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非香《百界歌之苏台》

 七叶拂安 2014-09-24

第一章

夜风猎猎地撕响战旗。

“将军!”屯骑校尉张尚掀帘而入,坚硬的铠甲在地上撞出沉重的声响,他高兴得直颤抖,抱拳禀道,“徐国皇帝捉到了!”

条桌之后身披玄甲的人淡淡应了一声,对这样的结果并不感到惊讶。他手中不知把玩着什么,正看得出神。

“将军?”

他恍似这才回过神来,斜斜上挑的丹凤眼漫不经心地落在张校尉身上:“带我去看看吧。”轻描淡写中带了点蔑视,“徐国皇帝。”

她的主子。

昔日繁华帝都今日血水尽染。两行铁骑冰冷地踏过玄武大道,直入皇城。宫门大破,萧条的风卷过太极殿前高高的青石板阶,蜿蜒一路的徐国禁卫军尸体淌出血水,滴滴答答地顺着阶梯流下。

玄青色镶金边的鞋踩在黏腻的血水上,而后一步一步登上太极宝殿。朝殿门口,他的将士们将大殿团团围住,却不知为何竟没有一人进入殿中。

众将士见他走来都弯腰行礼,恭敬地让出一条路来。

看见殿内情景,饶是性子淡漠如他,也不由得一怔——数十位死士以身做盾挡在王座之前,每人身上至少中了数十箭,他们站直了身子,气息已绝,却无一人倒下,肃杀之气依旧围绕在他们身侧,好似若有人胆敢入侵,他们仍会举起手中长剑一般。

他们像最后的盾牌,守护着一国最后的尊严。

“徐国人,无愧‘忠义勇猛’之名。”他轻声称赞,随即从身边的将士身上取下弓箭,凤眸微眯,利箭呼啸而去直入立于正中那人的右膝,他犹记得之前曾得到过情报,徐国禁卫军军长右膝有旧伤。

果然,没一会儿,男子高大的身躯轰然倒下,像主心骨的崩溃,其余死士立成的最后一堵“墙”瞬间分崩离析。

如同他们的国家,彻底坍塌。

霍扬有些惋惜地放下弓,此时忽听众将士一阵低呼,他抬头望去,却见徐国国君一身黑红相间的朝服,正襟危坐于龙椅之上,他眸光清亮、神色威严,竟是还活着。

而在他的身前,还有一个极为瘦弱的禁卫军单膝跪于龙椅之前,手执长剑,撑于地面,那人面朝殿门,发丝凌乱地垂下,中的箭与其余人一样多,也一样已经气绝身亡,唯一不同的是,她是女子。

霍扬身形顿僵,眸光直愣地凝在她身上,失神地一步跨入殿中。

王座之上,徐国国君绝望而苍凉的大笑声仿佛近在耳边,又仿佛飘出很远。

霍扬脑海里闪过的却是那日日光倾泻之中,女子得意扬扬地拍着他的伤腿道:“神医我救你一命,你割块肉给我,不为过吧。”

那么张扬又放肆的家伙……

殿外将士齐齐走进朝殿之中,徐国国君终是止住了笑:“国破家亡,朕愧对先祖,愧对山河,愧对徐国百姓!卫国大将军,要杀要剐且随你便,我只求贵军放过徐国无辜百姓。”

霍扬没有答话。

徐国国君掩面苦笑:“罢罢……既然三日前你不肯接受降书,定是存了斩草除根的心思,求你何用,求你何用!”言罢,他一仰头,吞毒自尽。

徐卫两国的战争只经历了三月,卫国迅猛地攻下了徐国,这场仗赢得又快又漂亮。在场将士静默一会儿之后爆出惊天欢呼之声。

霍扬神色沉凝,静默地踏上王座,踩过四散在地的禁卫军的尸体,径直走到那女子面前。他伸出手,忽然发现自己的指尖竟有些颤抖。

他稳住心神,手指轻轻挑起她的下巴。

没错,是这张脸,尽管现在血流了她一脸,污秽染了她满身,但他怎么会认不出这张脸。

只是她现在不能睁眼,不会说话,没有呼吸,什么也没有。

“苏台……”他轻声唤着,有点咬牙切齿的意味。这个背叛他的女人,抑或说,她从来就未忠心于他,她是个狡猾的细作,是徐国的刺客……她只是曾经不慎救过他一命,贼一样偷走了他本就少得可怜的一点真心。

