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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书的境界

 若愚老人 2014-05-27
读书的境界

论读书(节选)

林语堂

读书本是一种心灵的活动,向来算为清高。“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所以读书向称为雅事乐事。但是现在雅事乐事已经不雅不乐了。今人读书,或为取资格,得学位,在男为娶美女,在女为嫁贤婿;或为做老爷,踢屁股;或为求爵禄,刮地皮;或为做走狗,拟宣言;或为写讣闻,做贺联;或为当文牍,抄帐簿;或为做相士,占八卦;或为做塾师,骗小孩……诸如此类,都是借读书之名,取利禄之实,皆非读书本旨。亦有人拿父母的钱,上大学,跑百米,拿一块大银盾回家,在我是看不起的,因为这似乎亦非读书的本旨。

今日所谈,亦非指学堂中的读书,亦非指读教授所指定的功课,在学校读书有四不可。(一)所读非书。学校专读教科书,而教科书并不是真正的书。今日大学毕业的人所读的书极其有限。然而读一部《小说概论》,到底不如读《三国》、《水浒》;读一部历史教科书,不如读《史记》。(二)无书可读。因为图书馆存书不多,可读的书极有限。(三)不许读书。因为在课室看书,有犯校规,例所不许。倘是一人自晨至晚上课,则等于自晨至晚被监禁起来,不许读书。(四)书读不好。因为处处受训导处干涉,毛孔骨节,皆不爽快。且学校所教非慎思明辨之学,乃记问之学。记问之学不足为人师,《礼记》早已说过。书上怎样说,你便怎样答,一字不错,叫做记问之学。倘是你能猜中教员心中要你如何答法,照样答出,便得一百分,于是沾沾自喜,自以为西洋历史你知道一百分,其实西洋历史你何尝知道百分之一。学堂所以非注重记问之学不可,是因为便于考试。如拿破仑生卒年月,形容词共有几种,这些不必用头脑,只需强记,然学校考试极其便当,差一年可扣一分;然而事实上于学问无补,你们的教员,也都记不得。要用时自可在百科全书上去查。又如罗马帝国之亡,有三大原因,书上这样讲,你们照样记,然而事实上问题极复杂。有人说罗马帝国之亡,是亡于蚊子(传布寒热疟),这是书上所无的。

今日所谈的是自由的看书读书:无论是在校,离校,做教员,做学生,做商人,做政客,有闲必读书。这种的读书,得以开茅塞,除鄙见,得新知,增学问,广识见,养性灵。人之初生,都是好学好问,及其长成,受种种俗见俗闻所蔽,毛孔骨节,如有一层包膜,失了聪明,逐渐顽腐。读书便是将此层蔽塞聪明的包膜剥下。能将此层剥下,才是读书人。并且要时时读书,不然便会鄙吝复萌,顽见俗见生满身上,一人的落伍、迂腐、冬烘,就是不肯时时读书所致。所以读书的意义,是使人较虚心,较通达,不固陋,不偏执。一人在世上,对于学问是这样的:幼时认为什么都不懂,大学时自认为什么都懂,毕业后才知道什么都不懂,中年又以为什么都懂,到晚年才觉悟一切都不懂。

读书的主旨在于排脱俗气。黄山谷谓人不读书便语言无味,面目可憎。须知世上语言无味面目可憎的人很多,不但商界政界如此,学府中亦颇多此种人。然语言无味,面目可憎在在官僚商贾亦无妨,在读书人是不合理的。黄山谷所谓面目可憎不可憎亦只是指读书人之议论风采说法。章太炎脸孔虽不漂亮,王国维虽有一条辫子,但是他们是有风韵的,不是语言无味面目可憎的,简直可认为可爱。至于语言无味(着重“味”字),那全看你所读的是什么书及读书的方法。读书读出味来,语言自然有味,语言有味,做出文章亦必有味。有人读书读了半世,亦读不出什么味儿来,那是因为读不合的书,及不得其读法。读书须先知味。这味字,是读书的关键。所谓味,是不可捉摸的,一人有一人胃口,各不相同,所好的味亦异,所以必先知其所好,始能读出味来。

口之于味,不可强同,不能因我之所嗜好以强人。先生不能以其所好强学生去读,父亲亦不得以其所好强儿子去读。所以书不可强读,强读必无效,反而有害,这是读书之第一义。有愚人请人开一张必读书目,硬着头皮咬着牙根去读,殊不知读书须求气质相合。人之气质各有不同,英人俗语所谓“在一人吃来是补品,在他人吃来是毒质”(Ones meat is anothers poison)。因为听说某书是名著,因为要做通人,硬着头皮去读,结果必毫无所得。过后思之,如做一场噩梦。甚至终身视读书为畏途,提起书名来便头痛。萧伯纳说许多英国人终身不看莎士比亚,就是因为幼年塾师强迫背诵种下的恶果。许多人离校以后,终身不再看诗,不看历史,亦是旨趣未到学校迫其必修所致。

