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代诗话小品之28:诗写的起点是原创
昌政
诗写的起点是原创,不然,诗意无从谈起。有些诗看起来简单,“我也会写啊”——有的读者这么说,但是,诗人若没先写出来,你会吗?你会的只是仿写、抄袭,而他是原创。
原创有时的确只是灵机一动而已,正如弯形吸管的发明,只是将直形吸管折了一下而已,就获得了收入百万美元的专利。而那一折,有思考,有智慧,有创新。写诗也一样,创意只用一次,即独创。这是张玉明的《梦境》,只有两行:
去青海湖,
拉小提琴。 梦境是复杂的,可写也多,只写这两行,只挑青海湖、小提琴,以两个动词构成这两行,其间就有所选择了。语简,境阔,你仍可以说这不是你认为的好诗,但你不可以仿写《梦境》:
上泰山之巅,
听月 因为,技可重复,法不可再用,即:点子只能用一次。同理,读小留的《照耀》:
阳光照耀着天安门
也照耀着,光棍汉刘老五 也不能仿写:
阳光照耀着鲜花
也照耀着,牛粪 但读者与诗评者之间肯定会存在观点的冲突。于小韦这样写《火车》:
旷地里的那列火车
不断向前
它走着
像一列火车那样 读者会问:“旷地里的那列火车,不像一列火车那样不断向前,还能像什么?简直废话!”这就对了——比喻句中,本体与喻体要离得越远越好,而这首诗竟然以火车比喻火车!结果看似废话,却也得出真理:“旷地里的那列火车,不像一列火车那样不断向前,还能像什么?”这在诗写中,属于原创。而生活中常有此喻:你就是你,别跟人去比。原创才能独特。比如真理也可以像艾先写的《疴》:
每天两粒,以水吞服
多少年一晃而过 久病吃药不愈,成疴。但诗人以一实一虚,在两行中表达了患者回首之叹。陈述而已,没有就人之疴而引伸、提升为国之殇,诗歌抒写的原本就只是独特的个人情怀。读了小留的《一景》,如下:
庐山。迎客松旁。
一个游客在心如止水地
啃猪蹄。 会心一笑,足矣。这是诗人的发现、原创的表达。有时,诗只需表达一点意趣,甚至只是一种妄念,独特的。而嘲笑一个人的心思是容易的,理解就比较难。当浪子回来说,他乘铁船过大海,奶奶怎么也不信,就把菜刀放进一盆水中,问:铁不就沉了吗?而其实,土也会沉的,而用土烧制的缸不会——奶奶不善于类比、联想。当诗人李红旗在《开放》写道:
一朵很红的花开了
吓了我一跳 有的读者也莫名其妙。因为真的没人会用“吓了一跳”来见证一朵花的红——红得那么突然、惊心、怪异。而若想一想,除了“吓了一跳”,还有什么词更能表现极致的红?冷面狗屎这样写《鸟》,仅两个字:
飞了 关于鸟,有何其多的意思可写啊:展翅高飞写志向,随意而安写态度,弱小该悯,鸣叫迷人,宿草无争,挑枝踞傲,群栖有情,独飞孤单……尽可心与境谐,人与物合,谁会这么写呢?然而,却是最准确地表达了多数情况下的鸟的状态:飞了。怅然若失也罢,轻松愉悦也罢,这是诗人此时所见之所表达。以这两个轻淡的字写大俗之题,是诗人的灵机一动。你可以说,这不是诗,但你不能说,我也会写诗:《鸟》:死了——仿写永远是末流的,不能与原创相提并论。
原创是质的求索,是对事物的命名,即使不分行,也仍是诗的。请看陈小三的《一个人去游泳》:
一个人去游泳,像投河,倒过来,一个人去投河,像游泳。太孤独。
显然无法当散文阅读,语词灿然一新,突显的是一种独特的见识,“亏他想得出!”诗人引导我们从如此熟悉的场景体验到了前所未有的悲凉。
如果我们不是偏执的话,就会承认:人是有七情六欲的,而所有的情、欲是都可以成为诗及一切艺术的表现对象的。现代艺术的制高点不会是哲学的深度或高度(否则就不会有神童诗人了),而是对人性的微妙的发现与把握。我们习以为常的体验为诗人所表达,不必轻视,而应感激,因为诗人代我们捕捉并固定了。这是余怒的《行为》:
我在阳台上朝下望
一个人在下面朝上望
我们互相望望
各自缩回头
这也值得写吗?当然值,写的是现代都市人与人的陌生化、疏离感,这是后现代工业时代的典型题材,如果它不值得写,“以人为本”有何必要?仅此一个场景,人情毕现,这是诗的艺术魅力。当然,人情有时也借助动物来表现。溜溜的《牛马》写的是牛和马之间的那一瞥:
牛和马之间
老死不相往来
他们遇见了
也从来不打招呼
迅速交换一下眼神
便各自走开
诡秘莫测
诗人从中发现了一种莫测的“诡秘”,折射出的却是人性之光。对于这一瞥的挖掘,属于原创。有人再写这一瞥,或写鸡与鸭之间的一瞥,就属无聊了。但诗歌有时的确只是表达瞬间的感觉,甚至是错觉,飞沙的《第二眼》写道:
一只大肚子烧杯旁边
是一把黑铁锤
我看到烧杯突然碎了
而铁锤并没有移动
见到“烧杯”与“黑铁锤”在一起,“第一眼”就想到锤子击破了杯子,这是人之常情。而能“第二眼”从此念悟出世情,表达出来却是原创。作为一种艺术,诗歌有权不表达。换句话说,诗歌可以只是一种形式。以格律诗为例,当老先生以方言摇头晃脑吟道:
平平仄仄平平仄,
仄仄平平仄平平。 外地听众也能获得诗的美感。以小语种声情并茂地朗诵一份菜单,说是某国著名的抒情诗,听者无妨接受。君不见,现代绘画中,许多伟大的作品只是不明其意的色块或线条而已。现代艺术有一种观念叫消解,以创作“空无”为能事,即:不表达。以楚枫的《第三首三行诗》为例:
现在我在写的是第三首三行诗的第一行
接下来我要写的是第三首三行诗的第二行
结尾的这一行当然就是第三行了不知你看懂了没有
的确写了三行,却什么也没写出:原本就是为了什么也不表达。实现了这一点,在艺术上,就算成功了,而且属于原创。如果不服,就试着写三行,看看能否不表达出意思?当然,我个人认为,这种不表达的诗,往往小于有所表达特别是境界高远的的诗。
诗人不可能再写:姑娘像花一样美(尽管前辈诗人原创了这一句),不写诗的人却一再重复着这个比喻。诗人还会继续原创,因为还有那么多不写诗的人等着消费。从这个意义上看,诗人是广种不收的义务工。对于他们的认真或玩世的探索,让我们保持足够的耐心和敬意吧!
2010.11.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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