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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观:一匹忧伤的瘦马

 沉静斋主人 2014-09-18


李金海

说秦观是一匹忧伤的瘦马,是因为他纤弱秀丽的文风。秦观是北宋后期著名婉约派一代词宗,与晏几道一起被称为“古之伤心人”,是一个忧郁得没有一丝水分的情歌王子。

在评论家的眼中,秦观的词“首首珠玑,为宋一代词人之冠”。而那个写下“问世间、情是何物,直教生死相许”的元好问,评价说秦观的诗为“女郎诗”,怎么听都有些讽刺的意味。这里面我以为有两层意思,一层是说秦观像个女人一般多愁善感,诗词有“女人味”;另外一层是说秦观词颇受女人的喜爱。确实,他的词在北宋流行乐坛很受欢迎,用今天的话说,就是KTV中点唱率很高。据说很多歌女以能见到秦观一面为荣,认为秦观的爱情辞赋直指人心,音韵凄美,若能得秦观一顾,填词一首,在京师娱乐界想不红都难。反正他是青楼女子眼中的白马王子。

文艺女青年们读到“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两情若在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时,保不齐会惊声尖叫,这简直就是《来自星星的你》中那个面容白皙、风姿柔弱花样美男教授。事实上秦观更接近于留着胡子声音苍凉的张镐哲,而不是奶油小生金秀贤。据他的同门晁补之说,秦观“高才更难及,淮海一髯秦”,意思是说,他文采一流,胡子浓密。这分明就是一个身材魁梧、满脸络腮胡子的猛男。就像赵传唱的“我很丑但我很温柔”一样,粗犷的外表下,秦观有着一颗极其敏感柔弱的内心,仿佛内酯豆腐,一点就破一击就碎,其泪腺也极其发达,动辄就莫名其妙的感动而泪流满面。“便做春江都是泪,流不尽,许多愁”,先是把无边愁绪比作一江春水,后来愁绪无限膨胀,干脆变成“春去也,飞红万点愁如海”。反正是愁绪堆满了人生。

秦观也曾豪放过,史称“其少豪俊慷慨,举进士不中,强志盛气,好大而见奇,读兵家书,与己意合”。青少年时,英气勃发、慷慨激昂,好读兵家书,想在征讨辽和西夏中建功立业,恢复汉唐故地。也许,他的悲剧就在于生在了宋朝时。宋朝上下玩浪漫文艺那是一把好手,但带兵打仗血战黄沙,骨子里这个基因已一点点地变异掉了。这个王朝给士人们最大的馈赠,就是浓浓的文艺气息。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宋朝文人幸运但也悲催。他们既可集会结社上街游行,也可沉醉青楼舞尽桃花扇底风,但要想破坏眼前和平发展的大好环境,提刀上马带兵打仗,门都没有。所以王师北定中原遥遥无期,抗金英雄岳飞惨死风波亭。这是一个时代的悲剧,投射到秦观的身上,就成了个人的悲剧。

秦观的悲剧也在于站错了队伍。作为“苏门四学士”之一,苏东坡对他青眼有加,倾力提携,终于成就了他宋代婉约词一代词宗的江湖地位。但在政治上,苏东坡也是个失意者。他和新党旧党关系都搞得很僵,就像风箱里的老鼠,两头受气。无论那一派上台,第一个就想把喜欢说三道四仗义执言的苏东坡给贬到天涯海角去,耳边落得个清静。城门失火殃及池鱼,与苏东坡同气连枝的秦观,自然免不了被贬的结局。

在官场中,混圈子是一门高深莫测的学问。《西游记》中,孙悟空没认识唐僧之前,被如来判了无期徒刑,永无出头之日,以孙悟空的本事,即使冒险越狱,顶多做个花果山景区管委会主任,跟了唐僧就不一样了,虽有八十一难的艰险,但是圈子内都是各路神仙,办起事来很容易,圈子内的妖怪最后都被神仙收走,功德圆满;圈子外的妖怪都被悟空几个打得尸骨无存,而悟空师兄弟最后也都各得其所立地成佛。所以说怎么混不重要,跟谁混才重要,而秦观恰恰跟了苏东坡。

