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享

白银,白银

 太有所谓 2014-07-17
像这一代人中的大多数,我对性的最初理解是从明朝末年的文学作品开始的。

如果难以寻找到《金瓶梅》,冯梦龙的“三言二拍”也是不错的选择。

那是个享乐的时代,在我模糊的记忆里,当时的社会气氛有点像大革命之前的法国——爱德华·傅克斯在《欧洲风化史》中写道:“一切都浸透了淫佚,一切都表现肉欲,生活成了无休无止的行乐。消魂之后,不是叫人难受的觉醒,而是新的欢娱。”

商人是冯梦龙笔下的主角,对于那些深锁闺中的妇女来说,她们厌恶透了包法利夫人式的狭隘生活,四处游走的商人代表着生活中的新奇与可能性,他们穿着时尚、随身的包裹里有各种用来定情的丝绸、手饰等稀奇玩意,他们知道杭州、南京、苏州这些时尚之都里的风尚。因果循环报应仍在书中不断出现,但显然道德因素已不再那么重要,现世的享受让人心醉神迷。

商业化是明末中国最显著的特征之一。开国者朱元璋的建国理想是一种稳定、相互孤立的村庄,经济上自给自足,生态循环自生。在对高级官员的残酷的清洗之后,他制造了统治者与官僚阶层的紧张感的基调,然后他要求他的臣民在50里以内的地方活动,他是如此地恐惧社会流动性,一个变化的世界对他来说意味着不安。长期战乱所带来的对秩序渴望,对暴力的恐惧,大片因人口锐减而荒芜的田园所所提供的物质可能性,儒家伦理所提供的社会稳定器……一直到16世纪前,似乎一切都符合漫长的王朝更替的传统,中国历史在血腥的出轨之后,回复正常,但缺乏结构上的变化,思想上的更新。

明末的市民社会的兴起,看起来并非特殊,长期的和平、稳定、人口增长,总是带来商业上的兴盛。在明王朝三百年平稳的发展之后,到1600年作用,人口数量已经激增到1.5亿。人口的压力带来了资源的紧张,也促进了人们对于贸易的需要,人们需要借助这些“互通有无”的手段,来带动物质上积累与分配,扩大的市场深化了分工,提高了效率。商业化把相距遥远的生产者与消费者的连接起来。就像历史学家王斌写道的:“新的商人组织创造了扩大交换的方法,不仅把中国主要城市彼此联结,而且把主要城市同市镇网络以及市镇周遭农村也都联结一体。”

白银是这个商业体系乃至社会运转的核心。中国仍需要漫长的时间了解,白银不仅仅是那些他们已经接受的玉米、香料、胡椒这些陌生事物中的一种,它是支付工具,它已成为日渐扩展的中国市场流通的血液,在货币与信贷的基础上,他们可能建立起现代经济。

布罗代尔称一些国家“处于童年时期”,因为它们没有现代意义上的货币体系。在日本,大米是货币,在印度支那和南洋群岛则是从中国进口的铜钱,西藏则是珊瑚等……除去宋朝产生了影响力不够大的纸币之外,铜钱一直是中国经济主要支付手段,盐、大米、丝绸都曾是它短暂的竞争对手。但铜币的币值过低,对于一个日益庞大的经济体,难以承担足够的责任。

西班牙人在墨西哥与秘鲁开采的白银,解救了中国银矿开采的不足。地理大发现正造就了历史上第一真正意义上全球贸易网络。1570年代,西班牙在菲律宾的马尼拉建立新基地,美洲白银开始流入中国。中国人蜂拥而来,一位见证者说:“中国人不惜下地狱寻找新的商品,以便换取他们渴求的里亚尔,他们甚至用结结巴巴的西班牙语说,plata sa sangre,‘白银是血’”。日本的银矿则是另一个重要来源,活跃在东南沿海的海盗与此有关。

