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享

从唐摹《晋帖》看魏晋笔法之本相(陈振濂)

 隨风飘逝 2015-01-08
    五

由用笔线条的平推平拖与“衅扭”“裹束”“绞转”的差别,再到“晋帖古法”与唐宋以降新法的差别,大致可以梳理出“魏晋笔法”的本相与其发展脉络,并据此来确定一个重要的“晋帖古法”的技术指标了。字形间架之有否古法,当然是另一个同样值得探讨的问题;但以笔法论:则线条效果之“衅扭”“裹束”“绞转”所包含着的用笔动作,却应该是一个失传已久但却又是关键的所在。过去我们看《鸭头丸》《伯远》《平复》诸帖时,肯定在感觉上是有触动的,就像在看宋代米芾的线条,与清代包世臣、吴让之的行草书而惊异于他们何以如此怪诞而不讨人喜欢一样,但却很少有可能去挖掘其间真正的含义。而这次日本藏的《丧乱帖》《孔侍中帖》的在上海博物馆亮相,却提供了一个绝妙的反思、追溯、探寻的好机会。因为这次唐摹本的“忠实派”,相对完整地保存了“晋帖古法”的大致面貌,当然又由于冠名王羲之,笔《鸭头丸》《伯远》诸帖以后又更有说服力,令后人的权威膜拜的心理归依感更强,于是,才引出我们如此广泛的思考。

60年代《兰亭论辩》时,郭沫若是兰亭怀疑否定派;高二适、沈尹默则是坚守肯定派。两方面争得不可开交,势同水火,但在作为自己的出发点的“晋人风格”与“二王笔法”究竟是何一样式方面,却都忽略了线条、用笔这一根本。郭沫若是极雄辩的,思维也极清晰,但他以《王兴之墓志》等石刻作为旁系证据,武断地认定二王时期的书风应该是如南朝墓志石刻类型,虽然在否定唐摹《兰亭序》的缺乏古韵、太“现代”(太唐代)方面不无裨益;但指南朝墓志为依据这一做法本身,却显然是难以服众,因此也是广为后世诟病的⑦。而其实,误以为晋人作书都是古拙,都如墓志或“爨宝子”之类,实在是以偏概全,忘记了古拙不一定要在字形间架上显现,更应在线条用笔的质量上体现。而且大王之所以成为万代宗师,靠的铁定不是“古拙”而应该是“新样”⑧。无非这个“新样”不是冯本《兰亭序》的太过新鲜的“唐”式新样,而应该是以《平复》《鸭头丸》《伯远》诸帖和日本藏唐摹《初月》《得示》《丧乱》《孔侍中》《频有哀祸》诸帖为代表的“晋”式新样。它是以结构上的不四面停匀,特别是线条用笔上的不平推平拖,而是“衅扭”“裹束”“绞转”齐头并举的丰富技巧为标准的。就这一点而言:郭沫若对“晋帖古法”的认识,恐怕还处在一个相对局部而偏窄、又缺乏深度的层次上。