其实秦少游很懂圈子的重要。我独不愿万户侯,惟愿一识苏徐州,苏徐州就是苏东坡。当时苏东坡混得顺风顺水,乃欧阳修之后的一代文坛领袖。秦少游决定毛遂自荐,傍上这棵大树。在苏东坡做徐州太守期间,黄河决口,徐州城眼看着就要毁于一旦,是苏东坡挽狂澜于既倒,率领军民,阻退了洪水。秦少游奉上一篇《黄楼赋》,盛赞苏东坡,苏东坡很得意,于是也投桃报李,盛赞秦少游的赋“雄辞杂今古,中有屈宋姿”,意思是那水平快赶上屈原和宋玉了。抛开两人相互吹捧的因素不谈,以苏东坡北宋文坛教主的地位,能如此对一个籍籍无名的年轻人青眼有加,足以说明秦观的文情和才气了。后来苏东坡还把秦观介绍给王安石。苏王二人在政治上不对付,王安石老是把苏东坡看成背后捣乱的旧党,但在秦观的问题上,他们二人却达成了一致。这是个即将冉冉升起未来文坛的巨星。

到底是性格决定人生的走向,还是人生的走向重塑了性格,这是个“先有鸡还是先有蛋”的深奥命题。这个命题一直在秦观身上环绕纠结。天真的秦少游以为跟了苏东坡,名列“苏门四学士”之一,天下之大任驰骋,哪想到苏东坡也是个天涯孤鸿的命。但人家苏东坡天生就是一个乐观派,绝对不会得上忧郁症。“有笔头千字,胸中万卷,致君尧舜,此事何难,用舍由时,行藏在我,袖手何妨闲处看,身长健,但悠游岁月,且斗尊前”。看看苏东坡是多么的自信多么的达观。“用舍由时,行藏在我”,得意时以儒家治世,失意时学道家无为。反正身体很重要,呼朋唤友樽前买醉也很惬意。人生的所有不如意,一块东坡肘子,每天几串荔枝,苏东坡马上满血复活。他也比不上同门师兄黄庭坚,纯粹一个解构主义者,“身健在,且加餐。舞裙歌板尽清欢。黄花白发相牵挽,付与时人冷眼看”。不管遇到什么事,该吃吃,该喝喝,随便别人怎么说,一副什么都无所谓的样子。

秦观不一样,他的血液中既有燕赵悲歌的狂放,也有江南烟雨的柔婉。在人生的前半段,他算是个豪情万丈的热血青年,也曾想龙城飞将醉卧沙场,驱战车踏平贺兰山缺,做一番惊天动地的事业。无奈命运多舛时运不济,文弱的大宋朝不给他这个机会。大宋朝交给秦观们的,是一颗柔软的心,是花前月下的卿卿我我,是青楼楚馆的夜夜笙歌,是为赋新词强说愁的闲情逸致,是新旧党争给知识分子带来的焦虑和无助感。于是后来秦观的身上雄性激素急剧萎缩,开始审视内心,结交歌女,写起了婉约词。我们可以想象,一个络腮胡子的豪壮少年,一个满腹经纶梦想“致君尧舜上乃使风俗淳”的青年才俊,在所有的梦想之路都被堵死的时候,是多么的无助和彷徨。于官场“月迷津渡”,于未来“雾失楼台”,唯有在偎红倚翠的青楼,在长袖善舞的歌女中找到归宿,找到前行的出口。世人极为看重秦观的婉约派词曲,那离愁别恨笼罩下的文字,谁知道不是秦观的一腔热血喷洒、变凉之后所凝铸的呢。