霍扬心中莫名地生出一股怒火,他扬手狠狠给了她一巴掌。苏台僵冷的身子倒在地上。她没发火,没骂人,更没像奓毛的猫一般跳起来狠狠挠他一爪子。

她只是静静地躺在那里,像尸体一样……

本来,她如今已是尸体了。

霍扬的思维有片刻的空白。

下方欢呼的将士都被他突然的动作惊住,一时安静下来。

霍扬的目光在苏台周身逡巡了一圈,突然,他的眼神停在她的腹部,见她用没握剑的那只手轻轻捂住腹部,而在软甲之下,竟能看出有点微微凸起。

他脸色一白,心跳莫名地慌乱起来。

“军医!”他大喝,“立即把军医给我提来!”

第二章

“看看,她是如何死的。”

这个命令让军医狠狠一呆:“将军……这,我不是仵作。”

“我让你看。”

见霍扬神色冰冷,军医咬了咬牙,只好硬着头皮弯腰去探看,他先看了看女子身上的箭伤:“嘶,奇怪……”他疑惑地发出呢喃,接着摁了摁女子的胃部。

一时间,军医神色有些动容,不由得颤着嗓音赞扬道:“实乃巾帼英雄……”

霍扬危险地眯起了凤眼:“何意?”

“将军,就下官探查看来,这女子胃中食物坚硬难化,想来近日食用的应当全是草根树皮等难以消化之物……她身上的箭伤皆没有伤到要害,她是被生生饿死的。”

闻言,霍扬浑身一震。

徐国都城被卫国大军围了整整半月,城中弹尽粮绝,这里的将士,怕是连国君的肚子里也都是草根树皮,徐国人竟是在这样的情况下以命相搏了三日……

不,他们是送了降书的,只不过霍扬未收。

霍扬神色有几分恍惚。

“饿死的……”他轻声呢喃。

军医却在他呢喃之间看见了女子微微隆起的腹部,他好奇一探,接着一声惊呼,往后一摔,坐在地上:“她……她腹中有孩子!她有孕在身!”

宛如一声惊雷在众人耳边炸响。

霍扬恍似被惊呆了似的,全然理解不了军医的话。他愣着神,呆呆地看了女子许久。

他僵硬着四肢,费了天大的劲儿才蹲下身子,粗糙的手盖在女子腹部上,摸到了一个死寂的生命。

“如此大小……有几月了?”他声音沙哑至极。

军医心神也是极乱,敬仰于这女子的英勇和对国家的忠诚:“约……约莫四月多了。”

四月,四月?那时的她还在他身边。

她怀的……是他的孩子。这个认知让霍扬心口猛地紧缩起来,心头滚动的血液倏尔滚烫灼心,倏尔冰冷彻骨,他眼前阵阵发黑,忽听“咔哒”一声细微脆响,他目光微动,看见了她左手之中掉落下来的东西——半截桃木梳。

与他藏在怀里的另一半正好能凑成一对。这是他亲手雕给她的……

“一梳到头,白首不离,这一诺……真重。霍扬,若到很老很老的时候我也可以这样牵着你的手一起漫步林荫小道,静看日光斑驳,该多好。”

言犹在耳,彼时笑得恬淡的女子此时却已与他生死相隔。

他应该恨她的,应该恨不得鞭尸三百,恨不得将她挫骨扬灰……可此时,他却只记起了那日她嘴角隐藏着哀伤的暖暖微笑。一笑蚀骨,铺天盖地地浸染了他所有思绪。

霍扬心头大恸,一股腥气涌上喉头被他死死压住。

凭什么这个女子连死,也让他无法心安?

