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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闪 : 人类身体里潜藏的秘密

 新华书店好书榜 2014-12-22

要早期的机械论者理解先天痛觉缺失症几乎不可能。当年,机械论的旗手笛卡尔就碰到过类似的难题。一位颇有见识的贵族夫人问他,机械论如何解释幻肢现象——一些失去四肢的人不仅有肢体尚存的感觉,甚至会有剧烈的肢体疼痛。笛卡尔的回答是“伪信号”作祟。这真是一个绝妙的修辞,羚羊挂角,无迹可寻。可是,伪信号从何而来呢?他没有给出明确的答案。

表面上,高呼“动物都是机器”的人很像一元论者。然而一旦涉及到感觉之类的心理现象,机械论者就露出二元论的面目,放下站累了的左脚,改用右脚站立。笛卡尔就是如此。一方面,他认为人和动物一样,皆有一个机械的身体。另一方面,他又认为,人与动物截然不同。除了身体,人还有一个非物质的灵魂。如果说人的身体是一艘船,那么灵魂则是船长。他甚至在人脑里给“船长”找到了指挥室——松果体。显然,在笛卡尔看来,引发幻肢现象的伪信号就出自船长的错误指令。可是假如我们再追问他,船长是基于何种事实做出如此错误的判断。相信他又会说:“嗯,那肯定得从船身上找原因。”

既然灵魂乃人类的专利,笛卡尔当然不承认其他动物有任何感觉。所以终其一生,他都在大力鼓吹动物实验,正如他将小牛的尸体比作图书馆一样。反正,那些动物不会觉得痛。他在给友人的一封信里说,只要意识到动物不过是毫无感觉的机器,“每当食用或捕杀它们之时,人们都能从这一观点中得到安慰,得以赦免。”

一个名叫亨利·卡文迪许(Henry Cavendish)的英国人写信提醒笛卡尔,说燕子每年春天都能回归老巢,可见它是有感觉的。笛卡尔对此很不屑。他认为,动物的行为完全取决于机器的设计和调整,跟感觉没有任何关系。鸟儿就是一种精心设计的自动装置,“燕子归巢,犹如钟表报时。”

笛卡尔不可能没有意识到,否认感觉之于身体的普遍意义,机械论就必然陷入二元论式的循环论证,无论这个身体属于人还是别的生命。不过他更明白,在一个神学势力依旧强盛的时代,放弃身心二元论的后果有多么危险。要知道,尽管他一再声称自己是虔诚的天主教徒,罗马和巴黎还是几度把他的著作列为禁书。这正是他将“Bene quilatuit, bene vixit……”镌刻在自己的墓碑之上的原因。那句话出自古罗马诗人奥维德,意思是“藏得够深,活得够好”。

即便如此,与他同时代的帕斯卡还是洞若观火。他写道:“我不能原谅笛卡尔;他在其全部的哲学之中都想撇开上帝。可是他又不得不请上帝来轻轻碰一下,以便使世界运转起来;除此之外,他就再也用不着上帝了。”

大半个世纪过去,他的同胞拉美特利(La Mettrie,也译作拉·梅特里)才算真正理解了笛卡尔的难处。他为其辩护说,笛卡尔证明了动物都是机器,这一证明足以彪炳史册。至于笛卡尔为何在看待人的问题上维持身心二元论的高调,他觉得不过是一种狡计。其目的是让那些神学家们吞下那包着糖衣的“毒药”。

毒药是什么?那毒药就是不将人类排除在外的身心一元论。用拉美特利的话讲,一元论就是把人和动物列为一类,并且对人而言,“还是一种荣誉”。

至于人的身体是否真的与动物一样,也是一架自动运转的机器,作为一个颇有实践经验的医生,拉美特利的解释反倒没那么肯定。是的,他的代表作就题为《人是机器》。可是,在那本数十页的小册子中,真正有力的部分,不是他对机械的认识,而是对机械“制造者”的推理。因为在拉美特利看来,是自然而非上帝,创造了那些机械最基本的机括,即感觉。

人类是通过感觉,亦即他的本能,来获得精神的。最后又通过他的精神,来获得各种各样的知识。所有的动物都是如此。人有人的心灵,毛虫有毛虫的心灵,每一个动物都有自己的心灵——大自然如此制造了生命。

人的心灵位于大脑的胼胝体,是由感觉机括构成的一组齿轮。“当感觉熄灭之时,思想也就熄灭了”,拉美特利写道,这就是身体的奥秘。他进一步写道,所以,“身体健全是人的首要美德,是一切美德的源泉……所有的道德家都不把我们从自然那里得来的品质视为可贵的品质,而只把那些经过不断反思和努力得来的才能看作有价值的东西。这样的做法是徒劳无益的。如果没有一种自然赋予的先天的品质,我们的学问、道德和才华从何而来呢?”

