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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寻找一个名叫固镇的地方

 昵称14979747 2014-10-20

    二千零四年是天津建城六百周年。去年夏天,天津文学院作家们骑自行车沿大运河南路采风,历时三天抵达沧州。在泊头参观建于永乐四年的清真寺,它同样具有六百年历史,与天津城同龄。我们强烈感受到大运河沿岸的文化传承和风土人情,长了不少见识。今年夏季我们又组织作家们骑车沿运河北路采风,走武清过宝坻感受潞河文化,收获很大。

   金秋九月,我们动身前往安徽采风,主题是文化寻根。天津作家为什么到安徽寻根呢?这还要从头说起。

   天津口音与周边地区毫不搭界,既不同于近邻的北京,也与鲁方言关系不大,环视四方,还是难觅母语源流。天津话以其强烈的个性,给人奇峰突起的感觉,仿佛“飞来峰”从天而降,却又不知峰来自何方。因此被称为“天津方言岛”。其实类似现象还有杭州话,由于弱宋南渡带来中原方言,渐渐形成了有别于周边地区的杭州口音。可天津方言来自哪里呢?不大清楚。我们只知道明朝有燕王扫北。后来燕王率兵南下夺了侄儿建文帝王位,即明成祖朱棣。天津,乃是天子渡河的地方。天津口音,无疑来自移民。中国北方普遍有“洪洞县大槐树”之说,恰恰印证了当年的大迁徙。

    大约十几年前,我从一篇文章里得知,天津史志工作者曾在二十世纪七十年代为了寻找天津方言源头,来到皖北宿州凤阳一带踏勘,通过多日艰苦的田野调查终于在淮河以北一个名叫固镇的地方找到了与天津话极为近似的方言,于是颇为振奋。天津方言之“母地”,初步锁定于此。

   我是谁?我从哪里来?这是人类共同的追问。因此当年我牢牢记住了固镇这个地名。只要打开安徽省地图,便可以看到固镇坐落在蚌埠以北的浍河北岸,无疑是个小地方。然而,小地方往往蕴涵着大内容。历史正是这样,可以将大的变小,也可以将小的变大。譬如古楼兰,譬如新深圳。

文学有时候应当成为一场行动。适逢天津建城六百周年,我们决定前往安徽固镇寻找“天津话”。在蚌埠便得知固镇如今升格为固镇市。为了深入民间采风,当即决定先去王庄花生大集市,零距离接触原汁原味的固镇方言。天不作美,大雨不止,弄得王庄集市空无人影,只得直抵固镇市。一路驱车观察地貌,感觉这里很像天津周边地区,譬如沧州。

   固镇的街景很新,难以辨识当年模样,也没了旧时茶摊。如果说经济全球化对固镇尚未形成明显影响,那么经济“全国化”无疑成了这里的主要风景。别的城市有的,这里都有,餐馆、歌厅、网吧、美容店、音像屋以及足疗和保健品。中国村镇的城市化进程,可见一斑。然而,我们前来寻找的是一种方言。

   固镇大街上,我看到一块“二子快餐”的招牌,好似他乡遇故知。因为天津话里普遍存在“子字结构”,也管排行在二的男孩儿叫“二子”。固镇的“二子”是什么意思呢,一时问不明白。随后与固镇有关人士座谈,我竟然有些失望。他们讲的固镇话,似乎跟天津话尚存几分距离。据我所知,当年天津史志工作者来到固镇与一摆茶摊老汉对话,彼此口音几乎完全相同。莫非多年推行普通话,既改变了天津口音,也改变了固镇口音?

   既然是千里采风,那就无话不谈了。我与固镇市委宣传部长陈文化先生谈天说地论古道今,渐渐融合起来。中午饭桌上,先端上一条“熬鲫鱼”,然后端上一盘近似“煎闷子”的煎粉引起众人惊喜,好像天津二月二“龙抬头”的习俗。关于吃鱼,天津人管鲤鱼叫“拐子”,当地人则叫“鲤鱼拐子”,天津话做了省略。

   闲谈之中我竟然从陈部长嘴里听到“死面卷子”一词。这活脱脱是天津话啊!于是愈聊愈多愈聊愈近,聊得没了距离。从固镇烹饪重味(咸)重色(汁)重香料(花椒大料),不叫粥叫稀饭,不叫红薯叫山芋,一直聊到闺女出门子娘家陪送的“桶子灯”的习俗。我发现,两地词语有的趋于相同(管油条叫“油果子”),有的完全一致(管朝前走叫“照直走”)。天津称开洼里的村落高地为“台子”(譬如侯台子蔡台子王台子),固镇亦然。天津老话儿称餐饮业为“勤行”,固镇也是如此。漂浮多年的天津方言岛,似乎渐渐找到了它的大陆。我在固镇的总体感觉是——到处都是我们的人。

   在固镇寻找有关史料,没有,寻找与天津有关的传说,也没有。当地乡亲对六百年前先人北上天津之事,并不重视。而我们天津人对自己究竟来自何方,也不以为意。这就是历史的“断环”现象。回首往事,三十年前蚌埠白酒(如今改名皖酒)风靡天津独占鳌头,其实恰恰暗示了隐含于两地之间的亲缘关系(固镇人称三连间的民居为“一明两暗”,增加两间面积则称为“明三暗五”,跟天津完全一样)。如今经济时代,效益第一,两地关系之研究因不为显学而无人用功,那断环恐怕难以连接了。其实固镇倘若打出这一张“亲情牌”,也不乏发展经济之策略。

