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头西斜,阳光渐渐黯淡。一座座远山,像一群群羔羊,迷途忘返。 妈妈长久劳作弯弯的身子斜斜的投影在地上。转身,却慢慢歪倒在泥泞中…… 我在晚秋时节归来,纷纷的落叶,已掩埋了回家的小径。我曾熟悉这里的一切,远处的房子,青灰的砖墙,坚果挂满枝头,鸟儿停歇在青青的枝峰,大片绿色淹没了目光。 我熟悉它的每一个石阶,它的青春、它的活力、它的内心。抚摸它时,清晰的光滑与粗砺,还有乡音的枝叶,老屋的味道,树上的蝉歌,慈祥的目光…… 太阳仍在,清风仍在,灰墙仍在,却在不知不觉中,我的母亲——老了。 我搀扶的双手,不能表达我内心长满锋利牙齿撕咬的愧疚。 有一双鞋,被我遗失在途中;有一段路,被我淡忘在岁月的深处…… 人生有太多的悲哀,更有太多的眷恋。故乡的孩子已在远方,在远山之外。而母亲,在夕阳,在芨芨草的每一片叶脉里,在一次次茫茫的迎风伫望中,如山火里老树根流出的乳白汁液,咝咝声声,滴下苍凉。 我的母亲,她太疲倦了! 黄昏的路上,我看见那皱了的美丽容颜,如莲花的开落,惦记的样子,写在藕实里,丝丝绵绵。 母亲应该歇歇了,可她还在辛劳中挣扎,为了爱我们:灶台、炊烟、暖瓶,仍是她热爱的物件。 归家的人,有了沉重的步履。石阶、青墙、老门。时间的风,把它们吹开一个个窟窿,吹开内心的疼痛。 我长大,我成熟,我张开了羽翼,当我独自翱翔世界,当我领悟了绿色和新鲜的空气,领悟了萌芽和艰难谋生的时候。而母亲却慢慢收起了她的翅膀。鲜艳的青春,寂寞地越过生活的风雨之后,带着无形之脸,隐隐苍老。 辛苦,生活,儿女,劳累。 小板凳,拨浪鼓,布娃娃;奶瓶和摇篮,小碗和小勺,蜡笔和书包。阳光和雨水,总是从老屋的门里向我走来。 浮光中的白发,母亲的霜思——像是一个句式,一种陈述,一部经典。不悲伤,不重写,不后悔。 不管在什么样的天空和季节,母亲只身瞭望,沉默,蜷曲。那种句式,那种陈述,成为我切肤剜心的痛。 我的老家,被渐渐倾斜的夕阳,拉的很长,很长。儿时的庭院,正在岁月的时光中慢慢消瘦…… 挽着母亲的手散步,像花儿挽着轻风,像阳光挽着大地,似乎已经走了很远很远。想和母亲爬爬山,再让她指给我看那些美丽的元素:青山、清泉、青松、鸟语、花丛……更已是一种奢望。 如今,她走不动了!门槛、板凳、黄狗、门前的老梧桐,成了她生命的衬托和转换。 岁月的那头,一条铺就石阶的道路,像一条受惊吓的蚯蚓,蠕动着,在时间的飞逝中被埋藏和吞噬。 看着屋顶爬满的长春藤,看着年迈母亲满头的霜花。想起工作和每天,都是那样多余的。看着院中挺拔的梧桐,看着母亲佝偻着身躯,以坐小板凳的姿势,等待着。 想起自己遁入远远的城市,在臆想的田园写诗,一个爱情的虚构者,把一串串词语,涂成红樱桃,挂在虚妄的高度,想象旷野中寂寞的花朵,那就是我。 走过泰戈尔的《草叶集》,又走过戴望舒的《雨巷》,而在母亲向日葵的手心里,我得到了多少旧日那通向鲜花未谢的真实故事。 母亲不懂诗歌,却在辛勤劳作中创造艺术、生活和不朽。 她用种子的启示和方式,让我体味到绿色的呼吸和一种无言的忧伤。在贫穷动荡的岁月,在我青黄不接的童年,填补了我空荡荡的想象,滋养了我一身清瘦而又磊落的傲骨。 可是,妈妈老了,真的老了!像深秋中的一株向日葵弯下了腰。身前身后的时光,瞬间,似乎也老了下去。 伫立在生命的额顶,看风雨贯穿岁月,看人面老去,看海天永恒。 一朵安详洁白的云,一串深浅不一的脚印,一头斑白稀疏的华发。像一首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诗歌——系住视线,让我细读百次,千回。 在一片渐黄的宁静中,我的表述已经陷入困境。落叶,疲倦而又安然。也许它在等待另一个旅程。等待瘦瘦的季节结束。 而树枝间的果实多么饱满亮眼。