他收回手,冷冷站起身来:“本帅敬徐国禁卫军一片忠诚,特允厚葬于皇城郊外。”

他嗓音沙哑得出奇,带着令人心惊的冷漠:“自此起,徐国亡。”

厚葬对于败军之将来说也不过是一个单独的坑罢了。

三日后,血染的徐国宫城被洗净,城内的尸体尽数掩埋于城郊之外,徐国都城干净得一如什么都没发生过,这一场战争,卫国大将军霍扬完胜。

卫国皇帝大喜过望,派了官员来接替霍扬的工作,接着便将霍扬风风光光地迎回了卫国。

没人再记得那日朝殿之上他们的大将军如纸般苍白的脸色,也没人再记得那个怀着孩子誓死护卫徐国国君的女子被葬在了哪里。

所有的故事,仿似就此被黄土深深掩埋。

第三章

月华如水正三更,徐国都城城郊一片树林之中,白衣女子倚树而立,她垂着眼,目光沉静,定定看着脚下新翻的黄土正在一阵阵蠕动。

忽然,一只苍白的手蓦地伸出地面。

苏台僵硬地从土里爬出来,四肢又冷又冰有些不听使唤。一抬眼便看见了正前方的白衣女子,她嘴角微微动了动,还没来得及发出声响,女子便道:“莫说话。”

“我叫百界,想要收走你心中的执念。”女子道,“可是而今你执念太重,放不下之前种种,将心中执念握得太紧,我取不走。”

百界的话,苏台听不懂,她只觉自己的身体有点奇怪。指尖冰凉,没有温度,她把手放置在心口的位置上,却感觉不到自己心脏的跳动,她之前是学医的,知道这样的情况是断然活不成的,但她现在意识很清醒。

苏台悚然,惊疑不定地望着眼前的女子。

像是读出了她心中的话,女子点头道:“你可以算已经死了。”

苏台把着自己的脉搏,神色间有些让人读不明白的情绪。白衣女子继续道:“可你心中尚有未了之事,是以你在心头堵了一口气,待此气一出你便会真正死了。”

苏台垂下眼,静静看着自己青白的指尖,不知在想些什么。

“你执念太深,现在只能凭着那口气说最后一句话,若这一句话未能消解生前心事,在死后你必将化为厉鬼,永世不得超生。”百界顿了顿,“你可想好了你要说什么?”

苏台默了许久,终是点了点头。她没急着开口,只是摸着自己的肚子,目光微凉。

百界看了她许久:“我给你时间。”

百界挥了挥衣袖,身影消失在夜色之中,树林中只余她空荡荡的声音:“在你说出那句话的时候我会再来。”

待百界走后,苏台僵硬地站起身来,慢慢地适应着“新”的身体,一步一步向树林之外走去。

树林中的黄土都是才翻过的,下面埋着的是无数徐国将士的尸首。徐国亡了,从今往后,她苏台没有国没有家没有孩子,只余孤身一人了。

第四章

正月十五,元宵。义封城东的烟花映得天空炫丽非常。

苏台怔然地望着夜空中转瞬即逝的美丽,心中翻来覆去都是霍扬曾经揉着她脑袋的笑脸:“不知是从哪个乡旮旯里出来的,连烟花也未曾见过,等到了明年元宵,我便带你去看义封城东的烟火。”

谁也想不到今年元宵,竟已是生死无话。

苏台翻过千山万水终于从徐国到卫国都城,找到了霍扬的镇国将军府,却发现她无法靠近他了。卫国大将军,皇宠正浓,岂是说见便能见的。

本来,他们的初遇就是彼此人生之中出的一个巨大纰漏——捡到重伤的霍扬,这种运气不是每次都有的。

苏台说不了话,无计可施,唯有日日蹲在将军府门口期待与霍扬的“不期而遇”,可奇怪的是,自霍扬班师回朝后,便整日闭府不出,连朝也不上了,苏台守了半月等得日渐心死。

或许,他们是真的已经缘尽。

她正想着,忽闻将军府大门“吱呀”一声响,里面的侍卫鱼贯而出,清空了府门外的场地,苏台也被赶到了一旁的角落里。

枣红色的“流月”被侍从牵出门来,苏台眼眸一亮,那是他的马。

不出片刻,一袭玄色衣裳的霍扬迈出府门。

这是他们阔别四月后的第一次相见,霍扬形容消瘦不少。苏台张了张嘴,差点叫出声来,她拼命地向他跑去,旁边一个军士怕她惊了将军的马一拳打在她腹部上。苏台其实不痛,她只是下意识地捂着小腹,等她再抬起头时,只余流月踏起的一路尘埃。

