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袁凌:老院子|单读

 残云伴鹤归 2015-01-06


今天我们将要推送袁凌的《老院子》的前两节

老实说,在推送这篇作品之前,我们曾有所疑虑。

它是慢的。这篇作品并不迅速,它不讲述一个五分钟中高潮迭起的故事,没有爆发的冲突和复杂的结构。

它以作者经历的事件为原型,讲述了一个老院子里的人和事物逐渐消逝的故事。

一如这个国家正在发生的改变:

有拆迁,有暴动,有上访,

但更大的事实是:一切静静的,然后发生了。

改变总藏在细节里,一如海浪中冲走的砂。

需要慢慢的坐下来,我们才能够回味并且明白我们丢失了什么。

尽管这也意味着:当我们明白的时候,我们已经回不去了。




坎上院子里剩了一条狗。


狗卧在厕所里纸箱的窝里,成天不出来,除了两天一次到坎下院子三舅娘的灶屋,得到一瓢食又上来。吞咽食物时,它不发出明显的声音,和院子一样。也许凑近了有肚皮下蠕动的呼呼,和夜半风吹过石板屋顶的沙沙。


石板屋顶将在一个春天里吹松了,也许不会有人再来检拾它们。这是那条狗不会相信的,它确定地等待着前几天场景的回来。腊月二十八,二舅家的舅娘和表兄弟们都上来了,坎上院子西头重新充满了言语和响动,这是狗用一个月时间等来的。这使它相信,过去的情景并没有离开过,只是被放到了某个地方又重新拿出来了。人们可能在和它玩某个游戏,就像主人们还小的时候拿一个什么东西逗它。它其实对那个东西毫无兴趣,但尽职地显出很有兴趣的样子。


三十二舅家的人团了年,上了坟,乘坐两部小车离开院子,狗站在院坝上平静地送走了他们,回到了茅厕的窝中。就像主人们尽职地离开一样,它应该尽职地回到这里。它甚至感到,事情的结果取决于它的等待,就像上一次。


狗回到院子是由于三舅娘。二舅娘离开院子后几天,三舅娘到大队买东西,在二舅娘生的大表姐门前见到了它,它摇头晃脑的样子叫三舅娘吃惊,以前三舅娘去二舅娘家,总是遭到它的敌意,甚至露出牙齿,需要拿出身份来狠狠呵斥。狗领着三舅娘进屋见了二舅娘,她离开筲箕凹老院子后一直在这里玩,拿不定主意下广佛镇。狗是她离开院子那天硬带来的。二舅娘说也怪,平时娃子们也带着它到过大队,那天它却通了人性一样,死心塌地地不肯走,被秦金鱼抱着甩到了车上拉过来。到了这边用绳子栓了两天,一直哼叫,二舅娘看着可怜解开了链子。想长久寄在这里,但不知自己下了广佛,狗子还能不能呆住。广佛的楼房在大路边上,不适合养这种没见过世面的看家狗。莫说是狗子,她这几天都睡得不安稳,一合眼就到了板栗子树包上,或者是水井湾二舅的坟边上。伸手往床边上一摸,总感觉是一手板栗子树叶或者拜台上的纸灰。想到下广佛更是畏难,没住过楼房,不知道能不能习惯。三舅娘说是的,她前一阵陪三舅去广佛镇子上看病,在小儿子秦金平那里住了一天,就站不得坐不得,长短要回来。



三舅娘去队上商店买了卫生纸,回来时狗子还在山房上,看见她来了,径直就走到她前头,要一路回筲箕凹的意思。三舅娘连忙喊,二舅娘你们的狗子要跟我回去哟。二舅娘和大表姐连忙叫骂,狗子怏怏地回来了。三舅娘回了筲箕凹,第二天一大早,想到坎上院子找个东西,经过二舅娘家的厕所,进去解手,蹲下来后黑乎乎地面前有个东西一矗,吓得往起一站,以为人搬空了来了野物,一看是狗子,它可能是晚上连夜回来了,身上还有潮气。