沈尹默是二王的坚定拥护者,他有《二王书法管窥》,系统地论述他对大王的理解,具有一种专家的风范。但从他对《兰亭序》的辩护词上看,或从他认定的二王笔法(晋帖古法)却反复强调“万毫齐力”“平铺纸上”“腕平掌竖”之类的技法要领来看,他所获的内容,是唐以后新样乃至明清的方法,而不是我们愿意认定的“晋帖古法”的本来内容。或许更可以推断:正是他缺乏疑古精神,把被唐太宗塑造起来的“伪晋帖”《兰亭序》当作真正的晋帖来解读,遂造成一错再错,信誓旦旦的关于大王笔法的解说,成了一个空穴来风的误植与曲饰。而所谓的“腕平掌竖”“平铺纸上”的口诀,也就成了一个贴上沈氏标签的伪“晋帖古法”的说词。沈氏学褚遂良,学大王,但其技巧动作意识,还是常规的注重线条起止头尾顿挫、而中段则平推平拖的方法。如上所述,这样的方法是唐楷以后的“新样”而不是“晋帖古法”,更是在赵孟頫之后被解释得烂熟而又广泛接受的“时法”。当然,沈尹默在近代书法史上功莫大焉,仅仅这一误读也不足以掩盖他的熠熠光辉,而且,造成这样的以唐楷新样来置代“晋帖古法”的,他也不是始作俑者。早他的赵孟頫,再早的欧、虞、褚,已经在陷入同样的困惑之中——或更准确地说:是他们自认为是得其真诠而并未有困惑、但却造成了我们今天正确理解“晋帖古法”的巨大困惑。即此而论,自然不能只归咎于沈尹默一人;但明确地点出他的“平铺纸上”“腕平掌竖”之法,是唐后新法不是晋帖古法,却是一个对历史存在的“是”与“不是”的事实判断。你可以说它优劣、高下各有价值,但“是”或“不是”,却是不能回避的。

由是,批评沈尹默的误解晋法,正如批评郭沫若的同样误解晋法一样,并不是我们要轻薄地妄议古人,而是以事实为准绳,以不懈地探索未知世界(即使是已经被湮灭的历史世界)作为学术研究的信仰所苦苦探寻出来的结论。这一结论是否一定能成立?一定能取代赵孟頫式、郭沫若式或沈尹默式的解读?现在也不能打包票。但日本所藏的署名大王的唐摹本《得示》《初月》《孔侍中》《丧乱》《频有哀祸》诸帖,以及国内的辽宁博物馆、美国普林斯顿大学美术馆所藏的唐摹本,当然还有上海博物馆的王献之《鸭头丸》、故宫博物院藏的陆机《平复帖》、王珣《伯远帖》等,也是一个不容质疑的历史事实的存在。其中所透露出来的、与现今理解不大相同的《晋帖古法》内涵,当然也不能被无谓地忽视掉。由是,在日本所藏的这批硬黄响搨本法帖远涉重洋到中国来展览,其实倒是为我们提供了一个“反思”的契机,并使我们能得以重新审视、挖掘在《鸭头丸帖》《伯远帖》《平复帖》等古代法帖中所包含的、却又没有被发现的历史内涵,并进而作出这样一种相对新颖的再体认与再梳理;甚至还能在“平推平拖”与“衅扭”“裹束”“绞转”的异同之间,在“晋帖古法”与“唐宋新法”的区别之间,再去审度六十年代“兰亭论辩”中势不两立的郭沫若与沈尹默(高二适)之间的同样出于误解的、激烈争辩背后的同类出发点,并产生如此覆盖面的、丰富多样又有一定深度的研究,岂非可谓是得于意外?

“一切历史都是当代史”,一切历史也都是被历来无数次认真地进行穷尽解读后的结果。从初唐对“晋帖古法”的楷书式解读,到欧、苏式的文人士大夫式的解读;再到元赵孟頫直至今天郭沫若、沈尹默式的解读;是一个清晰的思想脉络。正是这些解读,构成了书法史上漫漫几千年的伸延形态。那么,我们今天拈出的以“衅扭”“裹束”“绞转”为“晋帖古法”的新解读,其实也是这贯穿几千年历史在现时的“一环”。并且,这“一环”也从颜真卿、杨凝式、米芾(成功的实践者)到包世臣、吴让之(可能不太成功的实践者)的代代承继的历史形态。以此作为诸多历史解说中的聊被一格之说,不亦可乎?