白银是所有消费和生产的润滑剂,它用来交税、交易,家庭主妇则用它来日常开销,在中国的传教士说,中国的儿童都会估计银锭的重量与成色……在一个以道德为主要评判的社会体系内,白银既造就了冯梦龙笔下的繁荣的城市文化、时尚工业,造就了批发商、经纪人、中间人、零售商、代理人、店铺老板的新型经济人,也给道德主义者和普通人带来精神上的不安,对金钱的崇拜无所不在,人口倍增所带来的生存压力,使得人们彼此计算、诉讼不断、享乐但是奸诈。市场嘈杂经常让文人的理想世界难以平静,金钱正在支配一切。

在儒家的伦理道德之外,人们急需一种新的价值体系。一些人试图在两个新旧不同的世界中架设桥梁,一位叫黄儒明的儒生在16世纪晚期发明了一种道德账本,人们在可以通过它记录下自己的善行与恶行,可以计算出自己在德行。只有很少的人才意识,白银本身并非荣耀或是罪恶,它只有在流通中才有价值。

这也正是加拿大汉学家卜正民(Timothy Brook)这部迷人的著作《纵乐的困惑--明代商业文化》的主题。1368年开始,1644年结束的明王朝,被富有诗意地划分为“冬、春、夏、秋”四个部分。建国时的田园理想到了晚期让位于对致富的实践与称颂,那个期待与世隔绝、拥有世界上最强大的海军却将决定背离大洋的帝国,不自觉地卷入了全球网络,白银像葡萄牙的传教士一样,乘坐着颠簸的帆船,穿越无边的洋面,几经辗转来到中国,而中国人也开始了向外拓展的旅程,在东南亚甚至非洲,中国人开始进入那个完全的陌生的世界……

明王朝为何灭亡?除去每一个朝代衰落的正常原因外,我们也可以看到白银产量的不可忽略的影响。17世纪的全球贸易体系笼罩在一片危机之中,此刻中国已是美洲白银的主要吸纳者,一些人估计表明,美洲大陆的贵金属的一半最终流到中国,马尼拉与日本是最重要的中转站。1630年代时,白银的流通被截断了,1639年冬天,大约有两万名在马尼拉的中国商人被西班牙人与本地人屠杀。白银的进口量戏剧性地减少,立刻给明朝带来巨大的通货膨胀的压力。1630年一贯铜钱换一盎司白银,到了1640年时,已变成一贯铜钱换半盎司白银,但农民必须以白银交税,但他们在市场上出售产品所赚取的则是铜钱。对于正在扩张期的长江下游的手工业,尤其是丝稠业,全球贸易萎缩所带来的影响是灾难性的,它们陷入了萧条。

在1630、1640年代前后,人们眼中看到的社会动荡不安、自然灾难频繁造访、朝廷的腐败无能、暴乱的四处出现,但谁也不会清楚,他们的难以捉摸的噩运,也与一股他们看不到的力量紧紧相关——如今墨西哥的银矿的产量也与杭州的丝绸业有关了。

以白银为代表的金钱力量无孔不入,但让人悲叹,一些人也将之视为道德沦丧的重要标志,它或许也王朝覆灭的原因之一。但在卜正民的著作中,我们也可以看到,那些商业网络正在为动荡的社会搭建起一个新的安全网,明末那些士人阶层很大程度正是依靠这个网络,躲避过了战乱,而相对安然地来到一个新王朝。正是依靠这个传统的、未受冲击的精英阶层,毫无统治经验的满族人才如此迅速地建立起一个新秩序。(待续) 

    本站是提供个人知识管理的网络存储空间,所有内容均由用户发布,不代表本站观点。请注意甄别内容中的联系方式、诱导购买等信息,谨防诈骗。如发现有害或侵权内容,请点击一键举报。
    转藏 分享 献花(0

    0条评论

    发表

    请遵守用户 评论公约

    类似文章 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