大表姐白天赶过来要带它走,它生死不肯了。大表姐只好带二舅娘的话,请三舅娘代到喂一下狗子,没两天上来给它一瓢食,免得它饿死在窝里。它像是听懂了大表姐的交代,到第二天下午自己跑下来找食了。


三舅娘有一年多没喂过狗子了。前一条狗子是吃老鼠药毒死的,两个孙子想刳了吃肉。三舅娘坚决不让。在竹园里挖了个坑埋了。这是三舅娘亲手埋掉第一条自己喂的狗。以前养的一条大狮毛狗,油光黑亮,站起来有一个半大娃子高,从来没见过那么漂亮的狗,有一次跟娃子们下白果坪看电影,被人谋走杀了吃了。从此三舅娘一听到有人说吃狗肉,心里就气不过。后来喂了一条黄狗,多舔唤人啦,遇上了广佛发了狂犬病要打狗,三舅是队长,要带头。黄狗当时没有发病,政策是好坏一竿子打光,三舅就吼狗子赶它走,宁肯叫它死在旁人棒棒底下。三舅在拿棍子撵,三舅娘在流泪。黄狗像是懂得,一步一回头地走掉了。过了五天三舅进灶屋里盛饭,看到它站在那里的,头皮上有一块毛没了,露出红伤,看来是逃过了两顿打。听说全大队的狗子都打光了,没想到它还活着。它看着三舅,眼睛已经红了,眼神发直,三舅知道它发病了,心里发凉,说你看我做么子!你狗日子认不到我了!黄狗就低下了头。它站着有些偏偏倒,三舅知道是病的也是饿的。狗的瓢还在,三舅盛了一瓢食,狗低头吃完了,三舅吼它走,它就出后门走了。三舅回去告诉了舅娘,三舅娘去望,只看见吃了一半的木瓢。这个瓢也只好丢了。过了两天,听说它在左家坪被人打死了,还咬伤了一个人。埋掉被老鼠药毒死的狗子,三舅娘就不想养狗了,养一回总要伤心一回,跟养个命里养不大的儿样的。



院子里只有三舅和二舅家养狗。二舅娘的这条狗,三舅娘一直不爱见,没想到头来还是自己养。这可能是院子里的最后一条狗了。


三舅娘那天上去是找罗筛,到了二舅娘屋门前,想起来自己进不了门。坎上院子人户搬走之后,三舅娘常常感到自己缺个东西,要上去找,到了坎上院子又想不起找啥子。其实以往,三舅娘并不经常到坎上三妯娌的屋。要找个东西的话,也是坐在门墩上等回话。喊她进屋坐,她有时说是腿子酸,跨不动那一步门槛。只有一些重大的会头,三舅娘少不了到妯娌屋里去帮忙,位置一般是在厨房里。


自从幺姑去世后,三舅娘成了院子里的头名茶饭。她的洋芋丝能闭起眼睛切到跟粗细跟头发有一比,下到开了的锅里能全部漂起来。三舅娘的厨房是全院子里光线最黑的,她用刀只凭手上功夫。


