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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诗里的情：爱情之歌（三）  曾经绸缪相爱，同甘共苦，相濡以沫的妻子，离开了他，离开了这个多灾多难的人间，让男人孤零零地一个人守在这世界上，这对于那些重于情深于情的男子来说是多么重大的打击！当然，除非在相约而死，一般很少有人像焦仲卿那样听到爱人自杀后自己也走向死亡，但在漫长的日子里，心灵上的这种伤痛是很难愈合的。许多诗人便将这样的感情通过诗来宣泄。这就是悼亡诗的由来。 人们一般都认为潘岳写的悼亡诗最早。我们在前面介绍过，潘岳是西晋年间的一个很有名的人物。《晋书》上说“岳才名冠世，为众所疾……美姿仪，辞藻绝丽，尤善为哀诔之文。少时常挟弹出洛阳道，妇人遇之者，皆连手萦绕，投之以果，遂满载而归。时张载甚丑，每行，小儿以瓦石掷之，委顿而反。”才貌双全，自然深获异性喜爱。他的老婆自然是一个大美人。不幸去世，当然令他很悲痛。他写了三首悼亡诗，我们这里选一首读读： 荏苒冬春谢，寒暑忽流易。 之子归穷泉，重壤永幽隔。 私怀谁克从？淹留亦何益！ 僶俛恭朝命，回心反初役。 望庐思其人，入室想所历。 帏屏无髣髴，翰墨有遗踪。 流芳未及歇，遗挂犹在壁。 怅怳如或存，周遑忡警惕。 如彼翰林鸟，双栖一朝只。 如彼游川鱼，比目中途析。 春风缘隙来，晨承霤檐滴。 寝息何时忘？沉忧日盈积。 庶几有时衰，庄缶犹可击。 光阴如箭，日月似梭，转眼冬去怀春来，寒暑更替，匆匆已近一年（古代制度妻子死，丈夫服丧一年），潘岳准备安葬妻子后赴任。在准备安葬之时，想到从今以后，泉路永隔生死分离，再也不能见到妻子的容颜了。这种怀念亡妻的哀伤，有谁能够理解？虽然想长伴亡灵，但人死毕竟不能复生，且不为王命和世情所许。你想，妻子死了，竟然如此哀伤，这是何等的鼠目寸光！妻子是衣服，衣服破，可以换，大丈夫何患无妻？世界上女人多的是，更何况潘还是一个大美男呢！因此，老是留在这里也没有多大意思，还是勉力地接受朝廷的任命，改变心情去担任原来的官职吧。 但是，妻子的形象总在他的脑子里，挥之不去。他睹物思人，每看到与亡妻有关的东西，总抑制不住内心的思念。看到自家的房屋，就想到她的外貌，闭月羞花般的美，向你投来深情的目光；走进屋子，想起和她一起生活的各种情况，往事历历在目，有欢笑，也有泪水，现在都成了美好的回忆。尽管自己这样苦苦地思念，却不能从床帏最近看到她的依稀之影。只是墙壁上还挂着她写的笔墨，还有一点遗芳。人亡物在，怎不叫人痛断肝肠！人们总是说人死后有魂魄，那现在亡妻的魂魄在哪里啊？她为什么不来看看我，告诉我在那边好不好啊？ 想得有些神智恍惚了，似乎妻子似死未死，又似乎自己已随妻而去。惊颤之间，猛然醒来。现在自己是什么呢？好像那林中的失伴的孤鸟，凄凄惶惶地独飞独宿；又如平时成双作对的比目鱼，中途分手而去。每天，春风沿着墙壁的缝隙吹进，使我感到阵阵的寒意，早晨的露水从滴檐上流下，我又早早地醒了。无论是睡着还是醒来，我怎么能够把她忘记呢？但愿这种悲哀之情淡薄后，我可以像庄子那样达观，为妻子的死去击缶而歌。 诗一唱三叹，回旋往复，再三咏叹，表达了自己对妻子之死的无比哀痛。读这首诗，总使人感到感情非常真实，非常动人，能够令天下有情人一洒心酸泪！  元稹在妻子死后也写了多首悼亡诗，情深意切，颇为感人，万口流传。其中三首《遣悲怀》最为脍炙人口： 其一 谢公最小偏怜女，自嫁黔娄百事乖。 顾我无衣搜荩箧，泥他沽酒拔金钗。 野蔬充膳甘长藿，落叶添薪仰古槐。 今日俸钱过十万，与君营奠复营斋。 其二 昔日戏言身后事，今朝都到眼前来。 