苏台毫不犹豫地跟着寻去。

元宵佳节,城东夜市热闹非凡。

苏台找到霍扬时他正在收拾一个鲜衣少年,一位少妇神色惊惶地站在他身后,围观的人唾弃少年,说他连孕妇也不放过,该打。而看到后来,大家的脸色渐渐变了,霍扬下手狠辣,招招致命,少年被打得毫无反抗之力。

见他眸中戾气阵阵,苏台知道他动了杀心。

苏台了解霍扬。霍扬在战场虽是一尊魔,但在朝时他却向来隐忍,断不会因为一些小事便动杀心,这少年到底是做了何事竟将他触怒成这样……

看着少年血沫吐了一地,少妇吓得腿一软,摔坐在地,捂嘴掏心挖肺般地干呕起来。听闻少妇这边的动静,霍扬手下一顿,此时一个书生模样的男子举着一盏花灯急急忙忙从人群中挤了进去:“娘子!可还安好?”

“相公!”少妇有了依靠,趴在书生的胸口轻轻啜泣起来。

书生一脸慌张:“可是哪里痛?可有动了胎气?”

霍扬一脚踹开晕死过去的少年,回眸盯着那对夫妇。那两人被他目光盯得脊梁发寒,书生开口道:“多谢这位……谢大人出手相助。”

霍扬目光定定地落在女子的腹部,眸光变了几许,轻言问道:“几月了?”

“快……五月了。”

霍扬的神色一时变得有些恍惚:“有身孕可辛苦?”

女子一呆:“只是没甚食欲,容易疲乏。”她摸了摸自己的肚子,神色不由自主地柔软下来,“可为了孩子,不觉辛苦。”

霍扬恍然记起那日军医提到的苏台胃里的树皮,又想起了她虽已身死而仍旧坚毅沉静的神色。

苏台就像一把强韧的剑,没有半点女子的脆弱柔软,带着让男子也为之震撼的倔强,不顾自身、不顾孩子,近乎无情地选择了江山共存与社稷同亡……

当真是个巾帼英雄!

霍扬恨得咬牙,而汹涌的恨意背后却有一道撕裂胸口的隐伤,整日整夜灌入刺骨冰冷,痛得令人窒息。

他翻身骑上流月,不再看那对恩爱的夫妇。

苏台这才从他方才那两句话中回过神来,她抬头一望,却见霍扬骑着高头大马穿过花灯街道,背影真实得虚幻。苏台忽然想,若是她不问出这最后一句话,她是否就可以一直“活”下去?与他一起“白头偕老”……

此念一起,如野草疯长。

马背上的霍扬似察觉到了什么,目光逡巡而来,苏台背过身,藏青色的袍子掩住她的身形。街上人声嘈杂,可苏台仍旧听见了马蹄踢踏之声渐近。

他……看见她了?

苏台紧张地拽住衣裳,已死的心脏仿佛恢复了跳动。苏台不住地想着,再见时,他会是怎样的表情,心绪是否也会紊乱,他……还在乎她吗?

她嘴角苦涩地弯起,应当是不在乎的,霍扬最恨背叛和欺骗,她触了他的底线,否则当初他不会不接受那封降书,他心里必定是恨极了她。

心思百转之间却听见马蹄声停在了自己身侧。摊贩老板殷勤的声音传来:“客官,买虎头鞋啊?您家孩子多大?”

