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个星期语言学家乔姆斯基来跟我们演讲,题目叫作what is language, and why does it matter?(什么是语言,它为什么重要?) 看似朴实然而这种题目简直非大牛不能讲。然而就连叱咤学界近六十年的乔姆斯基对这个问题,依然还是低调的不得了。
他承认自己开拓的“生成语法”(一种普遍的语法描述:它假设所有的人类语言都可以从这种描述中“生成”出来)在整个语言学界很多人已经不赞同了(但是当然,似乎还没有人提出比生成语法好的语言学的基本方法)。他在别的场合也说哪怕生成语法的具体内容全部是错的也没有关系,但是一个基本的认识应该是不容置疑的了,那就是人类独有的某种先天的普适的语言潜能。但是不管是“生成语法”还是其他关于人类先天语言潜能的证明最终都只能靠脑科学,至于什么时候能达到那简直是遥遥无期了。他也依然坚信“笛卡尔式”的科学方法是让语言学成为一门科学的路子。而在语言学中这种方法的实现的几乎唯一可行的原则叫做“最小计算性”(minimal computation,也是“生成语法”的一个基本前提假设)。
他最后承认对于“语言是什么“这个问题人类还完全没有答案。但是一直在研究中以这个基本问题为出发点,并将这个问题实践为具体的研究方案,才是语言学这门学科的基础和核心。这句话听上去好像是废话一样。一个学科如果不是缺少一个对基本方法和基本假设的共识的话,这种话也许的确是废话。而语言学目前似乎就是这样的一门学科,虽然大家各自都在自己的阵地上搞的异常热闹,但是不同的分支的学者坐在一起说几句话就像是在不同的世界里一样,不是因为没话讲或是每个人都很深奥,而是大家就语言现象经常有完全不同的方法和假设。
这种分裂也许从大家对乔姆斯基的态度上就可见一般。我这不到一个月像赶集一样见着了语言学很多方向的头牌科学家。研究语法的不用说,一个星期以前就奔走相告一遍遍地说不要忘了去听乔姆斯基。心理语言学的一个教授也是如此,两次提醒我们一定要去啊,不要迟到,乔姆斯基真棒。而研究语言相对论的或者是语言人类学的,基本是对他只字不提。演讲时乔姆斯基一入场,一部分人几乎发出对英雄一样的欢呼。而坐在我旁边的搞语言人类学的同学后来跟我说他差点睡着了,演讲完后搞语言人类学的几个人聚在一起,对老乔煞是不屑,有人还有些愤怒,说乔姆斯基怎么能说“communication”对于语言不重要呢——不过这回乔姆斯基对“communication”已经不那么恶搞了,记得一年前他演讲中说,对于语言学家,研究communication就像想研究眼睛的功能最后集中在眼睛怎么看电视上一样….
传统自然科学运用到更复杂的现象上最为人诟病的就是它的数学决定论和还原论的倾向。不管是遵循还是试图突破这些方法去了解更复杂和更宏观现象,至今为止好像还没有什么范式性的成功案例。乔姆斯基的理论之所以有那么大的影响(据说他迄今的引文次数在古今所有西方思想家中排名第八),我想也许是因为他的理论是第一个既有足够的数学底气(主要是逻辑)、又能较完备地解释一类人类现象(即语法)之复杂性和创造性的理论。但即便如此,这样的理论依然不被很多语言学家和研究语言的学者所接收。今天语言学本身的分裂也许最集中和尖锐地体现了自然科学与人类现象、与人文视角的冲突,以及试图弥合它们之间的分歧的努力。C`·P·斯诺在五十多年前提到科学与人文两种文化的分裂。到今天,弥合这个分裂的努力确实有不少,但是科学和人文的裂隙似有愈演愈烈之嫌——有一位人文学者最近指出,至少在五十年前,人文学科在大学中的处境比在今天似乎还好很多。
演讲后的最后一个提问是一个看着应该还在上小学的小朋友。本来都要散场了,但是大家发现小朋友还想问问题时一致鼓励他往主席台走,最后被主持人请上台去当着乔姆斯基和所有人的面提问。他的问题是,我想知道当我看一本书的时候我有我的感受和想法,但是我的朋友看同样一本书的时候会有不同的感受和想法,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乔姆斯基说你已经比好多人都厉害了。他大概讲了一些自己的观点,但是他承认,他还完全没有答案,他鼓励小朋友说这个问题就靠你长大去解决了。
今天的语言学哪怕对一个小朋友的问题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这也许是这门学科令人难受,但是也令人为它的前景感到兴奋的地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