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皆称之为人,但人与人何其不同!寅恪先生讲“了解之同情”,那是一件多么难得的事。 有些人的好,平常时可能不觉得;当你把TA放回某个群体或时段里返照的时候,TA的珍贵与光辉瞬时便明亮起来。还有那么极少数的人,在天地之间、在历史里面,无须对照,即是灿然卓异、丰采迫人,太白无疑是这样的一位。 李长之想写的五位诗人,正是我最感兴趣的五位,但唯一没有收入的就是太白的诗集了。年轻时非常喜欢他,年纪大些又渐渐有点儿疏离,但欣赏依然。等心潮重起、此血重热的时候,再回来逐诗逐句地细细品他。 我长,我长得寂寞了,我长得这么高—— 我等待,——可是我什么也等待不着。 这是尼采的诗句,长之选得真好,恰比太白。有的人的生之寂寞正是如此,“独坐大雄峰”。其实,每个人无不是坐在自己人生或高或低的峰巅之上,看着当下眼界能及的风景,局限在自我的感知里,恍然四顾,孑然一身。 长之可真是个解人!他的善解人意在对司马迁的“同情”中能更加清晰地感受到;在太白这里,体贴如旧。廖廖几笔,诗仙的性情勾勒宛然,纤毫毕现。神采飞扬之处,让人不由得想到梁楷的写意画。 “他比我们喜,喜的厉害,悲,悲的厉害。”他的价值“在给人以解放,这是因为他所爱,所憎,所求,所弃,所喜,所愁,皆趋于极端故。”太白的可爱,在于他原始生命力的富足和蓬勃,如鲲鹏北起,天马行空;而不饰不掩,清水芙蓉,又是赤子婴儿一般。 长之说,屈原在诗里是为着理想而奋斗的,陶潜是为着自由而奋斗的,杜甫是为着人性而奋斗的,李商隐是为着爱和美而奋斗的,而太白是为着生命和生活而奋斗的。 “在杜甫,深而广,所以能包容一切;在李白,浓而烈,所以能超越所有。”“李商隐是针尖大的事情,也看着不得了;在太白这里,却是天大的事情,也看得不足一笑。”“他的精神常是在冲决着,又在超越着。”太白精神上潜藏的力量之大,如同地下的火山,随时可以喷出岩浆来,这是那充溢着的生命力使然。 “李义山的力量永远向里边缩,永远像蚕一样,作茧自缚,真是‘春蚕到死丝方尽’似的;李白却不然,他的力量永远向外面施放,所以一不如意,他就要毁灭一切了。” “道教的五大根本概念:道、运、自然、贵生爱身和神仙,都处处支配着李白”,“道教非常现世,非常功利。有深厚的人间味,有深厚的原始味”。理解太白,理解太白的诗,要从这里入手,这是他人生哲学的基础。 太白从政的理想没有实现过,“醉后失天地,兀然就孤枕。”鲁仲连是他无法企及的偶像,这也是他人生的大不如意处。人活着,现实世界有可能会进入一个难以摆脱的困境。这时就需要找一条途径、开辟一个新的世界来实现心灵的解脱,乃至于精神的自我超越。诗酒是太白的解脱之梯。 在文学上,太白的造诣却超过他的偶像谢玄晖了。“他毫无尘土气,他一空倚傍;在那精神的深处,光芒四射而出,万物经这光芒的照耀,跑到了他的笔端的,也便都有着剔透玲珑的空灵清新之感了。”大家说太白“清真”,这个“清”就是不浊,是潇洒;这个“真”就是不虚饰,不矫揉。 蜀、安陆、齐鲁,长安、梁、金陵,浔阳、江夏、当涂,诗仙一生步履、三大阶段,这九个地方就涵盖了。从诞生到四十一岁,“蜀是他的儿童时所爱教养的所在,安陆是他结婚和游说的所在,齐鲁是他求仙学剑的所在”;从四十二岁到五十五岁,“长安是他做官和发挥酒兴的所在,梁是他最痛快的所在,金陵是他凭今吊古的所在”;从五十五岁到逝世,“浔阳是他下狱的所在,江夏是他流亡被赦后盘桓的所在,当涂是他羡慕谢家山水,就死在谢家山水之旁的所在。”再伟大的人物,在浩渺的历史长河中也只是一朵光彩的浪花。逝者如斯夫! “李白的精神是现实世的,但他的痛苦即在爱此世而得不到此现世上,亦即在想保留此现世,而此现世终归于无常上。”“我发已种种,所为竟无成。”“他要求得急切,便幻灭得迅速,结果我们看见他非常热衷,却又非常冷淡了。”那些突来其来的绚烂,常如烟火一般;性与情,亦复如是。但那瞬时的美丽,却又足以抚慰和温暖一个人心底长久的落寞与荒寒,一生缱绻,无悔缠绵。这是情感的奇妙处,是人心的奇妙处,也是这个娑婆世界的奇妙之处。 “他颇痛苦于没有真正的同情者,没有真正合作者,‘世人见我恒殊调,见余大言皆冷笑’”。“李白的痛苦是一种超人的痛苦,因为要特别,要优待,结果便没有群,没有人,只有寂寞的哀感而已了;李白的痛苦也是一种永久的痛苦,因为他要求的是现世,而现世绝不会让人牢牢地把握,这种痛苦是任何时代所不能脱却的,这种痛苦乃是应当先李白而存在,后李白而不灭的。” “这种痛苦是根深于生命力之中,为任何人所不能放过的。”你我凡夫,更是如此,如何方能解脱,超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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