它的初始该是鲜艳的花朵,在孕育果实的过程中,展尽了一生的美丽。金色的光映照着母亲的脸。 果实的一生拥有一个多么沉重的梦啊。 我这支漂亮的粉色水笔,写下这些无用的文字,犹如堆砌的砖瓦,筑成华而不实的高楼。 而这小小的灶屋虽比高楼脆弱,却更质朴、坚实、温暖。母亲永远是一簇精神的花朵,无论开在哪里,都可以使家园熠熠生辉! 母亲,您看枝头又有花朵展现华容。 而我的眼睛躲在暗处,不敢再视风雨刻在您脸上的线条,不敢去听,您虚弱粗重地呼吸。 今夜,我想躺在您的身边,让我陪伴着您吧。一如您陪着搂着儿时的我。 在风儿悉数带走之前,让我陪伴着您,以身躯为堰,围住水,水中有天,有鱼,有云影和鸟鸣,有光,有日月和星辰,有花开花落,有蜂飞和蝶舞。却不知还能在天亮之前做几个这样的好梦? 数得清的还有多少流转的光阴?让我拥紧您,像田埂用双臂拥围着一块“田”,正是这块“田”孕育了我,使我已经成为了一位“大人”,这一夜的温度,将再次温暖我的骨头和我的余生。 一切奔跑和停滞,一切现实与梦幻,在今夜这场咀嚼后,我这个忘了五谷杂粮的人啊,在内心留下明晰的烙痕! 母亲老了,走不动了,而我仍奔忙在生活路上。 生活是一把双刃剑,这宝石的光芒,令人瞬间充满诱惑。瞬间的诱惑又成为永恒。当我抵抗物欲、抵抗生存的压迫时,这诱惑如影随形,在昏暗中,在光亮里,永远地纠缠着我,让我无法抗拒。 当我失去信仰的时候,这闪烁的利刃,更决定着一个人生命的走向。在那些闯荡江湖的岁月,我荒废了田园诗,而一事无成! 我羞愧满面。 我有羞愧,故乡的悲欢,被我一些又一些的闲适,漠然忘怀。我身上的错误太多,亲人等着我报答,青春等着我流出乳汁,诗歌等着我长成一片叶子,融入大地。 旧年的因果,一生的债,像轮子般转动。一边是梦想,一边是现实。我还要设计一个隐秘的花园,来藏匿花期,保存天性。 在城市的暗箱里,我被一只手操持着,陌生而激动,美丽又污秽。 我有深深的,羞愧。 我也必将有老去。 现在,手上转动着似春天缤纷的色彩,脚下如约轻快的步伐,身旁城市的花园,繁盛的时间会渐渐抚过我光洁的额头。 我,也必将会悄然无声的老去。 母亲,故乡,您必定会原谅我的流浪,原谅我笨拙的幼稚和空虚荒芜的样子。 您的明亮、您的包容、您的安静、您的滋润,您的悲悯,需要我用一生去仰望。 我也必定向上成长,追求一坐山的高度。在心灵流浪的山路,或许,这是另一种拯救我灵魂深处的美质与真诚,来自于您的羊水和洗濯。 故乡是一张古老的网,我的灵魂和肉体被罩在网里面。命运注定我漂泊,一道深蓝的伤口,割开泥土和肌肉。 美丽的土地总让我忧郁,我用尽沙哑的声音,也无法歌唱它的伟大。黄土地上那永远迎着太阳的向日葵,仍将是我一生的热恋和榜样。 夜幕低垂,风停了,树叶不再唱歌了,城市也倦怠了,像弯下腰的稻穗。一些声律渐行渐远。他年的河水,今夜,已遥远得听不到喧闹。栖息在稀疏枝柯上的飞鸟,它们小小的心儿被翅膀裹的紧紧。 我这时才坐下来,想您——我老屋似地母亲。我拿起笔,像拿起锄头那样沉手,挖开生活中最温馨的那一部分。 院中,飘着花儿的清香;小鸟回巢,夕阳里多么温暖。 那土墙青瓦的小屋,那晶亮透明的窗户,那绿荫覆盖的古槐,那雨后母亲扫去庭院落叶的沙沙声,那鸟儿欢唱着停在树梢……成为我今生弥足珍贵的插图。 月色静谧,泛白午夜的幕帘。一种凝重的情感,在这温和明朗的夜色里漂浮。 星光下大朵大朵开放的,是我对您深深地愧疚,风雨中一节一节拔高的是我记忆的童年和故乡。 不管我在什么地方飞翔,家,时刻提醒我感恩的方向;不管我飘得多高多远,我都会沿着母亲手中细细的丝线,回家。 母亲,您是我最终栖息的枝桠和暖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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