三舅娘熟悉院子里每家灶屋的内情,虽说它们全都一样黑暗,至少是每家屋里最黑暗的一间。黑暗的原因,孩子们相信是老鼠一年一度要在灶屋地上嫁女,看见了眼睛里要长勺子。连推磨的地方也一样黑暗,人都是凭着感觉推拉磨把子,听着石磨霍霍转动的声音。不像低山的瓦屋,这里没有在房顶上砌烟囱的习惯,灶房里一切都被柴烟熏为乌黑了。灶膛里的烟是从锅灶的缝隙冒出来,用来熏竹棍梁下挂的腊肉,又穿过竹棍楼板和石板屋顶升起去。遇上外干内湿的闷渣木,从灶门口倒灌出来,一眨眼吞了灶屋,人就进不去了。烧火的人闭起眼睛,侧着脸拿吹火筒鼓圆了腮吹。烟的灰在灶台每件东西上积了伸手可以触到的一层,只有碗碟仍旧是生白放光的。一家灶屋的黑说明了这家的人气,储藏的丰足,碗碟的白则表示着妇女的利索,碗柜里成套的碟子,要在是那个场合拿得出手。三舅娘知道这些年来各家灶房都退去了一层黑,灶口上的光线变得灰扑扑的,碗柜里的碟子也沾了一层灰,长年不拿出来用。原因是送走了一层一层的姑娘。三舅娘自己的两个姑娘走的时候,嫁妆已经上路了,娘和女儿还在灶屋里抱着哭,这是必经的一场,娘儿俩哭得真伤心,母亲把养女儿十几年的眼泪好好流一流,也流一流当年出嫁到今天存下来的眼泪。女儿流泪的是到婆家前途未卜,一个人要去另一番世界,心里忐忑不安。可是外面已经等着了,是个喜庆的事情,头天三舅娘亲手蒸的馍馍,馍头上都要拿墨水点红,专门要蒸这么一箩让女儿带走,到婆家散给小孩。女儿哭到伤心的地方,说舍不得娘,留下来不走了。娘却要收住泪水,反过来要劝女儿,你毕竟是要走的人,到了那边要怎样怎样,毕竟还有三天回门的机会。女儿和娘的心情终究不同,娘是过来人,知道婆家的苦甜,女儿还是怀着好奇心,娘要留是留不住的。时候差不多,三舅进来低沉地说了一句,人家都等着的。这样母女才散场,女儿双眼已经哭红了,和身上穿的红相配了。女儿上路的时候,娘留在灶屋里不出去,让眼泪慢慢收住。只有秀女出嫁没有这一场,她在院子里长到26岁,大舅他们想把最小的弟弟带大,也是家里穷,一直没给她打嫁妆, 院子里最小的兰娃子也出嫁了,剩了秀女一个姑娘。有天她忽然跟着何家院子来玩的一个小伙子跑了,无人知道去向,大舅娘说不认她了。两年以后请人写信回来,说是在里包地种棉花,生了两个孩子,等孩子大一点带回来看家公家婆。




最早一家冷灶的厨房是大表哥的,他结婚起先大舅家房子不够,两家合用一个灶屋,还要用塑料布隔出一个角落,用来放两个表姐的床,缩小了的灶屋装不下两家的烟,人眼睛睁不开,时常爆发呛人的争吵,大表嫂回了娘家就不愿过来了。大表哥发愿要起自己的房子,当队长的三舅帮着批了地基,像幺舅起房子一样全院子促力,房子很快在老院子东头坡上葺起来了。高高大大的三大间,封垛子多打了两板墙,正像大舅舅在会头上爱唱的“一进院子把檐观,主人家的房子修得宽”。这是院子下一层人的初次拓展,看来等这层人起来,院子是要装不下的了,三舅已经在担心院子前后的土地不够,有住的没得吃的。可谁也没有想到,院子起新屋就到大表哥这里为止,搬家则是在他这里起头。大表嫂在大队上承道班的房子开了商店,把大表哥也叫去帮忙,一家人都住在商店上。新房子的灶屋来不及熏黑,更不用说檩子和竹棍楼板黑中反出油光,那是要多少年的油烟滋润。人空了之后,新房子用来装了几年粮食,开年拣屋顶,免得漏雨坏了粮食,后来就空下来了,阶沿上渐渐长了狗尾草,一直过了门槛,石板屋顶也参差不齐了。土墙还是坚实地立着,人看了觉得可惜,有两年想卖出去又没人买。大表哥带了头,院子里的小伙子们一个个出门离家,二舅家有两个是考学工作的,一个当兵,其他人都是出门打工,三舅家的平娃子是跟着媳妇在广佛镇开缝纫店。只是到了春节,所有的人都回来,再远的人也要赶在那两天,像是凑一个最重要的场合。院子变得像一个打摆子的人:平时冷清,只有老一辈人加一两个媳妇带娃子。过年猛然极度地热闹,一院子的人塞不下,走路碰脚跟,响动要把墙都胀破了。