衣裳已施行看尽，针线犹存未忍开。 尚想旧情怜旧仆，也曾因梦送钱财。 诚知此恨人人有，贫贱夫妻百事哀。 其三 闲坐悲君亦自悲，百年都是几多事？ 邓攸无子寻知命，潘岳悼亡犹费词。 同穴窅冥何所望，他生缘会更难期。 惟将终夜开长眼，报答平生未展眉。 元稹妻韦丛二十岁嫁给他，七年后去世。写此诗的时候，元稹在监察御史分务东台任上。第一首写妻子的贤惠。本来是韦家最宠爱的女孩，嫁给他后过着艰苦的生活，许多事情都不顺心。看到丈夫缺少衣服，她就翻箱倒柜找寻可以为他做衣服的布料，有时候元稹想喝酒而没有钱 ，就缠着夫人，让她把头上的金钗拔下来去换酒。平常家里没有吃的时候，就用豆叶之类的野菜充饥，没有柴烧就靠槐树上的落叶作薪。虽然家庭生活这样穷苦，她却无怨无悔地跟着丈夫受苦。苦尽甘来之时，她却离开了人间。官宦人家的一个小姐，嫁给一个迹近无赖的贫穷的丈夫，跟他挨饥受寒而毫无怨言。这样的女子实在是很难得的，值得丈夫一辈子珍爱。当丈夫发迹的时候她却走了，唯一的纪念方式就是祭奠和延请僧侣超度她的英灵。 此诗把韦丛的吃苦耐劳和关心丈夫的贤淑品质简短而又具体地写了出来，最后两句，痛惜之情，溢于言表，确实是一首情意深长的好诗。 第二首写妻子死后的寂寞悲哀。我们也常常有这样的经历，夫妻在一起时开玩笑说谁先死谁后死，后死着怎么样怎么样等等。其实，我以为，夫妻最近，后死者最苦，而走在前面的人是幸福的。你想想，本来两人相依为命，风雨同舟，甘苦共尝，正当要逢凶化吉，苦尽甘来，一个人却先走了，留下来的这个人今后怎么生活啊？特别是老年人尤其是这样。所以，我曾经反复地对老婆说，假如不能同生共死，那让我先走吧，我耐不了孤身一人的寂寞悲凉。 元稹在他妻子健在的时候也和她开过玩笑，说如果一个人死后另一人怎么办呢？现在好了，这种玩笑话变成真的了。以前的那些想象情景都出现在眼前。把亡妻的衣服全部送给了别人，看看即将没有了；而她留下的针线却舍不得丢掉，不忍心打开。为什么啊，睹物思人，容易引起伤感。诗人企图用这样的办法来尘封自己对妻子的思念。但这是多么可笑的举动啊，最爱的人不是容易打发的，她活在了活人的心里。每每想到昔日夫妻鱼水之情，看到亡妻原来的仆人，也就格外关心他们；有时因为梦里看到妻子，就送给她钱物。当然，梦里送钱物，这是非常可笑的，但正是这可笑的事情，反映了诗人对亡妻的无限眷恋无限思念。虽然知道这种悲伤是每过人经历这样的事情都会有的，但是对于曾经患难与共的夫妻来说，却更为深重！ 你有没有这样的想法，这里的描写太真实了，非经历这样的事情，非有过这样的感情决不会写不出如此真诚感人的诗来。我们沉浸在诗人的感情里，沉浸在对人生的思索中，忘掉了自己！ 第三首概括前两首。一个人独坐的时候，既为妻子短命而悲，更想到人生有限，转眼就是百年，自己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会突然离去。你想想，这时候元稹怎么不会悲哀至极？邓攸虽然心地善良，用自己的儿子替代兄长之子去死，但后来到底也没有儿子；潘岳悼亡诗写得好，但不能将妻子起死回生，这岂不是徒劳吗？诗人之所以这样说，实际上为自己没有儿子，早年失去妻子而悲哀。夫妻死后同穴而葬，两颗灵魂相依，这是大多数人的一个愿望。但是，人死后，什么都不知道了，哪里还有灵魂？即使能够葬在一起，又有什么用呢？佛家说人有三生，假如真有来生，那么，下辈子与亡妻相知相依更是一种不切实际的梦想。存者且偷生，死者长已矣！传说鳏鱼常开眼而不闭，这里元稹自比鳏鱼，以誓终生不娶之义：爱妻啊，我现在唯一能够做到的，就是终夜开长眼，来思念心爱的你，报答你一生与我共度风雨，同守艰难的恩情，此情此意，唯天可表！ 