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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多年前,我从常德拉纤回辰溪

 圆角望 2014-11-10

昔日繁荣的辰溪大码头

 

  “妹妹你坐船头,哥哥在岸上走,恩恩爱爱纤绳荡悠悠。”

  上个世纪九十年代由余文华、尹相杰俩位歌手演唱的《纤夫的爱》红遍了大江南北,亿万观众被这甜美的歌声所打动,激起无数青年男女对纤夫的浪漫爱情的痴迷和向往。

  “纤夫” 这个古老而神密的名称,在如今的社会里,人们已见不到它的踪影,更不要说熟悉和了解它。人们也许只有在电视和文学资料中偶尔见到这个名称,从而对纤夫产生了种种猜测,对从事这种古老而神密的工作的人产生好奇。

  纤夫,这种职业起源于何时何地已无法考究,但有一点可以证实———自从人类有了造船术,纤夫就随之诞生了。

  在那古老的时代物资运输依靠人挑马驮,而大宗货物远距离运输,人们往往选择在当时最先进、最经济的交通工具———木帆船。木帆船是一种没有机械动力的船舶,在平静的水面它依靠人划桨或摇橹而前进,顺风时扬起风帆,利用风的作用力推动船前进;如遇逆水时,在没有风的情况下,则完全依靠人在岸上拉动.这拉动船舶的工作就叫"拉纤"。

  "纤"就是绳的意思.它是一种用楠竹表皮青蔑交叉织成的,轻于钢丝,柔韧而没有太大伸缩力,不易腐朽的缆绳,因此千百年来一直是船家主要生产用具。

  拉纤的人叫纤夫。他们是整个船员队伍里地位最低、报酬最少、工作量最大、最累的底层人,撑篙、拉纤、摇橹、清洁卫生等等全是他们的工作.

  我的父亲就是一名纤夫。在我的记忆里他是一位“ 神秘 ”而又刚强、严谨而又慈祥、吃苦耐劳,一生勤奋的父亲。说他神秘其实是一年里很难见上几次面,来也匆匆,去也匆匆,父子俩说过的话加在一起数也数得清。

  我人生的第一次工作,就是父亲将我带到纤夫的队伍里。

  那是上个世纪六十年代末,当我小学毕业,寒假还在屋后的鱼塘上溜冰玩时,父亲带着一身寒气回家了。十来岁的我懂得什么,晚饭后,要求父亲利用寒假带我去常德玩。父亲望着他眼前这个半大的愣头小伙说;你也这我么大了,还要我带你去玩不怕人笑话,我看你还是去当半个纤夫,有报酬又可以见世面,愿意吗?天真的我听父亲说可以挣钱又好玩,心里十分高兴,满口答应。从此,我迈出了生活的第一步,当了一名拿一半工钱的“非正式”纤夫。

  简单的几件衣物,一张草席和一床棉被(晚上一半盖在身上,一半垫在身下),带着一颗好奇的少年心,告别了母亲,我来到船上。没有亲人的挥手告别,也没有任何仪事过程,只有同事们一句“顺风顺水” 的祝福,船装戴着几十吨的货物慢慢离开了码头,驶向那千里之外的常德。

  船离开码头后的工作是摇橹(划船的工具,比桨粗长),当时的船舶是没有机械动力的木帆船,顺水航行时就靠摇橹划动。只见“头工” 搬来一块长长的跳板将它横放在船身中间,他和另一名“纤夫” 各站在跳板伸出船身的两头,我和其它纤夫分成两组站在船里边,头工一声长长的“哟喝” 其他纤夫一声“嗨” ,脚一蹬船板,橹便一推一拉摇了起来,船便慢慢地驶向航道。

  我也学着他们的动作将橹一推一拉,听到纤夫们一声声“哟喝嗨” 的船工号子,我感觉得很有趣,也特别好玩。一个纤夫对我说,有味是吗,等几天过险滩时你不尿裤子算你厉害。我听了很不服气地说:不可能的事,这么好玩的工作怎会尿裤子?