他们大多在外面扎下了根,老的还是守在院子里,除夕的情形年复一年的重复。等到老的一层人死光,情形看来不会有改变。没有想到的是,终有一天,他们会把老的从院子里起起走,再不回来。


二舅在的时候,局面是能稳住的。五兄弟中只有他过世了,也就只有他实现了想法,和先人一起埋在了院子附近。他在世的时候,忠表哥一直试图接他到镇子上过一个年,他从没松过口。死前两三年,他开始到处转,没有请阴阳自己看地,在板栗树包上和水井湾自留地看好了自己睡的两块地方,任选其一,他说。二舅下葬在水井湾,可能因为板栗树包是公用地。二舅过世以后不久,大舅和舅娘被大表哥接走,到广佛镇上替他照看旅店。去年秋天,幺舅和幺舅娘过了广东。二舅娘一个人住在坎上院子里,出了两场事情。



有天二舅娘在山房上用洗衣机洗衣服,雨从后梁子上扑下来了。后梁子的雨来得急,打到板栗子树顶上响起来了二舅娘才发觉,赶忙关机子收插线板。插线板的这头还连在屋里插销上,线用久了老化了,有些地方胶皮裂缝,因为下雨导电,二舅娘被电打晕在泥水里,当时幺舅家还没走,幺舅娘发现了才救回去。


另一次是院子东头搬空之后,二舅娘白天吃了一碗剩洋芋,半夜时候上吐下泻,解了三道手之后怎么也上不了床了,双手扶着床沿,双腿跪在床前一直到天明,大表姐过来才发现。这件事情后,忠表哥坚决要接二舅娘下广佛,底下的楼房都起好了,也有地炉子烤。忠表哥有知识会讲道理,二舅娘辩不过只好同意了,但还是说不习惯了要时常回来住。


二舅娘有个想法没对儿女说过,她想留在院子里赶上二舅。一个人住在院子东头的时间,她每天早晨会去水井湾一趟,看一看二舅的坟。二舅的坟拜台多砌了一截,提前给二舅娘预备了地方。二舅娘晚上已经来水井湾看过了,还和二舅在房子里说了话,或者和二舅在生时一样,不怎么说话,只是给二舅牵了床铺,二舅的房子是新的,只是小了点,她问潮不潮,二舅摇摇头。早上起来,她急着来看看二舅的房子变了没有,是不是晚上看到的样子。二舅娘去看二舅的时候狗跑在前边,用身体捎掉小路上的露水。这也是它早上第一道遛弯,二舅娘经过厕所时它就醒了。二舅的石头房子就是晚上的样子,垒得很结实,比别家的多少大一些,虽说不如在生住的房子,人死了也不能占太宽的地方,二舅娘就放心了。如果有人白天从院子过,去了水井湾方向,或者从水井湾那边的双梁队过来,二舅娘随后都要再去看一遍,二舅的坟有没有什么改变。这样的时候很少,因为从双梁队过来经过院子到大阳坡这条路,过去是大路,现在要几天才有一个人走。二舅娘的娘家在双梁队,有时候两个弟兄家里做了好吃的,会给二舅娘端一碗过来。


要是二舅的坟埋在了板栗子树包上,二舅娘就不能这么方便地去看了。几步上坡路对二舅娘是繁重的任务,她的膝盖正像三舅娘的一样,在十年前已经开始辞劳苦了。它们都是在六十来年的耐久之后终究要报废了,比身体的其它部分报废得早一些。二舅娘希望自己身体的其它部分加快速度,赶在膝盖骨完全废掉的那天之前,这样她在棺材里可以伸直腿,在黄泉路上赶上二舅。这条路似乎就是水井湾小路的样子,狗仍旧在前面捎着露水。她在梦里经常担心又不敢对二舅讲出来的是,二舅死于痔疮引发的直肠癌,他的腿脚到死都是利索的,如果他按照生前的脾气走路,二舅娘是无论如何赶不上的。