对亡妻的深情，建筑在妻子的贤惠重情基础之上。因为出于自己内心的真挚感情，所以写得音响凄厉，句句沉痛，尤为悲怆动人。我们读了，总觉得心口里压着一块大大的石头——被诗人的郁勃真情俘虏了，沉浸在他的悲哀里。 蘅塘退士在《唐诗三百首》里评价此三首诗说：“古今悼亡诗充栋，终无能出此三首诗范围者。”确是的评。  假如我们看表面文章，元稹实在是一个忠于情而深于情的多情男子，妻子死后，他不仅写了这三首流传千古而不朽的七律，也写了好几首七绝，以表达对亡妻的深沉思念。《六年春遣怀八首》也是表达失去妻子的悲伤之情，我们这里选两首读读： 其二 检得旧书三四纸，高低阔狭粗成行。 自言并食寻常事，惟念山深驿路长。 其五 伴客销愁常日饮，偶然乘兴便醺醺。 怪来醒后旁人泣，醉里时时错问君。 诗题里的“六年”指元和六年，韦丛是元和四年死去的，写诗时，已有一年半的时间了。前一首写他清点东西时发现妻子原来写的三四张给他的信。也许她的文化程度不很高，字写得不太好，歪歪斜斜，或高或低，或宽或窄，这信的内容可能元稹读后忘记了，现在拿起来重读，说的是家里的日子非常艰难，自己常常把三顿饭并作两顿，两天吃一天的粮。但身体还好，心里惟一放不下的是你在外面跋山涉水，山道中，驿路上是否平安。读者诸君，你想想，一个弱女子写信给丈夫，虽然陈述了自己的艰苦，但并没有什么，却非常挂念比自己更辛苦的在外劳苦奔波的丈夫。如果你是她的丈夫，读到这样的信，你的感想如何？ 诗人这样描写自己的亡妻，生动而又具体地画出了这位出生高门却安于贫贱的贤淑女子的形象，凸现了她关心丈夫比关心自己为重的崇高品质。从这里，我们可以触摸到诗人看到此信后无比激动的感情脉搏。 后一首写自己因妻子的去世而借酒浇愁酩酊大醉后真的把妻子之死忘记了，以至竟然问身边的人妻子到哪里去了，干什么去了等等，这样反而引得家人的伤感。这里值得我们思考的有两个，第一，在他的心中，妻子没有死，她一直在陪伴着他，所以，即使在醉后也呼叫妻子，关心她去了哪里。可见他们伉俪情笃；第二，连旁人都无法抹去对这位贤淑女性死去的悲伤，诗人又怎么能够把妻子之死真正地从自己的记忆里抹去？纵然是酒醉糊涂，也不忘爱妻，醒后岂有忘记之理？ 其实，元稹也没有真的说到做到，他后来很快地又娶妻，在绮罗丛中喝酒唱和，过起了优哉游哉的生活。据说后来他还和当时很有名的女诗人薛涛有过绯闻，也是始乱终弃。不知道人们为什么喜欢议论这位颇有才情的大诗人。 元稹写过的“艳诗”不仅仅这些。还有模棱两可如令人难解的作品，如大家都很熟悉的《离思》： 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 此去花丛懒回顾，半缘修道半缘君。 花丛指美貌女性多的地方，诗人信誓旦旦地说，从今后我走到漂亮女子多的地方也不会回头多看几眼，一半为了加强自己的品德修养，一半是为了您！为什么这样说呢？如果它是悼亡诗的话，因为在元稹看来，自己已经得到过最美好，最崇高的爱情，韦丛像浩淼的沧海，其余的女人不过是小小的溪流；韦丛是巫山上最美丽的神女，而其余的女人只不过是不起眼的浮云而已！但陈寅恪先生认为是眷念双文（即莺莺）之意。他说： 韦氏亡后不过二年，微之已纳妾矣。夫唐代士大夫之不可一日无妾媵之侍， 乃关于时代之习俗，自不可以今日之标准为苛刻之评论。但微之本人与韦氏，亦 如其与双文，两者俱受一时情感之激动，言行必不能始终相符，则无疑也。 但因此诗引譬设喻，警策有力，千余年来，为后人称道不止。“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两句诗，刻在了多少有情人的心碑之上。  与元稹相比，李商隐亡妻后的悲痛更是出于一片至诚。