腰坐起,右上腹可触到明显肿块,仍呕吐,并突出感到口苦、口渴、目眩。
改用清胰汤加味:
柴胡12g  白芍30g  生大黄10g  木香10g
延胡10g  法夏12g  乌梅12g  黄芩10g
芒硝(冲)18g  炒川楝10g  银花20g
黄连10g  黄柏12g 
一剂
21日四诊。药后连续排出3次黑色稀大便,内夹蛔虫数十条。现烧退痛止,呕停渴减,仅感神疲困倦至极,嗜睡懒言。予香砂六君子汤善后。
病名        主症        辨证        治法        选方
蚘厥        右上腹剧痛、呕吐口苦,高烧寒颤        蛔窜扰胆
热壅中焦        温脏安蛔泄热
通透胆胰导管        乌梅丸
清胰汤
思辨解惑
学生乙:这例病人首诊时投乌梅丸,寒热并用以温脏安蛔乃为常规辨治。但在两诊病情略见缓解后,三诊时虽出现寒颤高热,似仍属蚘厥变证的情况下,治法却陡变,迥异于前,此中必蕴涵玄机。我曾执方冥想,终不得满意之答。而疗效之良,又令我必欲求解,老师能讲讲您改弦易辙的思路吗?
老师:前两诊证属蚘厥。蚘厥病名首见于《伤寒论》厥阴病篇。原文系与脏厥相鉴别而出的。其表现为“其人当吐蛔,今病者静,而复时烦者”。产生这些症状的原因和机理是:“此为脏寒,蛔上入其膈,故烦,须臾复止,得食而呕又烦者,蛔闻食臭出,其人常自吐蛔”。而其治法,仲景明确指出“蚘厥者,乌梅丸主之”。诚如你所说的,这是常规正治。而第三诊时蚘厥的主症已不存在,剧痛转为持续性,从其寒颤高热、呕吐、口苦、目眩看,似已转化为大柴胡证。然默忆大柴胡汤在《伤寒论》中出现凡3次的条文,与患者当前病机并不完全吻合。乃细究蚘厥“静,而复时烦”主症消失的原因,系前两诊用药后蛔虫或已退出胆道,或已死于胆中,然既如此疼痛何以反而持续剧烈呢?这时我猛地想起了西医的胆管胰管“通道说”。总胆管与胰腺管共同开口于胆道口壶腹,当壶腹部阻塞时,胆道内压力增加,胆汁必逆流入胰管。本例蛔虫入胆管已三天,不仅阻塞,且已诱发感染,这种感染之胆汁反流入胰管,岂不导致胰腺水肿发炎。患者目前的见症正是由于胆囊疾患又导致了胰腺炎变所生。因此,它是蚘厥的变证,更是蚘厥所直接导致了又一种疾病——急性胰腺炎。
学生丙:经这么一分析,患者临床症状的改变和改用清胰汤1剂竟能烧退痛止的原因算是清楚了。因为急性胰腺炎由胆道疾病而诱发者占其总发病率的一半,故中西医结合外科泰斗吴咸中在急性胰腺炎辨证分型时,干脆将“蛔虫上扰”同肝郁气滞,脾胃实热,脾胃湿热并列为四型,并创制清胰汤1号,以为其治疗的基本方,从而大大降低了手术率。但据粗查医著,胰腺炎这一病名,在中医学里尚难找到较为相近的对应疾病,那么,该如何理解清胰汤的治疗机理呢?
老师:“胰”,不少学者认为即三焦。如趙棣华氏于1977年行文对胰腺即三焦的问题进行了专门论述。倘若此说不谬,则三焦与胆同属六腑,而六腑以通为用,故用属“通法”的清胰汤治疗胰腺炎实质在一个“通”字。
学生甲:为什么不直接用最能代表通法的大承气汤治疗呢?
老师:大承气汤虽为通下名方,然通法非单一通下之谓。通下二便自然属通,而此外的通宣郁滞、通闭解结、通散瘀阻和通除腐积皆谓之通,非仅如此,常为人们所忽视的通透脏腑之导管,亦当属通。不仅属通,有时简直就是一种具有奇特功用的通法。
这种通法的方剂,一般由疏理肝气药和利胆泻下药组成。本例能成功救治就在于采用了代表这种通法的清胰汤,通透了被阻塞的胆管、胰管等脏腑导管。可见,通法之下,变法多也。否则,六腑皆“以通为用”,而治法却只单一泻下,能愈其众多不同情况之闭阻病症吗?