二舅埋在水井湾的自留地,这让他生前有些心疼。那块地原来出好洋芋,但在二舅过世第二年,忠表哥做主停止了种地。二舅娘看着水井湾的地荒着,心里似乎也荒着,这是二舅家最早分到的一块地,地里不知垫了多少背篓猪屎粪。二舅娘在二舅的坟周围都种上了四季豆,理由是她住在院子里需要吃菜。在种四季豆的时候,二舅娘能多呆在二舅的坟旁边。


养猪也在这年停掉了。春天的时候,二舅娘在洋芋弄里打红花蓼,双膝跪在地里一步步地挪,叫忠表哥回来看见了,当时就抢了背篓镰刀。圈里还有两条胚子,忠表哥强行逮走给了大表姐,说是杀的时候拿一百斤肉过来。这是二舅娘最心疼的一件事。


二舅起房子分家之后,二舅娘苦恼的一件事是不发猪。她养的猪在几妯娌里从来只比幺舅娘的大一点,远远赶不上三舅娘或者幺姑。那些年家里人口多,猪却偏偏养不大,又黑又瘦的,跟几个孩子一样的光景。二舅娘生的孩子是院子里最多的,一共九个,丢了两个还有七个。丢的一个据说是火烫死的,埋在杨家坪下去的沟边上,没有人知道这棺小儿坟多久被大水打走了,大人心里的愧疚也就淡忘了。剩下的头上两个是姑娘,往后是清一色五个男娃子。最大的忠表哥又在上学,家里好多年劳力不够,二舅娘想尽了办法却喂不饱他们的肚子。要是她的腮帮或者牙齿缝里有一丝肉,她肯定也挑出来给了他们。二舅那些年整天在地里干活,回了家脾气大,娃子们不像院子里其它人家的姊妹们那么敢疯,玩躲猫猫或是传电的时候,二舅一个眼神或者一声呵斥,他们立马会收起刚才脸上忘形的笑容,乖乖地走回家。这种时候二舅娘也不好说什么。直到娃子们接连长大,家里的日子才好起来。说起来也奇怪,小的时候又黑又瘦,长大了却是个个成人,老四的个子比二舅还高,最小的羊娃子小时候有气包卵,总是担心他长不了个子,后来也抽条长成壮壮实实的小伙子,还参了军。家里只有二舅娘在小下去,变成了家里最小的人,跟孩子们说话要扬着脸。可能孩子们的个子就是从娘身上拿出来的,一个孩子是一根骨头,二舅娘身上的骨头就剩下不多了。




在娃子们长大之后,二舅娘养猪也开始发起来。从幺姑养任务猪开始,院子里养了无数的猪,劁猪匠每年春天请到院子里,摆一张案子,挨家劁起走,伸手在震天叫的猪肚子里一抠,抠出个东西一扬手,扔上了石板屋顶,屋顶上积存了几百个伢猪的卵包子。奇怪的是东西一抠出来,猪也不叫唤了,缝两针就下地走路,往后才能长膘。最初养的都是黑皮土猪,架子不大,养肥了像个圆葫芦。幺姑家最早引进了花猪,白毛下面红红的肚皮,身上带着点花纹,就跟有种四季豆米米一样。以后又有了长白条。良种猪进来后,院子里的猪重量升级,三舅娘养出了四百斤五百斤的猪,二舅娘养的猪突破不了三百斤。近几年,二舅娘突然变得发猪了,她养的长白条首次杀出了半边两百斤,这是一个了不起的成就,杀猪匠竖起手掌,从切开的猪脊上往下一斩,手掌全部埋没了,显示这是五指膘还有余。这是二舅娘有生以来养的最大的一条猪,吃泡汤肉的人却没有几个,猪肉炕好之后一块块送下了广佛镇,还有两块拿过了西安,三儿子媳妇刚刚通过电视广告接受了烟熏火燎的陕南腊肉。此前她一直说,吃腊肉得癌症。