  几天后,船航行到了沅陵县城。因为是县城码头,船在这里要作短暂的停泊,纤夫们要在这里买蔬菜和拉纤穿的草鞋。舵手、头工忙着检修,加固安全措施,因为他们知道:从这往下几百里的航道十分弯曲,河水异常湍急,大大小小一百多处险滩,等待他们的将是一场场生与死的较量。

  船驶离了沅陵码头,只见头工( 副舵手)双手合掌跪在船头作揖,口里念念有词,我好奇地问父亲这是干什么?父亲悄悄告诉我,这是在向河神乞讨保佑平安。并告诫我随时听他的话,千万莫怕。我听得一头雾水。开阔的河面渐渐地变得越来越窄,河水也越来越急,船工号子也越来越急促地发出短短的“嗨嗨”声,脚蹬船板的“咚,咚” 声越来越响,木船像箭一样朝着流水溢口处飞去。父亲告诉我,准备“闯滩” 了,眼莫乱看,摇橹的手千万莫松开。我悄悄抬头一看:两岸群山朝身后飞惊而过,河道两边怪石林立,就像脸色铁青张开血盆大口的妖怪,露出钢刀般的利牙,似乎还能看到残留在齿缝间船工们的血肉。千多米宽的河水被岩石挤压到几十米宽狭小溢口处,徒地一泻千里飞流直下,冲到明礁暗礁间缝里,发出低沉的,鬼哭狼嚎般吼叫声;令人毛骨悚然。船顺着激流直冲而下,惊起数米高的浪花。舵手用他那经验丰富,沉着冷静,布满青筋的双手,灵活有力地扳动船舵,使船在暗礁缝中穿插飞驰而过。

  我感到前所未有的恐怖,一阵头昏目璇,心跳仿佛停止,空气似佛凝固,头爆炸般疼痛。直到船冲出礁林,河水逐步恢复平静,我才缓过气来。父亲将他紧紧抓着我的手松开,拍拍我满身的浪花说:别怕,前面还有更险的滩,我不是每次都闯过来了吗。我含泪看着父亲那单薄瘦小的身体,突然间变得雄壮高大起来。

  纤夫们问我尿裤子了吗?我告诉他们没有,因我已尿不出尿了。纤夫们告诉我从家乡出发到常德这几百里水路有一百多处滩,其中最险的有十八处,而像刚才所过最危险的滩中就有横石、九叽、青浪、瓮子洞最凶最险。古往今来,不知有多少船舶在这里毁灭,有多少纤夫在这里葬送河底,消失的无影无踪。我感到十分震撼,如不是自己亲历体验,简直不敢相信这是真的,在如此恶劣的大自然环境里,在这数百里急流险滩,在魔鬼般的牙缝中间,一代又一代纤夫们用他们弱小的身躯,同险恶的大自然较量,与死神拼搏。他们千万次,一辈子所闯的不是什么险滩,而是纤夫们一道道生与死的鬼门关!

  经过几天的生死拼搏,我们闯过了“三垴九洞十八滩”,身体像被抽了筋一样地浑身无力,极度虚弱。船终于到达目得地,洞庭湖旁一座美丽富饶的城市-----常德。纤夫们纷纷拿出唯一的一套“礼宾服” 疯拥跑到街上买酒买菜,大米,鸡蛋,肉食是家里紧缺的东西,也是回家给妻室子女最好的礼物。一些单身汉子,茶馆、戏院成了他们闲聊闲逛、打发时光之好去处,管不住 “底下 ” 的汉子们则专钻小巷里弄,他们熟知哪儿有他们发泄的对像。

  纤夫们走在街上,路人总用异样的目光打量着这些纤夫,他们不理解也不懂纤夫们用命换来的几个铜钱,怎么就像打水漂似得花掉?难不成“拉纤的真是牛变的?” 其实他们根本不了解纤夫的心灵世界,一个刚从死亡线上闯过来,明天或许后天他们还将要去与死神搏斗,能否平安回家,谁也不知道。这些连生命都没有把握的人,身体之外的几个铜钱又有什么意义? 何不趁命还在陶醉一时, 今朝有酒今朝醉呢? 这就是他们内心想法.

  逆水行船, 行话叫“上水船”, 在平静水面可以摇橹航行, 在水流湍急的情况下靠人工拉纤航行。我的第一次拉纤是在船装载货物无法靠岸的情况下, 赤身裸体跳入齐肩深的河水里, 头顶着衣服, 草鞋, 纤带, 冒着腊月的寒风游到岸边,打破岸边薄薄的冰层爬上岸, 全身冻得发红,牙齿打架。

  一根长长的主纤绳摆在面前,纤夫们一字排开,将身上的纤带仔细打着活结(紧急情况下迅速扯开逃命),随着船上头工一声“哟喝” ,纤夫们双手左右甩开,步调一致,一步一叩首式拉起纤来……