苏台心头一空,这才知道,原来他并未发现她。她不由得失落地垂了眉目,苦涩地勾了勾唇,霍扬,你可知,昔日十万大军之中我仍能一眼捕捉到你的踪影,再迷眼的繁花中也乱不了你眉目间的浅笑,我是中了你的毒吧,可你却总是清醒得可怕。

“五月。”他低沉的嗓音清晰地传入苏台耳中,苏台裹着藏青色的大衣悄悄往旁边挪了挪。

“男孩女孩?”

霍扬一阵沉默,苏台忍不住斜眼看去,见他望着指尖发愣,平静的面容下难掩一丝苍凉:“我……不知。”

老板顿时哑言。

霍扬走后,苏台轻轻摸了摸一双男孩的虎头小鞋,她知道的,他们的孩子是个很健康的男孩。

第五章

正月刚过,卫国与北方戎国的战争便打响了,戎人凶悍,边关军情一阵急似一阵。朝堂之上一道圣旨将军印再次交入霍扬手中。

下了早朝,卫国皇帝单独召见了霍扬。御书房中,皇帝将一封书信交给了霍扬,他道:“朕听闻徐国之战的最后你未受降书,甚至未曾翻看降书一眼,可有缘由?”

“徐国虽小,而极崇尚忠义之说,若不彻底摧毁他们的信念,只怕后患不断。”

皇帝点了点头,指着他手中的书信道:“近日朕翻看徐国降书之时发现其中夹着这封信,朕看了才知道这是一徐国女子写给你的家书。”

霍扬一惊,立即跪下:“微臣有罪。”

皇帝摆了摆手:“无妨,朕知你忠心无二,这封家书你且看看。”

霍扬这才取出里面的信,女子娟秀的字体中带着一分难得的英气,才读了第一行,霍扬面色倏地一白。

厚厚一封信诉尽他们的相遇别离,道尽世事无奈。战争之中儿女情长是多么渺小。她说徐国已降,她只求将军放过都城百姓,饶过徐国被俘将士。她说,霍扬,我和孩子不想死在战火中……

她放下了自尊,字字泣血般恳求,而最后仍是得到“拒不受降”这样的答复。

仿似有针梗在胸腔,随着他的每次呼吸深深扎入骨肉之中,霍扬无法想象那些树根草皮她到底是怀着怎样的心情咽下,她又是怀着怎样的心情死在他手下将士的利箭之下。

她放下了尊严,却被他淡漠地抛开,所以她只有卑微地捡起可怜的自尊,护着君王,以死成全忠义之名。

她并不是嘴硬得不肯求饶半分,她没有表象中那么坚强,她求救了,却被他亲手推下悬崖……

皇帝低叹:“霍扬,你我自幼一道长大,今次出塞实乃凶险之局,戎人凶悍,北方此时正值冰天雪地之时,战场之上刀枪无眼……这女子既已有你的子嗣,不妨将其接至义封,若有何意外……我必护你血脉再成国之栋梁,如此也不枉费霍老将军对我一番恩情。”

霍扬默了许久道:“皇上,霍家无后了。”

出塞之前霍扬登上了摘星楼,在此处,他曾许诺,此生必护苏台安好无忧。

彼时正是盛夏,漫天繁星映得苏台满目粲然,她逼着他伸出小指:“拉钩!说谎的人喝一百碗黄连水。不然,我做鬼也不放过你!”

他只当玩一般随了她,现在回想起来,才发现原来在那时,苏台心中便已堆满了不安。

“霍邑。”他唤来随行的家臣,“给我熬一百碗黄连水来。”

“将军?”

“浓稠些,要极苦的。”他食言了,自是该受惩罚。

霍扬行至摘星楼边,倚栏静看夜空璀璨。他爱观天象,爱上最高处俯览人世繁华,看山河万里尽在自己的守护之中,他总觉无比心安。但苏台却说:“极高处,极繁华,却也不胜寒。”此前,他从不觉得高处有寒,而今回首一看,才发现,原来自己已如此孤独。

高处不胜寒,只是因为能与他并肩的人再也找不到了。

霍扬扬手,径直将手中的黄连水临空洒下,他轻声呢喃道:“苏台,今日我只喝九十九碗,欠着你的债,你若是做了鬼便来找我吧。”