自己身世落拓，年华老去，妻子的亡去，格外感到创巨痛深，这也形成了李商隐悼亡诗的特点。试看《正月崇尚宅》： 密锁重关掩绿苔，廊深阁迥此徘徊。 先知风起月含晕，尚自露寒花未开。 蝙拂帘旌终展转，鼠翻窗网小惊猜。 背灯独共香余语，不觉犹歌《起夜来》。 崇让宅是诗人的岳父、泾原节度使王茂元在东都洛阳崇让坊的宅邸，李商隐和妻子曾在此居住。王氏卒于大中五年（851）夏秋间。此诗作于大中十一年正月在洛阳时，距其妻之死已经近六年了。以前每次归来，总见到妻子喜气洋洋地迎接他，而现在，斯人早已去，空余几间楼。府第中，一道道门禁锁着，回廊曲折，楼阁纵深，地上到处都长满了青苔，偌大的世界，了无人迹。诗人一人漫无目的地徘徊着，妻子的倩影时时地跃入他的眼帘。是梦非梦。外面起风了，月色朦胧，一圈月晕围住了圆圆的月儿。虽然早知月晕风起，爱妻本已有了不祥的预兆，但哪里料到她骤然撒手人寰，去得这样快。露寒花难开，自从结婚后自己长期贫困潦倒，无法给她快乐幸福的生活，使她过早地被霜摧寒熬，穷苦而死。这是自己最大的遗憾！ 进入室内，诗人想休息了。可是，蝙蝠拂动帘旌，声音不大，但使他展转反侧；老鼠翻动窗网，让他突然惊起，很小的声音，他以为妻子悄悄地走到了他的身边。总之，心上想的，眼前看到的，脑海里出现的，都与妻子有关。这样昏昏沉沉，恍恍惚惚，能够睡得着吗？诗人的神智有些不清了，他闻到室内妻子留下的体香，就以为自己心爱的人儿来到身旁，便背着灯光，与这虚无缥缈的余香说着话儿，耳畔还仿佛听到妻子动情地唱着《起夜来》这支歌曲呢！竟然忘掉了天人永隔！ 诗不叙一事，不发一句议论，全部写看到各种事物后自己的心理。从白天到夜晚，由门外到宅内，再到室中，通过种种环境的层层描写，衬托出诗人悼念妻子的悲痛心境，也可看出他内心地老天荒、此心不渝的缠绵与沉笃深挚的情意。张采田称它“情深一往，读之增伉俪之重，潘黄门后绝唱也。”（《玉溪生年谱会笺》） 李商隐还有一首《悼伤后赴东蜀辟至散关遇雪》短小而情永，值得诵读： 剑外从军远，无家与寄衣。 散关三尺雪，回梦旧鸳机。 851年夏秋之交，王氏突然病逝，是年冬天，李商隐应柳仲郢之辟，从军赴东川（治所在梓州，今四川三台县）。亡妻的伤痛尚未平复，又要离家远行，真的是怎一个愁字了得。无奈之下，他走马赴军。哪知到大散关时下起了雪。“雪涌兰关马不前”啊，增加了路途的艰辛。这首诗就是在这样的情况下写的。 因为下雪，天气也就格外寒冷，穿得不多的诗人想到从今以后，再也没有人为自己缝制并托人寄送寒衣了，再也没有谁来关心自己的寒暖了。大散关边，大学三尺，劣马艰难地行走，再也不能奔驰了。晚上，睡在驿馆里总会梦见妻子坐在那张旧的布机处，为他织布裁衣。自己还有一个家，妻子还没有离开人间。醒来才知道这是春梦一场，更加悲痛欲绝。 诗以梦中之美，反衬现实之苦，收到了少少许胜多多许的艺术效果。 清代黎简曾有一首《绝句》悼念亡妻梁雪： 一度花时两梦之，一回无语一相思。 相思坟上种红豆，豆熟打坟知不知？ “相思坟上种红豆，豆熟打坟知不知？”何等沉痛的语言！斯人已逝，此情长在！那鲜红鲜红的红豆，永远地种在亡妻的坟上，种在自己的心田。这种至死靡它的爱怎么不让人在感动之余掬一把同情之泪！就一般来说，男人动心容易痴心难，留情容易守情难。许多男人见异思迁，喜新厌旧，能够在女人死后常常到其坟前一哭，问她是否知道自己苦苦思念，这既反映了昔日夫妻的情深意笃，也体现了这个男子的高尚品质，这是死去的女子的荣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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