相比机械论,一元论更不见容于世人。拉美特利一直在荷兰行医,《人是机器》是他于1747年以匿名的方式出版的。没多久他的身份曝光,历来以宽容著称的荷兰也容不得他。逼不得已,拉美特利只好去投奔普鲁士国王腓特烈大帝——后者乐意收容那些“受愚人和神学家迫害的人”。

1751年,拉美特利去世,腓特烈大帝亲自写了悼词。文中写道:“他勇敢地擎起经验的火把,闯进了形而上学的黑夜。他用手术刀切开了人类理解能力的细薄肌理,别人从那里看到了一种高于物质的东西,他却只发现了机械装置。”

像笛卡尔一样,拉美特利也遇到了幻肢现象这个难题。他曾在法国军队中服役,见识过不少伤残截肢的士兵。在他看为,造成幻肢现象不是伪信号,而是大脑中映射那一肢体的特定位置重新受到刺激的结果。当然,他并没有使用“映射”或“脑区”这样的现代术语,而说的是“对于心灵平时联系的那些知觉的那个位置的记忆”,乃造成幻肢现象的原因。

今天,神经科学家拉马钱德朗(V.S.Ramachan-dran)证实了拉美特利的猜测。他在《寻找脑中幻影》一书中这样描述,当他触碰一个失去上肢的患者的脸颊,患者不仅感觉到自己的脸颊被触及,还感觉到原本失去的大拇指也被触动;当他将刺激用的棉棒移到患者的上唇和下颚,患者在感觉到这两个部位的同时,又清晰地感觉到了失去的食指和小指。

拉马钱德朗是这样解释的:身体各部位在大脑皮质上各有独立的感觉映射区。当身体某一部位接收到刺激,并将信号传达到大脑的特定映射区,人就产生了感觉。当两个映射区相邻,比如手区、脸区或躯干区,因截肢失去作用的手区就可能被脸区或躯干区的神经纤维“挤占”。换句话说,从脸和躯体传导而来的信号,除了到达大脑中的脸区或躯干区,也会到达手区,使得大脑产生上肢尚存的错觉。这就是为什么截肢的人往往在打哈欠和大笑的时候容易产生幻肢感,而这种错觉往往在截肢后相当一段时间后才会产生的原因。

奇怪的是,先天四肢不全的人也会有幻肢现象。拉马钱德朗就发现,一个生下来就没有胳膊的男子非常清楚其用途,而一个先天无手的女孩子经常用“手指”做简单的数学运算。也就是说,即使从未接收四肢传导的信号,大脑仍然想像了一个健全的身体,让他们相信自己四肢灵活。可见,感觉这个东西,既有它简单基本的一面,也有它系统复杂的一面。如果说感觉像拉美特利说的那样,乃是构成身体的“卑微尘土”。那么,这些尘土绝对不是依靠简单累积的方式来成就一个人的。

拉美特利的成败均在于此。他将机械论带到巅峰的同时,实际上也亲手终结了它。齿轮与齿轮,轴承和轴承,这些东西体现不了感觉的结构性,也呈现不了身体的真实态。

让我们看看下面这个病例吧,它充分体现了事实的复杂状况:

三叉神经是人体面部最粗大的混合神经,包括感觉神经和运动神经。一个年轻的病人,姑且称之为保罗吧,偏偏患上了一种严重而顽固的三叉神经痛。这种症状一旦扩展到给面部感觉提供信号的神经,就会引发剧烈的疼痛。哪怕是一阵微风,或者一次轻触,只要刺激到面部,保罗就会痛不欲生。没有任何药物可以救治,每当疼痛发生,保罗除了一动不动蹲坐在地,什么都不能做。他求助于神经外科医生阿尔梅达·利马(Aimeda Lima)。迫不得已,利马对保罗使用了最后的办法——颅内手术。简单而言,这个手术就是在大脑皮质上,即前额叶的某个特定部位,制造一个细微创伤。有了这个创伤,保罗的疼痛可以缓解很多。

手术之后没几天,保罗就和同室的病友玩起了扑克,一副脱胎换骨轻松快乐的样子。当巡房的医生问他,疼痛有没有缓解?保罗抬起头来愉快地说:“还是那么痛。不过,我现在感觉很好。”

利马非常惊讶,可是事实就是如此。手术很成功,但是在保罗的身上,由组织损伤造成的疼痛与疼痛引起的情绪(更确切的是痛苦)发生了截然的分离。

现在,我们应该明白身体有多么复杂了。

(原标题:《身体:痛并快乐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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