“我等着你。”

摘星楼下,夜晚的极尽黑暗之中,苏台裹着藏青色大衣贴着墙根站着,黄连的苦涩味在冰凉的空气中冷冷散开。苏台耳尖地听见,九层楼高的摘星台上嘈杂的声音,有人在难受地呕吐,有人在担忧地劝。

苏台蹲下身子,捻起一块被黄连水染黄了的雪,放入嘴里,果真苦涩得让她这个已经没了五感的人也有丝想哭的冲动。苏台捂着脸,只余一声微颤的叹息。

第六章

塞外风雪急,戎人凶悍,而霍扬用兵如神,愣是将大举入侵的戎人生生逼退至关外。战争打了半月,戎人败退数百里,霍扬乘胜追击,意图让戎人在他有生之年再不敢兵犯卫国。

战线越拉越长,当霍扬意识到这是诱敌深入之计时,为时已晚。

适时,霍扬率三千轻骑突袭戎人军营,哪想等待他们的却是低洼之地的空营一座,霍扬下令急撤,哪还来得及,戎人三万大军将卫军三千轻骑团团围住。

戎国王子自大而高傲,困住霍扬他并不急着进攻,而是站在制高点颇感兴趣地欣赏着素来骁勇的卫军脸上沉凝的神色:“霍扬,与你作战当真是棋逢对手,今日要杀你,本王也甚为可惜。”

枣红的流月在风雪之中显得醒目,霍扬披着玄色大麾,神色沉稳毫无惊慌:“王子切莫如此说,实在是折杀了你,也侮辱了我。”

王子面色一沉,冷笑道:“既然将军如此说,本王便是辱你一辱又如何。”他一挥手,三万骑兵蜂拥而下,血腥的厮杀瞬间开始,没有人注意到,一个身着戎国服装的瘦弱士兵悄然混入战场之中。

四周皆是一片杀伐之声,一如当初守卫徐两国的最后一战。苏台慢慢靠近霍扬,他骑在马上,虽然好找但却不好救。苏台咬了咬牙,劈手抢下身边一个卫国士兵的大刀,径直用刀背将其打晕,苏台一转身,手中大刀飞出,生生劈砍在流月身上。

汗血宝马登时立身嘶鸣,前蹄翻飞,踢死了不少围攻过来的戎兵,然而重伤之下,马很快便没了力气,它前蹄尚未落下,一个戎兵拼着命上前斩了它的双腿。

流月轰然倒下。霍扬跃下马,手起刀落间又斩杀了数名敌人。他摸了摸流月的头,神色哀痛。

霍扬抬头望向苏台的方向,森冷的眼眸中隐藏着难言怒火。

苏台悄然转到一个戎兵身后,她还在琢磨着怎么靠近霍扬,恍然间听见半空中传来一声低喝。

他飞身而来,一脚将苏台身前那人踹开,尘土飞扬中,苏台怔怔地望着眸中杀气未歇的霍扬。

他们便在这样毫无准备的情况下打了个照面。她见他眸中的神色从寒至骨髓的冰冷渐渐变为不敢置信的惊讶。

鲜血,战场,杀伐不歇,仿似是补上了在徐国未来得及见到的最后一面。

第七章

霍扬眸中杀气一顿,手中的刀险险地停在苏台的头顶。他不敢置信地望着她,在血腥的厮杀之中,在危机四伏的战场之上,卫国将军傻傻地愣了神,他几乎听不见耳畔兵器相接的刺耳摩擦,看不见四处飞溅的鲜血和残肢,忘记了身为将军的职责,连穿透他肩胛骨的箭也没让他感到疼痛。

他像疯了一样,在如此慌乱搏命的战场之中,放下刀,只为轻轻抚摸她的脸颊。

粗粝的大掌抚过她苍白青紫的脸颊,给她染上了血污和尘埃。他恍然失笑:“苏台,你可是来找我讨债的?”

这熟稔的语气仿似当初花前月下,他轻轻吻着她的额头,无奈地浅笑:“苏台,你可是给我下了蛊吧?”

