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宇澄的写作缓慢、谦恭,如同一次漫长的等待。他发表于2012年度的长篇小说《繁花》,新旧交错,雅俗同体,以后撤和迂回的方式前进,以沪语的软与韧,抵抗话语潮流中的陈词滥调。经由他的讲述,一衣一饭的琐屑,皆有了情致;市井与俗世的庸常,亦隐含着意义;对日常世界的从容还原,更是曲处能直,密处能疏。他的写作,有话本式的传统面影,骨子里亦贯通、流淌着先锋文学的精神血脉。他把传统资源、方言叙事、现代精神汇聚于一炉,为小说如何讲述中国生活创造了新的典范。 简单地说,小说以沪生、阿宝、小毛三位同龄而出身不同的上海男人为主角,以他们近半个世纪的友谊和情感牵引出长长的人生叙事和众多的人物故事,展示出五味杂陈的世态人情。小说从澳门路写到莫干山路、康定路、皋兰路、高朗桥,对过去的上海稍有了解的读者知道,金宇澄的笔涉足了上海的上只角和下只角。上万个故事真实可信如同发生在你身边。一百多个人物,千姿百态,活灵活现,呼之欲出。从六十年代的少年旧梦,写到九十年代的声色犬马,早期是成长小说,写尽了文革时期上海那些街道里弄底层社会生活的形形色色,后期是生活小说,沪生、阿宝、陶陶等人,有当律师的,也有开公司做生意的,所接触的各色人等,尤其是各种各样的女人,活色生香,风情万种,从饭店酒吧KTV到邻近的常熟昆山等地,活脱脱一副新世纪初的市井风俗长卷。 往白了说,是写了当年跳忠字舞,如今在跳广场舞的一代人,也就是我们这一代人。从少年、青年、写到老年,大背景就是上海的昨天和今天,所以读它处处是回忆,样样都亲切,你没法不扎劲。 在京东网购来《繁花》,刚看了没多少,就被那浓浓的上海味道,和只属于我们这一代怀旧细节所吸引,便开始向人推荐。现在看完全书,更想隆重向博友们推荐,我相信大家都会喜欢,尤其像我这种半吊子的上海人和从小在上海长大的上海人,会更喜欢。如果有时间,我会慢慢和大家分享我的读书心得。因为《繁花》是一次别开生面的书写 下面随选几幅插图,摘录几段原文,从中可见一斑。之所以说随选,是因为我记忆不好,再从头挑选等于重看一遍书。很后悔没有作夹批,但后来又庆幸没做夹批,否则不知要读到几时去。 ——七月流火,复兴中路上海电影院,放映《攻克柏林》,学生票五分。每个椅背后,插一柄竹骨纸扇,看一场电影,阿宝扇了一场。电影即将结束,柏林一片废墟,苏联红旗飘扬,场子大灯未亮,周围已经翻坐垫,到处飞扇子,前排观众,扇子直接朝楼下飞……场内广播喇叭响了,最高指示,增产节约,爱护国家财产,啥人掼扇子,不许掼扇子,听见吧,不许掼。扇子继续飞。 底楼是苏北王师傅的理发店,二楼住着“恶行恶状”的爷叔和独守空房的海员妻子银凤,善良仗义的小毛住在顶楼。这里是发生许多故事的地方,少男少女交往,邻居之间窥私和暗通款曲------ 文革期间,君王堂被铲平,塑起了领袖像,改革开放又建成了新锦江大酒店。你还记得繁华的上海前身是什么样? 昔日的苏州河:——附近一带 一幅淮海路地图,不仅标出了地标性建筑,也标出了书中人物的活动场所或住所,你就知道,啊呀,原来蓓蒂住在这里,沪生住在那里,也就大致可以知道他们是什么样的家庭什么样的人,甚至可以知道这些人周围的朋友是什么样。 请读甫师太的一口苏白。 再读小毛家的趣事。 ——小毛娘逢人便讲,全靠领袖的照应,否则小毛,就算是三只眼的杨戬,再千变万化,也不可能分配到钟表厂工作,档次太高了。小毛爸爸说,小毛以后,如果讨了一个蝴蝶缝纫机厂,凤凰脚踏车厂女工做娘子,一年就可以领到手表票,缝纫机票,脚踏车票。理发店王师傅讲苏北话说,乖乖隆的咚,小毛中状元了,讨两个老婆。 阿宝的孃孃被迫和“反革命分子”黄和礼离婚,——后来形势稍有松懈,两人就设法联系,悄悄见面,一般是躲到公园冷僻角落。黄和礼事先打传呼电话到鸿兴路,不回电,传呼单子写,明早十点,送蟹来。意思就是闸北公园碰头,蟹,就是大闸蟹。送鸽子来,顾名思义,虹口和平公园。送奶粉,海伦路儿童公园。孃孃一次让阿宝猜,黄格里明早,送外公来,是啥地方?阿宝说,猜啥呢,外滩黄浦公园。孃孃叹气。 小说中写到的上世纪70年代,青年工人阿宝,与电车卖票员雪芝,互相有了好感,——有一次,阿宝问雪芝,我来乘电车。雪芝说,好呀。阿宝说,真的。雪芝说,乘几站,还是几圈。阿宝说,曹家渡到提篮桥,乘两圈。雪芝说,可以。阿宝说,要我买票吧。雪芝说,买啥票。阿宝说,我上来就坐。雪芝说,当然。阿宝说,坐前面,还是后面。雪芝说,坐我旁边。阿宝说,碰到查票呢。雪芝说,就看阿宝讲啥了。阿宝说,讲啥。雪芝笑起来。阿宝说,讲啥呢。雪芝笑了。阿宝说,明白了。雪芝说,讲讲看。阿宝说,我讲了。雪芝睁大眼睛。阿宝说,我就讲,我是雪芝男朋友。雪芝笑起来说,聪明,也是坏。两个人笑笑。阿宝沉吟说,真的不要紧。雪芝笑笑。阿宝说,我单位,是小集体,雪芝是全民,不可能的。雪芝说,可能的。阿宝不响…… 蓓蒂 ——钢琴有心跳,不算家具,但有四只脚。房间里,镜子虚虚实实,钢琴是灵魂。尤其立式高背琴,低调,偏安一隅,更见涵养,无论靠窗还是近门,黑,栗色,还是白颜色,同样吸引视线。在男人面前,钢琴是女人,女人面前,又变男人。老人弹琴,无论曲目多少欢快跳跃,已是回忆,钢琴变为悬崖,一块碑,分量重,冷漠,有时是一具棺材。对于蓓蒂,钢琴是一匹四脚动物。蓓蒂的钢琴,苍黑颜色,一匹懂事的高头黑马,稳重,沧桑,旧缎子一样的暗光,心里不愿意,还是让蓓蒂摸索。蓓蒂小时,马身特别高,发出陌生的气味,大几岁,马就矮一点,这是常规。待到难得的少女时代,黑马背脊适合蓓蒂骑骋,也就一两年的状态,刚柔并济,黑琴白裙,如果拍一张照,相当优雅。但这是想象。因为现在,钢琴的位置上,剩一块空白墙壁,地板留下四条拖痕。阿婆与蓓蒂离开的一刻,钢琴移动僵硬的马蹄,像一匹马一样消失了。地板上四条伤口,深深蹄印,已无法愈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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