洪应明在《菜根谭》中说,处治世宜方,处乱世宜圆,其实就是告诉我们,既要坚持自己的原则,又要装点糊涂保护自己。而秦观却是个认真的人,更是个天真的人。季羡林先生说,假话全不讲,真话不全讲。而秦观却全讲让人寝食难安的真话。从做人上来说,他倒是个值得推杯换盏一醉方休的好哥们,但在政治上,这就是翘起自己的小辫子,送给敌人去揪。人生的悲剧大致就在于此吧。他心怀天下忧国忧民,写下30多篇辞华而气古,事备而意高的策论,痛陈时事。在新党如日中天的时候,他写信给王安石说,宰相你搞得这个新法好,但是底层老百姓怨声载道,你的出发点是好的,但是你所用非人啊,你日理万机根本管不了下面的那些贪官污吏啊。经是好经,但是让歪嘴的和尚念歪了。用现在的话说是存在着很严重的“肠梗阻”现象。王安石不高兴,把他连同苏东坡等人一起贬了。等王安石变法失败,旧党领袖司马光上台后,秦少游又写信给司马光说,宰相你的旧法也很好,但你不能把事情做绝了,将新法和新党铲除干净,这也太不地道了吧。不能像您年轻的时候,为了救人一石头把缸给砸了,缸砸了还能再买,要是把这个国家给砸了,上哪儿找去?反正是把新法全废掉,那就是因噎废食。司马光也不高兴,又把苏门他们几个给贬了。

家道的贫寒、故友的零落、仕途的不畅,这一切都如同阴云一样时刻笼罩在少游的心中,深深地影响了他的性格和词风。他的词清雅纤丽,意境悠远悠长。同为宋代流行音乐的双子星座,他和柳永的差别也是明显的。有人说秦观的词是红楼梦,那柳永词就是金瓶梅。就好像一个是意大利歌剧,一个是东北二人转一样。

除了短暂的在京城任太学博士国史馆编修之外,秦观的一生就是一个不断被贬的过程。从杭州到处州,从郴州到横州,最后到雷州,和自己的老师苏东坡一样,一路向南。所以他的词寄托尤深。传说他的这首《踏莎行》是写给崇拜他最后为他殉情的歌妓,我以为不然,这其实就是他人生的总结和挽歌。

 雾失楼台,月迷津渡,桃源望断无寻处。可堪孤馆闭春寒,杜鹃声里斜阳暮。
  驿寄梅花,鱼传尺素,砌成此恨无重数。郴江幸自绕郴山,为谁流下潇湘去?

夜月迷蒙,楼台若隐若现,秦观独自徘徊驿道,陶渊明的桃花源已是无处寻觅,而自己“欲渡无舟楫”,人生理想无从追寻,与那津渡一起迷失在这如水的夜色中。孤馆浸绕,春寒料峭,黄昏将尽,天抹残血,杜鹃声声哀鸣不如归去。天涯孤旅,他也想到要驿寄梅花、鱼传尺素诉说衷肠,然而离愁别恨在心中堆砌如山高海长,那精美的薛涛笺又怎么能诉说自己的心事。唯有眼前的郴江水孤独地奔流。郴江呀郴江,你本自绕郴州而流,为何要这样义无反顾地流向潇湘而去。他实际上是以郴江自况,少游呀少游,你为何要这样背井离乡徙向潇湘之地,时也命也?秦观死后,苏东坡将词末两句书于画扇并长叹息言:少游已矣,虽万人何赎。少游离去,东坡少了最好的学生,失了最好的知己,所以东坡恸哭。

秦观的人生就像他的词中写的,“雾失楼台,月迷津渡”,前途渺茫,仕途无望,“西北望长安,可怜无数山”,心情就像在严重的雾霾中,无法呼吸。痛苦是文学的温床,“自在飞花轻似梦,无边丝雨细如愁”,在如此凄美婉约的宋词中,秦观,和他的忧伤,注定难舍难分。

摘自《欲将沉醉换悲凉——北宋词人的命运沉浮》文汇出版社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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