苏台想,他们之间谁欠了谁的债,谁中了谁的蛊早就已经说不清楚了。入了情障没有出路,捉住是满心的仇恨,而放下更有无尽的痛楚。她和霍扬,行至今天这样的地步,都是命吧……

恍然之间,又是一支利箭自霍扬身后射来,苏台猛然回过神,扑身上前,一把抱住霍扬,就地一滚,险险躲开那支利箭。

苏台趁此机会解下他披在肩上的大麾,随手一扔,霍扬内里的铠甲与寻常士兵无异。苏台将他扶起来,在混乱的厮杀中跑动了几步,三万戎兵再也分不清楚谁是卫国大将军。欲斩杀霍扬的人登时也失了目标。

霍扬犹在苏台死而复生的震撼中,他如此清晰地感觉到,而今与他相拥的人再不复往日有女子般馨香温软,冰冷的铠甲相接,发出清脆的声响,耳边没有呼吸,在她身上有一股深深的腐朽味道。所有的感觉浸染了霍扬的情绪,他呆了一般失神。

霍扬被苏台带着走了一会儿才醒悟过来:“你杀流月……为了救我?”将他从醒目的地方拉下来,让敌人再寻不到他的身影。

苏台背过身子在前方自顾自地走,霍扬眉头一皱:“苏台!”

前面的人脚步一顿,苏台转身之时一扬手,白色的粉末飘散。霍扬眼前一花,身子随即软了下去:“你……又算计我。”

苏台接住他瘫软的身体,听见他强撑清醒地呢喃着:“也罢,也罢……”

这一句叹,苍凉多过无奈。

像是在说就此命丧她手,今生也罢。

苏台没露半点情绪,与霍扬摆出争斗不休的模样,慢慢退到一座空营帐之中。她从怀里拿出一套戎兵的服装帮霍扬换上。

苏台清楚,如今这样的情况若要让霍扬扔下这三千轻骑独自逃走,他绝对不会干。这个男人在心底同样是那么血性执着。她唯有杀了他的马,将他从众矢之的中拖下来,恨不得将他变作一颗尘埃,因为只有这样,她才能将他救走。

因为死亡的滋味那么可怕,那是一种无论如何压抑却还是从眼中爬出来的绝望,是无论如何安慰自己也能从滚动的喉头中涌出的惶然,是无论心再坚定也能在鼻尖嗅到血腥味的无助。

那样的滋味,她不想让霍扬知道。

苏台等到营帐之外杀伐声渐歇,才驮着霍扬出去,三千卫国将士被尽数歼灭。

寒凉的空气里夹杂着鲜血的味道。苏台垂眉低目,跟着戎人救治伤兵的队伍,退下战场。半路之中她杀了数十名伤兵,抢了马,带着霍扬穿过冰天雪地的山谷,找到了卫军大营。

她从没如此感谢过自己现在这样的身体,若还是以前的苏台,光是在战场上受的伤便已足够令她丧命。这具身体,没有痛感,不老不死,若她不说出那最后一句话,便可以这样一直活下去。

但是一直活着,对她而言又有什么意义。

她如此明显地感觉到自己的感情也随着身体的死亡渐渐消失,不再感动不再哀伤,剩下的只有执迷不悟。

霍扬醒来的时候周身的伤已被包扎完好,看着自己所处的环境,他几乎是一瞬间便想明白了苏台在战场上的所作所为。他翻身下床,拉开营帐走出去。

守在营帐外的将士立即对霍扬行礼,霍扬问道:“送我回来的那女子呢?”

“回将军,她好似走了。”

霍扬面色一变:“没有军令,你们竟敢放身着敌军服饰的人走!”

两位将士立即跪下,颤声道:“将军回来之时与那女子……形容亲密,属下以为、以为……所以不敢阻拦她的行动。”

霍扬眉头紧皱,还未开口,眼角余光忽然瞥见一袭灰衣的女子正站在不远处定定地看着他。跪下的两个将士比谁都高兴:“将军,她又回来了!”