二舅的去世似乎说明了这一点,他死于痔疮引发的直肠癌。但二舅娘知道他是生花椒吃死的。去世前三年,他已经在椅子上不怎么坐得住,但仍旧不听当医生的幺姑爷劝告,每顿饭摆上一束新鲜花椒。这些花椒是他自己每天去屋后树上摘的,还连着两匹叶子。二舅闭上眼睛,在吃饭之前,慢慢地把绿皮的生花椒嚼碎咽下去,旁人看了喉咙会发麻。他说这样可以明目。二舅的眼神确实一直清楚犀利,在椅子上坐不住之后,他常站在板栗子树包上或者水井湾,眺望向山的位置,因此他的地形谋得准,下葬之后很快下一辈就走红运。但他的痔疮根本受不了生花椒的刺激。


不能养猪之后,二舅娘新抱了一群小鸡。


二舅娘的小鸡长得很快,长到半大,跑到别家地里。大舅家的地不要紧,他们搬下广佛后地就荒着,只长着青草。出问题的是幺舅娘的菜。

幺舅结婚的时候,老院子往东西发展没有了位置,在厢房位置接起来,但没有足够的地基,只起了两间。后来为起睡房垒了高坎子,后半截是做的吊脚楼。吊脚楼的位置,原来是队上的牛圈。我至今记得那头牛卧下时身子的温暖,和包谷壳叶带着缨子好闻的气味。包产到户之后,牛的气味渐渐消失了,有几年我走进幺舅家的屋子,总还疑心闻到了牛的气息。幺舅家的自留地也和房子一样,在偏远的地方。幺舅娘在院子东头斜坡上辟了一绺菜园,还在路边见缝插针点几窝瓜秧,这些瓜菜秧成了鸡子的顺口菜,必须严防死守。在秧苗周围密密地插上竹棍,密到使鸡的尖咀伸不进去,菜园则插上密不透风的柴块子。这样仍然需要一天没有次数的看护,喝止鸡子的试探钻空子或者飞越篱笆。所以把点菜叫心菜,一年有用不完的心。这一两年院里养鸡少了,幺舅娘放松了警惕,被二舅娘的鸡弄开一条缝,菜园里白菜秧儿一个早上就成了灾年的难民。


幺舅娘跳脚把鸡子赶下了坎,冲到院子西头,对着拿个小铁罐正在煮饭的二舅娘吼叫起来,出口声音都变了,脸胀得通红。她总是这样,一出口先急了,说话堵住了自己出气。二舅娘开始没听明白,明白了脸就白了。院子里很久没有响动,幺舅娘的声音显得特别响。这样的喊叫在院子里发生过上千次,那时候是一处地方响起来,全院子就接受了,会引起反应,倾听和劝架。幺舅娘的声音是最尖利的,但轻飘飘地压不住人。家里人口又少,没有帮手。她只是站在自家阶沿上,最多走到院子中间晾衣杆子这头的位置,从来没能进展到院子西头。最后总是幺舅拉她回去,拉不动还加重语气训她两句,虽说平时在家里是她占强。可以说她从来没有真正赢过。有一次她说二舅娘出母猪阵,遭到了二舅爷一嘴巴,这一巴掌让她永远记得,这个词违背了院子的体统。幺舅娘吵架的另一位置是在山房坎子上,对着秤砣梨下的三舅娘。这时她拥有地利,但也并不能离开这位置推进到坎下坪里去,即使是走到中间地带的陈家坟。这棺坟只传下来姓陈,却不知道是哪一家的先人,坟上曾经发了一丛通草花,幺舅娘终于生下第一个儿子米娃的时候没有奶水,幺舅给三舅打了招呼,在坟头砍了几根通草花给幺舅娘发妈妈。最现眼的一回是,幺舅娘吵着架从坎上失脚掉了下去,下面还好是自家倒的熟煤炭灰包,几只鸡成天在上面刨,幺舅娘的坠落惊飞了那几只鸡,正好坐在刨出的坑里。人倒是没事,三舅娘还派平娃子上来看视。幺舅娘真情愿自己是摔伤了,现在是哭不出来笑不出来。这会院子里空荡荡的,只有幺舅娘的声音在回响,幺舅娘多年中第一次获得了架炒赢了的感觉,却被赶来的幺舅喝住了。幺舅沉下脸说,你大声寡气跟二婶娘吼么子。不就是几根白菜。幺舅娘想回嘴,莫名地觉得这次幺舅的语气不一样。怏怏地跟了回来,心里有疑,正要发作。幺舅说你不看在院子里还能住几天,吃得到几天菜。