 

 

【注】

①传世唐摹本的分布,主要在大陆、台湾与日本、美国。其主要的法帖所在,统计如下:
日本藏
《丧乱帖》(宫内厅)
《孔侍中帖》(前田育德会)
美国藏
《行穰帖》(普林斯顿大学)
英国藏
《瞻近、龙保帖》(伦敦大英图书馆)
法国藏
《旃罽帖》(巴黎国立图书馆)
中国大陆藏
《姨母帖》(辽宁省博物馆)
《初月帖》(辽宁省博物馆)
《寒切帖》(天津市艺术博物馆)
中国台湾藏
《远宦帖》(台湾故宫博物院)
《奉桔帖》三帖(台北故宫博物院)
《快雪时晴帖》(台北故宫博物院)
个人藏(具体情况不明)
《妹至帖》
《游目帖》

②传世王羲之尺牍书札的唐摹本,主要集中在唐太宗与高宗、武后朝。唐太宗酷嗜书法,最喜王羲之,曾在贞观内府聚集了一批硬黄摹搨高手,如冯承素、赵模、诸葛贞、汤普彻、韩道政等,摹搨名帖甚多。神龙本《兰亭序》,即是内廷冯承素摹本。武则天朝则有《万岁通天帖》从帖可以为证。共收《姨母》《初月》等十种唐摹本。末有“万岁通天二年四月三日王方庆进”,是因为武氏征集王羲之墨迹,王方庆将家藏祖上二十八人书迹进呈,武则天命工双勾廓填而成。

③沈尹默先生的“万毫齐力”、笔毫“平铺纸上”以及“腕平掌竖”的执笔法,可参见他的几篇主要的书学论文,如《二王书法管窥》《执笔五字法》《历代名家学书经验谈辑要释义》《六十年来学书过程简述》。详见《沈尹默论书从稿》,马国权编。三联书店,岭南美术出版社1981年第一版。

④沙孟海先生关于古代书法执笔法书写方面的考证,详见《书法史上的若干问题》《古代书法执笔法初探》等论文。详见《沙孟海论书文集》。上海书画出版社1997年第一版。第518、614页。

⑤关于刻帖墨拓本与墨迹之间在线条上的差异,其实早已有专家们注意到了。最有对比效果的是日本二玄社出版的《王羲之尺牍集》(上)(下)的编排,见《中国法书选》第12、12卷。在其中,收入王羲之《姨母帖》唐摹本,即配以《真赏斋帖》的《姨母帖》刻本墨拓。收入《丧乱帖》唐摹本,即配以《邻苏园帖》中的《丧乱帖》同名刻本墨拓。象这样的以唐摹本与刻帖墨拓对比的做法,约有十余例。从中可以明显地看出,摹本中本来已不充分的、被填墨消弱了的墨色层次及立体感与速度感,在刻本墨拓中几乎荡然无存,仅剩外形了。该套字帖见1990年日本二玄社第一版,目下国内专业书店书店并不难觅到。

⑥在此之前呈唐人新法,而论宋时又提到唐人旧法,并非是自相矛盾。相对于“晋帖古法”而言,唐法当然是新,但遇到比唐人更决绝的“平推平拖”如苏、黄诸公,则又构成宋代新法,而转视唐人的注重头尾顿挫而平推中截为“旧法”了。其间的关系,是一种互为对照的关系。

⑦关于郭沫若论“魏晋笔法”或王羲之笔法是依据南朝《王兴之墓志》等的论述,其最著者为《由王谢墓志的出土论到<兰亭序>的真伪》。详见《兰亭序论辩》中所收论文,文物出版社1997年第一版。

⑧此处所论的与古拙相对的王羲之书风应该是一种“新样”,与我们探索王羲之用笔是“晋帖古法”,也并不自相矛盾。与墓志所承传的汉隶与三国隶楷方式相对,王羲之的用笔是一种“新样”。但在我们后人看来,与唐人相比,他却是“古法”。


    本站是提供个人知识管理的网络存储空间,所有内容均由用户发布,不代表本站观点。请注意甄别内容中的联系方式、诱导购买等信息,谨防诈骗。如发现有害或侵权内容,请点击一键举报。
    转藏 分享 献花(0

    0条评论

    发表

    请遵守用户 评论公约

    类似文章 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