苏台看着霍扬,眼眸沉静如水,她轻轻地对霍扬点了点头,而后转身离去。霍扬握紧拳头,心头有无数疑问,当初他亲眼看着将士将她葬下,而今她为何还活着,为何在此地,为何……还要救他?

他不由自主地跟上苏台的脚步,出了军营。

苏台缓步走向茫茫冰原。

塞外的寒风夹杂着鹅毛一般的大雪刮过脸庞,他们在铺天盖地的白色之中一前一后走得极静。霍扬恍然间觉得那个女子仿似在下一刻便会羽化而去。

“苏台。”他终是忍不住唤出声来,但除了她的名字霍扬一时竟找不到别的话可说。苏台继续向前走了几步,忽然蹲下身子,在冰雪之中挖出一棵白色的草,这种草药治疗外伤极为有效。她对霍扬招了招手,示意他过来。

将草药交到霍扬手中,冰凉的指尖轻触他温热的掌心,两人皆是一怔。

苏台想,若她可以忘掉过去该多好,放下所有,就这样一直陪在他身边。但那是不可能的,他们之间隔着背叛,穿插着国仇家恨,她无法失忆,所以也陪不了他。

此刻,早在苏台心头滚过千百遍的疑问——“为何不受降书?”为何要令徐国亡得如此凄惨,为何非要赶尽杀绝,你不要我,也不要孩子,你就如此忠心于你的君王吗?连半点退步也不行?还是你只是因为想要报复我的背叛,只是想让我无颜在地府面对徐国的将士百姓?

所有的疑问在此刻都显得那么无关紧要。毕竟就算霍扬最后接受降书也已经改变不了他灭了徐国这一事实。

他要忠他的国,她要护她的君。

苏台恍然大悟,原来,从一开始,命运便让他们形如陌路。

苏台拍下霍扬肩头积上的雪花,一如盛夏时节,她在树荫之下替他拭去额角的汗。她试图弯唇微笑,但却发现,对于现在的她来说,表达情绪已是如此困难。她不得不放弃,沉默地望着霍扬。

“你为何会在这里?”霍扬轻声问,好像再大一点声就会把她吓跑一样。

苏台轻轻握住霍扬的手,让他掌心轻贴着自己的腹部。男子掌心热得柔软的温度在这一瞬间便让心已渐冰冷的苏台湿了眼眶,她想这约莫是他们一家三口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如此平和地聚在一起。

衣料之下的皮肤是出乎意料的凹凸不平,冰冷的女子躯体刺痛霍扬的指尖,他抿紧唇,心中哀恸难言。

苏台垂着头,手覆在霍扬的手背上,轻浅地开口:“我来告诉你,他是个男孩。”

霍扬猛地一颤,像被烫到一般瑟缩了一下。苏台顺势放开他的手,她低头看着自己的腹部,轻轻抚摸着,即便脸上什么表情也没有,但眸中的温婉已足以令霍扬呼吸灼痛。

苏台还想说,这个孩子像你一样,很健康、很漂亮。

但已没有让她再次开口的机会。

不过,苏台想,已经够了,苏台此生已足矣……

她往后退了一步,霍扬下意识地伸手去捞,哪想手刚碰到她的手臂,她便像被打碎了一般,带着再也不复存在的爱恨,随着寒风一卷混入漫天大雪之中,飘飘荡荡纷飞而去。

连反应的时间都没有,霍扬便眼睁睁地看着她消失在面前。

这个场景凝化成了他日后的梦魇,夜夜纠缠,无法平静。

“砰”的一声,桃木梳落在雪地之上。

霍扬怔然。眨眼间却见一只苍白无色的手捡起地上的木梳,这个白衣女子不知是什么时候出现,一袭白衣仿似要和天地苍茫融为一体。她掏出一支笔在木梳上轻轻一点,像是安慰一般说道:“你心中的执念,我收走了。”

霍扬仍在失神。

百界抬头看了形容颓然的霍扬一眼,清冷的嗓音带着些许无情:“你的执念,我拿不走。”

从今往后,这个男人再也放不开回忆,再也换不回过去……

只余切骨相思,痛彻心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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