春天里米娃已经带信回来,说在广州跟人合办了个厂,要幺舅舅娘过去帮忙照看。米娃原来在那边一个货运部当经理,一直上通夜班太熬人。过年回来,人黑皮寡瘦的,顶门心都秃了。在广佛大桥还差点出了车祸,车头下了桥,跷在桥头上,人动也不敢动等人救出来。回院子之后,怕他丢了影子,找双梁队耿长学来烧胎。从坎上丢了一个鸡蛋下去,鸡蛋砸到油光凌上不碎,耿长学说这是阴气深了,郁结不散,除了驱邪要好好保养,不敢多熬夜,晚上阴气重。米娃是好不容易得的,一下地就犯将军剑,一泡尿朝天射,多灾多病,现在成人娶媳妇又在外头立业,叫老的去帮他,没有不去的理由。本来两个老的这几年在屋里,也就是养活自己。八月份米成回来,幺舅幺舅娘就跟着走了,铺盖米成说都不消得带,连衣裳也带的少,说那天天气暖和穿得薄,这边高山地气凉,都是厚衣裳。幺舅娘留下的菜园还有些白菜韭菜秧子。就让二舅娘随意割,应了幺舅说的那句话。

(未完待续)


作者自述(系作者录音整理)


《老院子》反映的是一个城市化的阶段,至少是城市化加速的局面。近几十年来,长期的城市化,搬迁,这几年特别明显,大批乡村的人搬进镇上和城市里去。对原有乡村造成的变化,是一个加速的过程。

老院子就是我的出生地,像文中那样,土墙,稻草。周围都是山,都是这样的岩石,给人感觉是一个非常封闭的世界,不够吃不够穿。我看我的家族史,家里的人都很穷,但是很快乐,当然邻里之间也会有分歧,我就出生在这样的一种环境里。

但《老院子》反映的事实,我认为不能用“故乡的消逝”来描述它,它写了一种时代的波涛面前,(老院子)破碎和分裂(的局面),不是简单的感伤。我在谈到城市化建设,以前的东西现在抛弃了,反应城市化的这个过程,而不仅仅是拔高。它是有实质性的东西,它不全是抽象的乡愁。稳重的主人公在一个院子里看到它衰亡,在老院子看到水还在流动,但是没有人了。他突然发现了人走了,他不适应,包括炉坑还是红色。这样的情况听上去有点不太真实。但是现实存在的。


为什么第一段写这条狗?我一直想写我出生的地点,但我来不及写。我对这条狗是有感情的,是因为我回乡的时候看到它,我想到再不写就来不及了,它让我意识到了危机。因为再不写就没有时间,老院子这些细节再也不会存在了。这不断的压迫我催促我的感觉,所以把它放在第一段,是因为,它是我回忆起出生地的第一个细节。


本文系节选,全文引自袁凌散文集《从出生地开始》,单向街书店有售。或输入 从出生地开始 即可购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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