所以读书不可勉强,因为学问思想是慢慢怀胎滋长出来的。其滋长自有滋长的道理,如草木之荣枯,河流之转向,各有其自然之势。逆势必无成就。世上无人人必读之书,只有在某时某地某种心境下不得不读之书。有你所应读,我所万不可读,有此时可读,彼时不可读。即使有必读之书,亦决非此时此刻所必读。见解未到,必不可读,思想发育程度未到,亦不可读。

且同一本书,同一作者,一时可读出一时之味道来。其景况适如看一名人相片,或读名人文章,未见面时,是一种味道,见了面交谈之后,再看其相片,或读其文章,自有另外一层深切的理会。或是与其人绝交之后,看其照片,读其文章,亦另有一番味道。四十学《易》是一种味道,五十而学《易》,又是一种味道,所以凡是好书都值得重读的。自己见解愈深,学问愈进,愈读得出味道来。   

由是可知读书有两方面,一是作者,一是读者。程子谓《论语》读者有此等人与彼等人,有读了全然无事者;亦有读了不知手之舞之足之蹈之者。所以读书必以气质相近,而凡人读书必找一位同调的先贤,一位气质与你相近的作家,作为老师。尼采师叔本华,萧伯纳师易卜生,虽皆非及门弟子,而思想相承,影响极大。当二子读叔本华、易卜生时,思想上起了大影响,是其思想萌芽学问生根之始。因为气质性灵相近,所以乐此不疲,流连忘返;流连忘返,始终可深入,深入后,然后如受春风化雨之赐,欣欣向荣,学业大进。谁是气质与你相近的先贤,只有你知道,也无需人家指导,更无人能勉强,你找到这样一位作家,自会一见如故。苏东坡初读《庄子》,如有胸中久积的话,被他说出,袁中郎夜读徐文长诗,叫唤起来,叫复读,读复叫,便是此理。你遇到这样的作家,自会恨相见太晚。一人必有一人中意的作家,各人自己去找去。找到了文学上的爱人,他自会有魔力吸引你,而你也乐自为所吸,甚至声音相貌,一颦一笑,亦渐与相似。这样浸润其中,自然获益不少,将来年事渐长,厌此情人,再找别的情人,到了经过两三个情人,或是四五个情人,大概你自己也已受了熏陶不浅,思想已经成熟,自己也就成了一位作家。若找不到情人,东览西阅,所读的未必能沁入魂灵深处,便是逢场作戏。逢场作戏,不会有心得,学问不会有成就。

知道情人滋味便知道苦学二字是骗人的话。学者每为“苦学”或“困学”二字所误。读书成名的人,只有乐,没有苦。据说古人读书有追月法,刺股法,及丫头监读法,其实都是很笨。读书无兴味,昏昏欲睡,始拿锥子在股上刺一下,这是愚不可当。一人书本排在面前,有中外贤人向你说极精彩的话,尚且想睡觉,便应当去睡觉,刺股亦无益。叫丫头陪读,等打盹时唤醒你,已是下流,亦应去睡觉,不应读书。而且此法极不卫生。不睡觉,只有读坏身体,不会读出书的精彩来。若已读出书的精彩来,便不想睡觉,故无丫头唤醒之必要。刻苦耐劳,淬砺奋勉是应该的,但不应视读书为苦。视读书为苦,第一着已走了错路。天下读书成名的人皆以读书为乐;汝以为苦,彼却沉湎以为至乐。

有人读书必装腔作势,或嫌板凳太硬,或嫌光线太弱,这就是读书未入门,未觉兴味所致。有人做不出文章,怪房间冷,怪蚊子多,怪稿纸发光,怪马路上电车声音太嘈杂,其实都是因为文思不来,写一句,停一句。一人不好读书,总有种种理由。“春天不是读书天,夏日炎炎最好眠,等到秋来冬又至,不如等待到来年。”其实读书是四季咸宜。古所谓“书淫”之人,无论何时何地可读书皆手不释卷,这样才成读书人样子。顾千里裸体读经,便是一例,即使暑气炎热,至非裸体不可,亦要读经。欧阳修在马上厕上皆可做文章,因为文思一来,非做不可,非必正襟危坐明窗净几才可做文章。一人要读书,则澡堂、马路、洋车上、厕上、图书馆、理发室,皆可读。