  一条数公里,落差几十米高险滩摆在面前,船在滩尾停了下来,等待后面船队到来,集中几个船上所有纤夫联手将船一艘艘硬拉上去(行话叫打帮)。一座光秃秃,像似女人奶头的大山挡在河岸上,一条人工开凿出的三尺宽,一人高的石壁小径,石壁小径内嵌着粗粗的铁链从半山腰穿过。相传从前这里没有路,一位纤夫在这里遇难,妻子得知丈夫厄耗后,为了不使后来的纤夫再遇险,她四处乞讨,用讨来的粮食,请石匠在山半腰开凿出这条纤路,并在内壁嵌一条铁链便于纤夫们手抓防止摔下山,石匠每凿一碗石料就从这位妻子那里换取一碗粮食。人们为了纪念这位好心的纤夫妻子,将这条铁链称“寡妇链”。纤夫们在这里四肢着地,脚蹬手抓一寸一寸将船拉上几十米高落差的滩头,船行此处,如不小心船头被水冲开突然戗头(掉头),紧垃着纤绳的人会被船拖下几十米高的悬崖,不是摔死就是溺亡。

  纤夫的工作是十分危险十分艰辛的。冬天迎着刺骨寒风跳入水里拉纤,夏天炎炎毒日晒着光光的身躯,汗水像流水似地甩落在滚烫的卵石上冒出阵阵青烟,“吱吱” 作响;常年累月风里来浪里打,全身的皮肤被晒成古铜色,油呼呼水都沾不上,只有屁股还是雪白雪白的,十分刺眼。走在街上双手总是左右甩得老高,身子不由自主摆动,路人一眼就能认出,这都是些纤夫。

  纤夫们的生活也是十分艰苦的。由于路程遥远,所过之处人烟稀少,一次航行要准备几十天的食物,新鲜蔬菜保存不了几天,咸菜是唯一的当家菜,唯一的调味品是盐。要是途中遇到海事,时间过长,那生活可就惨了,绝境中他们扛着拖把(纤夫标志)沿河岸找山民乞讨,或挖野菜或下河摸螺充饥。

  纤夫们的工作就是在与大自然博斗,个人的力量是有限的,所以他们的疑聚力很强,都是肝胆相照,生死相连的兄弟,闲时他们聚在一起大碗喝酒,大碗吃肉称兄道弟,正所谓“江湖义气”。但有时也会因船头船尾意见不同,父子骂娘常有发生,打起架来不要命。

  纤夫们的工作有时也会遇到幸运的顺风,行话叫“ 跑风 ”,因不要上岸拉纤了。扯起高高的船帆,风将船帆吹得鼓鼓的,船头顶着河水翻出两道白白的浪花飞速前进,纤夫们吹着口哨,拉起长长的“哦乐乐” 招风声,尽情享受大自然对他们的 “ 眷顾 ”,尽情欣赏沿途的山色美景。尽管跑风也潜藏着危险,有时也会因水流,航道,山势,风向突然变化,大风拆断桅杆,掀翻船只。

  经过几十天的摸爬滚打和“吃”(苦)“喝”(西北风)“嫖”(漂水)“赌”(赌命),穿破几十双草鞋,一路上在父亲的百般呵护下,历经了无数次生生死死的考验,我终于懂得什么是父爱,什么叫生活!同时,我也学会了坚强。

  船终于回到家乡的对岸,丹山脚下纤夫们喊出高声的船工号子,脚蹬得船板好响好响,这是纤夫们在告诉家里的亲人们;我们活着回来了!!!!!!

  历史总是在不断前进,现代化的交通工具取代了古老的木帆船,纤夫的职业也伴随着木帆船的绝迹而消失。人们在沅水两岸再也见不到那排列整齐的拉纤队伍,再也听不到那原始悲壮的“船工号子”。随着凤滩、五强溪等水利发电站的建成,人们再也见不到吞没了无数船舶和纤夫生命的“三垴九洞十八滩”,一座座拦河大坝将它们掩藏在了一百多米深的水下,不许它们再向人们发威、肆虐 !

  如今,还活着的纤夫早己不多,大多风烛残年 ,疾病缠身,生活潦倒。所幸的是党的政策越来越好,越来越完善。虽然纤夫们早己退出航运的历史舞台,但政府依然将纤夫们纳入了社会劳动保障体系,使他们得以安度余年,因为纤夫们在为国家的建设事业上,功不可没!

  纤夫的历史使命虽然结束了,但那写满纤夫们血与泪,生与死的辛酸史,我却久久难以忘怀,纤夫们在历史长河中为人类的进步,社会的发展,为改善人们的物质生活所做出巨大的贡献,是不可磨灭的!!!!!!

  罗教益 文/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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