   往返采风路上,我们在蚌埠大街上看到几处“天津饺子馆”的招牌,很是惊奇。全国各地挂天津包子铺招牌的,自然不少,却只有蚌埠一带高高挂着天津饺子馆的招牌,这是为什么呢?我揣测,这现象正是悠久绵长的历史积淀所致。六百年前凤阳府的军民们北上落户直沽,渐渐将天津饺子传回安徽故里,而那时天津包子还没出世呢。由此看来,天津饺子是天津包子的曾祖父,辈分颇高。后来我得知,两地饺子的别名均为“扁食”,这很有几分古典含义。还有,两地百姓都爱吃油炸馓子。

   我们告别固镇跨过浍河前往朱元璋先生的老家凤阳采风,路经集市看到有小推车挂着“天津大小麻花”的招牌沿街叫卖,倍感亲切。然而大家一致认为,一路采风与天津话最为近似的方言,还是首推固镇。这就是固镇非同寻常的意义。

   我们采风进入固镇时,天公降雨将她洗得颇为清爽。我们告别离开固镇时,天色晴朗艳阳初见。我以为这不是离开固镇,而是从固镇出发。

这就是文化的传承。从固镇出发,无论先人还是后人。

   有关固镇采风的文章发表之后,很快我便收到一封读者来信,署名刘本建,工作单位是安徽省宿县地区电信局。从业以来多次收到读者来信,主要是因为小说。最近还收到山东荣成和四川巴中读者来信,还是因为小说。小说出于虚构。这一封宿州来信却不同以往,全是真事与虚构无关。

刘本建读者的来信,字体娟秀文理严谨叙述流畅,字里行间突出了一个关键词:固镇。对我而言,固镇象征着一种关系,即大陆与岛。我因此而感到亲近,尽管四周有时候是默默海水。

   刘本建读者告诉我,他(她)是地道固镇人,在该地区工作了四十多年。关于固镇方言区域应当以浍河流域为主线,南不过淮河,北不过陇海铁路,西不过蒙城、涡阳、永城(属江苏),东不过泗县、五河。倘若寻觅更为正宗的固镇口音,则在永城、涡阳以东,五河以西,怀远东北,灵璧以南。从地图上我看到该方言区域以浍河为纽带,横跨九个县涉及两个省,很广大的。浍河发源于河南省境内,上游为东沙河。东沙河流域有夏邑县,这里乃孔子原籍。浍河上游包括曹操故乡亳州。浍河还流经当年淮海战役总前委指挥部的旧址——临涣。看来,我们寻根还是应当以固镇市为圆心,不离浍河两岸。

   我们在固镇市采风即得知,字典里“浍”读“kuài”,但当地百姓从来都读“huì”。浍河流域面积一万多平方公里,人口三百多万。三百多万老百姓一起读别字,将“快河”叫成“会河”,就是不改嘴。刘本建读者在信中感慨道,这种现象不知语言学家做何感想。

   刘本建来信包含颇多信息。适逢天津建城六百年,我只能重点辑录几点,以飨读者。

   固镇解放前属于宿县管辖,当地老人们,还称宿县为“南宿州”,与“北徐州”相对而言。解放后属于灵璧县(就是著名灵璧石产地)一个镇。一九六五年,把宿县的湖沟区、任桥区,把灵璧县的宗店、濠城,把五河县的西刘集,把怀远县的曹老集、新马桥区划归固镇而成立固镇县。它是安徽全省惟一的无山之县。

  从历史人文方面看固镇,它与现今蚌埠没有什么关系(因为蚌埠设市历史较短,史称蚌埠桥)。即使历史上固镇一度归属凤阳管辖,其文化差异仍然明显。从这个意义上讲,固镇就是固镇,固镇就是“这一个”,别无分号。寻找原汁原味的固镇文化,只能在浍河两岸。刘本建读者在信中强调,寻找固镇方言南不过淮河。一过淮河习俗就两样了。其实,淮河与浍河的南北距离不过几十公里。这真应了百里不同俗的古语。

   从来信中我感受到,中国人的故乡情结那是永远不可磨灭的。由此我想起俄国诗人叶赛宁的名言:找到故乡,就是胜利。

我们在固镇采风就听说,这一带是古战场。项羽与刘邦的垓下之战,便发生在不远地方。如今遗有虞姬墓。久经战乱屡次移民,因此历史湮灭了。我们存心寻觅的“方言大陆”上将很难发现祖先移民北上的脚印。即使这样,我们的采风仍然收获很大。

   刘本建读者最后说,“我深信历史和文化形成的情结是人类本性的体现,是莫名的自发的原始的高尚的,没有人想从中得到什么,但它是一种亲情的长久的流动。”

   这话说得多好啊。我仿佛又看到那条无言诉说的浍河,滚滚东流而去。

   尽管刘本建读者工作生活在宿州,我仍然视为“固镇来信”。我将固镇来信复印了好几份送给朋友们看。我要让更多的天津人知道固镇。是的,我们不能光知道明天,尽管明天股票看涨。昨天,其实也很重要。这就是固镇来信的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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