学生乙:这是一个参合西医辨病以中西优势互补的案例。没有辨病的参与,难以准确认识胆病及胰、胆胰同病的病理,也就不会有通透导管的治法。当然,或许可能将转化后的病证辨为厥阴之邪外出少阳,或少阳阳明合病,而用大柴胡、大承气等治疗。但如果那样,不仅割裂了蚘厥与后来见症的整体病机联系,而且难于解释邪已由阴出阳,而病情反而趋于恶化的事实。当然,所能取得的疗效也肯定是不一样的。所以,“双重思考”在临床常可发挥独特的作用。是这样吗?
老师:对。这同时说明,有时对于疾病名称的诊断尽管是正确的,若对疾病构成的各种因果关系,病变机理和变化本质等深层次的某个环节认识不清,也会导致诊治错误。本例系蚘厥症,而辨治过程中却在抓住蚘厥构成的因果关系的同时,紧紧抓住其病变机理和变化本质,并且法随证转,采用极具针对性的方药治疗,因而才一举顿挫了邪势,使患者快速得以痊愈。
学生丙:这样看来,我们在这里总结这例病人救治成功的经验时,其方法学意义应该是第一位的。因为该患蚘厥的正确诊断是容易得出的,然其后之变证若再囿于蚘厥而进退辨治,则必延误病情。而正确方药的采用,却来自于中医传统以外的认识方法。也许可以将这种方法称为中西医结合的临床应用,而我却认为,那仅是对具体事实的认定。在这里,其实它是一种新的思路的开启,所具有的是一种方法学意义。因为这种方法的重要性,已远远超出对该患者救治成功的本身。
老师:这是一种具有哲人眼光的认识。
中西医太需要互相借鉴了。这种借鉴层面越高越能带来革命性的变化。如西医借鉴中医思想,而使体液免疫物质得以发现;承认并愈来愈重视身心疾病,使临床疗效得以大幅提高。中医借鉴西医手段,而不断扩大剂型和给药途径,使急证抢救能力得以提升;重视病的诊断和医技检查,使辨证兼具了传统的思辨考量和仪器的探查解读,使临床认识有了质的飞跃。然而,这些变化都是从临床具体中产生出来,复又回归于指导临床的。而你从这例病人的救治过程中,能透过事实层面领悟到这点,是一种认识的升华。
学生甲:关于蚘厥的诊断,现在多将其与胆道蛔虫症直接对应,而老师却紧紧抓住的是“静,而复时烦”的临床表现,这是否意味着不论是否是胆道蛔虫症,只要有“静,而复时烦”的表现者,即可诊为蚘厥。

老师:是的。这不仅是仲景原文明确记载,而且,也有临床案例支持。先师江尔逊曾治数例麻疹后阵发性烦躁不安,满床爬滚,咬破指头,而移时却静若平常的住院病儿,西医诊为“麻后脑病”,诸药无效,因其表现符合“静,而复时烦”,诊为蚘厥,投乌梅丸,均迅速痊愈。
余每于掩卷之际或诊余之时沉思,仲景于《伤寒论》338条,仅凭“躁无暂安时”和“静,而复时烦”这一见症之微小差别,即明确鉴别了属危证之脏厥和仅用乌梅丸就可治疗之蚘厥。非日夜躬身病榻,悉心观察,焉能有此发现;非反复验证,精心提炼,何敢发此石破天惊之言。而先师江尔逊非效仲景之神,复法仲景之用,又岂敢向热病后之稚阳儿躯投寒热并用之方!
  言至于此,余不禁仰天长叹,先贤之醉心医学,纵不言鞠躬尽瘁,而岂逊于废寝忘食,其敂业至献身之精神,岂今时上班“轻松应对”,下班“享受生活”者可望项背。可见,大医之别于常医者,或许表象是医术,然实质乃精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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