读书须有胆识,有眼光,有毅力。胆识二字拆不开,要有识,必敢有自己意见,即使一时与前人不同亦不妨。前人能说得我服,是前人是,前人不能服我,是前人非。人心之不同如其面,要脚踏实地,不可舍己从人。诗或好李,或好杜,文或好苏,或好韩,各人要凭良知,读其所好,然后所谓好,说得好的理由出来。或某名人文集,众人所称而你独恶之,则或系汝自己学力见识未到,或果然汝是而人非。学力未到,等过几年再读若学力已到而汝是人非,则将来必发现与汝同情之人。刘知几少时读前后汉书,怪前书不应有《古今人表》,后书宜为更始立纪,当时闻者责以童子轻议前哲,乃“赧然自失,无辞以对”,后来偏偏发现张衡、范晔等,持见与之相同,此乃刘知几之读书胆识。因其读书皆得之襟腑,非人云亦云,所以能著成《史通》一书。如此读书,处处有我的真知灼见,得一分见解,是一分学问,除一种俗见,算一分进步,才不会落入圈套,满口滥调,一知半解,似是而非。

(后记:本文是林语堂20世纪30年代在复旦大学、大夏大学的演讲词。)

治学三境说

古今之成大事业、大学问者,必经过三种之境界:“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 此第一境也。“ 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此第二境也。“ 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此第三境也。

——王国维《人间词话》

 

 

精神的高地

山峦(节选)

筱敏

俄国十二月党人起义,被历史称之为贵族革命。那是一个极其黑暗极其龌龊的时代,除了匍匐于王权靴下的草芥,任何生命都不能生长。然而,恰恰是窒息生命的统治,使自由成为一种焦灼的渴望;恰恰是腐质土的堆积,迫使一种名叫崇高的生物直立起来,以流血的方式,不顾一切地生长。

为废除农奴制,为反抗专制制度,一群心怀使命感的贵族青年站到了起义队伍的前列,并且沿着这条因自由的火把而延伸的道路,走到了绞刑架下或者西伯利亚矿坑的底层,要理解这种崇高的生命必须有同样崇高的心灵。一位政客说:欧洲有个鞋匠想当贵族,他起来造反这理所当然,而我们的贵族闹革命,难道是想当鞋匠?这样一种无耻的幽默,除了表明其躯壳能增长腐质土的堆积,其灵魂卑贱地受着王权专制的役使之外,难道可以给予崇高的生命些许蚀损么?人和人有时是不屑于对话的,一种是以渴望自由为高尚的人,另一种是以博取豢养为荣耀的人。

  百余名十二月党人带着镣铐到西伯利亚去了,并将在苦役和囚禁之下终其一生。他们的罪证是对祖国的忧虑和挚爱,对奴隶的关注与同情。在那条被他们的歌声和镣铐敲击过的驿道上,那条漫长的,永无终了的,直插入蛮荒和苦难的驿道上,远远地追踪而来的,是他们年轻的妻子。

  这些年轻的女性,这些在乳母的童谣里和庄园的玫瑰花丛中长大的女性,这些曾在宫廷的盛大舞会上流光溢彩的女性,这些从降生之日起,就被血缘免除了饥馑、忧患和苦难的女性。歌剧院中不曾演过,恶梦中也不曾见过,那些属于旷古和别一世界的悲剧,突然集中在一个流血的日子里,利刃一样直刺人体内。生活因此断裂。狂泻的泪水,突然就把她们冲到春季的彼岸了。

  如果没有经历过苦难,如果没有用自己的肌肤,触摸过岩壁的锋利和土地的粗砾,我们凭什么确知自己的存在呢?如果没有一座灵魂可以攀登的峰峦,如果没有挣扎和重负,只听凭一生混同于众多的轻尘,随水而逝,随风而舞,我们凭什么识别自己的名字呢?面对昏蒙了数百年的天空那一线皎白的边幕,那一线由她们的丈夫们的英勇而划开的皎白的边幕,选择难道是必要的吗?

  像踏过彼得堡街角的积雪,她们踏过沙皇那纸特许改嫁的谕令,在弃权书上,签署她们从此成为高贵的标志的姓名:放弃贵族称号,放弃财产,放弃农奴管理权,甚至放弃重新返回故乡的权利;——难道那一切是人的真正的权利吗?那些虚荣的玩具曾经掏空了多少生命?在目睹了男人们英勇的佩剑刺穿天幕,流泻出一线自由的颜色之后,她们就从庸常走向一种崇高的义务。怎么可以忍辱屈膝,把青春重新搅拌入豪奢的腐朽和华贵的空洞呢?

  那一年的冬天,日照极短,枢密院广场的落日惨红,如同一环火漆,永不启封地封存了轻盈的过去。从此,她们站到悲惨和苦难之中了。——到囚徒那里去!女性的爱,其最本质的激情是母性。于是她们一夜之间成长为山峦。就让病弱者和受难者靠在她们肩头吧,她们的臂弯里,不是有一种浴雪的乔木在生长么?

  当她们以永诀的伤恸吻别熟睡的幼子,以微笑排开威吓和阻挠,任由恐怖和厄运箭矢一样穿过她们身心,孑然跋涉数千俄里,采到她们的丈夫身边的时候,——爱情,还仅仅是一个花朝月夕的字眼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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