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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尹默:《二王法书管窥》——关于学习王字的经验谈(2)

 隨风飘逝 2015-01-14





 

沈尹默:《二王法书管窥》——关于学习王字的经验谈(2)


二王遗墨,真伪复杂,既然如此,那末,我们应该用什麽方法去别识、去取才能近於正确呢?在当前看来,还只能从下真迹一等的摹拓本里,探取消息。


陈隋以来,摹拓传到现在,极其可靠的,羲之有《快雪时晴帖》,《奉橘帖》,八柱本《兰亭修稧叙》唐摹本,从中唐时期就流入日本的《丧乱帖》,《孔侍中帖》几种。 近代科学昌明,人人都有机缘得到原帖的摄影片或影印本,这一点,比起前人是幸运得多了。我们便可以此等字为尺度去衡量传刻的好迹,如定武本《兰亭修稧帖》,《十七帖》,槯场残本《大观帖》中之《近得书》、《旦极寒》、《建安灵柩》、《追寻》、《适重熙》等帖,《宝晋斋帖》中之《王略帖》、《裹鮓帖》等,皆可认为是从羲之真迹上摹刻下来的,因其点画笔势,悉用内擫法,与上述可信摹本,比较一致,其他阁帖所有者,则不免出入过大,还有世传羲之《游目帖》墨蹟,是後人临仿者,形体略似,点画不类故也。


我不是说,阁帖诸刻,尽不可学,米芾曾说过伪好物有它存在的价值,那也就有供人们参考和学习的价值,不过不能把它当作右军墨妙看待而已.献之遗墨,比羲之更少,我所见可信的,只有《送梨帖》摹本和《鸭头丸帖》。此外若《中秋帖》,《东山帖》,则是米临,世传《地黄汤帖》墨蹟,也是後人临仿,颇得子敬意趣,惟未遒丽,必非《大观帖》中底本,但是这也不过是我个人的见解,即如《鸭头丸帖》,有人就不同意我的说法,自然不能强人从我。献之《十二月割至残帖》,见《宝晋斋》刻中,自是可信,以其笔致验之,与《大观帖》中诸刻相近,所谓外拓。此处所举帖目,但就记忆所及,自不免有所遗漏。


前面所说,都是关於什麽是王字的问题,以下要谈一谈,怎样去学王字的问题。


我认为单就以上所述二王法书摹刻各种学习,已经不少,但是有一点不足之处,不但经过摹刻两重作用後的字迹,其使笔行墨的微妙地方,已不复存在,因而使人们只能看到形式排比一面,而忽略了点画动作的一面,即仅经过廓填後的字,其结果亦复如此,所以米芾叫人不要临石刻,要多从墨蹟中学习。


二王遗迹虽有存者,但无法去掉以上所说的短处,这不是一个无关紧要的小缺点,在鉴赏说来是关系不大,而临写时看来却是一个根本性的问题,必得设法把它弥补一下,这该怎麽办呢?好在陈隋以来,号称传授王氏笔法的诸名家遗留下来手迹未经摹拓者尚可看见,通过他们从王迹认真学得的笔法,就有窍门可找。不可株守一家,应该从各人用笔处,比较来看,求其同者,存其异者,这样一来,对於王氏笔法,就有了几分体会了。因为大家都不能不遵守的法则,那他就有原则性,凡字的点画,皆必须如此形成,但这里还存乎其人的灵活运用,才有成就可言。


开凿了这个通津以後,办法就多了起来,如欧阳询的《张翰》等帖,试与大王的《奉橘帖》、《孔侍中帖》,详细对看,便能看出他是从右军得笔的,陆柬之的《文赋》真迹,是学《兰亭修稧叙》的,中间有几个字,完全用《兰亭》体势,更好的还有八柱本中的虞世南、楮遂良所临《兰亭修稧叙》。 显而易见,他们这些真迹的行笔,都不像经过钩填的那样匀整,这里看到了他们腕运的作用。其他如徐浩的《朱巨川告身》、颜真卿《自书告身》、《刘中使帖》、《祭侄稿》,怀素的《苦笋帖》等,其行笔曲直相结合着运行,是用外拓方法,其微妙表现,更为显着,有迹象可寻,金针度与,就在这里,切不可小看这些,不懂得这些,就不懂得笔不得笔之分。


我所以主张要学魏晋人书,想得其真正的法则,只能千方百计地向唐宋诸书家寻找通往的道路,因为他们真正见过前人手迹,又花了毕生精力学习过的,纵有一二失误处,亦不妨大体,且可以从此等处得到启发,求得发展。 再就宋书家来看,如李建中的《土母帖》,颇近欧阳,可说是能用内擫法的,米芾的《七帖》,更是学王书能起引导作用的好范本,自然他多用外拓法。至如群玉堂所刻米帖,《西楼帖》中之苏轼《临讲堂帖》,形貌虽与二王字不类,而神理却相接近。这自然不是初学可以理会到的。


明白了用笔之後,怀仁集临右军字的《圣教序记》,大雅集临右军字的《兴福寺碑》,皆是临习的好材料,处在千百年之下,想要通晓千百年以上人的艺术动作,我想也只有不断总结前人的学习经验,通过自己的努力,多少总可以得到一点。我是这样做的,本着一向不自欺、不欺人的主张,所以谈率地说了出来,并不敢相强,尽人皆信而用之,不过聊备参考而已。再者,明代书人,往往好观阁帖,这正是一病,盖王着辈不识二王笔意,专得其形,故多正局,字须奇宕潇洒,时出新致,以奇为正,不主故常。这是赵松雪所未曾见到,只有米元章能会其意。你看王宠临晋人字,虽用功甚勤,连枣木板气息都能显示在纸上,可谓难能,但神理去王甚远。这样说,并非故意贬低赵、王,实在因为株守阁帖,是无益的,而且此处还得到了一点启示,从赵求王,是难以入门的。


这与历来把王、赵并称的人,意见相反,却有真理。试看赵临《兰亭修稧叙》,和虞、楮所临,大不相关,即比米临,亦去王较远,近代人临《兰亭》,已全是赵法。我是说从赵学王,是不易走通的,却并不非难赵书,谓不可学。因为赵是一个精通笔法的人,但有习气,万一沾染上了,便终身摆脱不掉,受到他的拘束,若要学真王,不可不理会到这一点。


最後,再就内擫外拓两种用笔方法来说我的一些体会,以供参考,对於了解和学习二王墨妙方面,或者有一点帮助。


我认为初学书,宜用内擫法,内擫法能运用了,然後放手去习外拓方法。要用外拓法,先须凝神静气,一心一意地注意到纸上的笔毫,在每一点画的中线上,不断地起伏顿挫着往来行动,使毫摄墨,不令溢出画外,务求骨气十足,刚劲不挠。前人曾说右军书“一拓直下”,用形象化的说法,就是“如锥画沙”。我们晓得右军是最反对笔毫在画中“直过”,直过就是毫无起伏地平拖着过去,因此,我们就应该对於一拓直下之拓字,有深切的理解,知道这个拓法,不是一滑而过,而是取涩势的。


右军也是从蔡邕得笔诀的,“横鳞,竖勒之规”,是所必守,以如锥画沙的形容来配合着鳞、勒二字的含义来看,就很明白,锥画沙是怎样一种行动,你想在平平的沙面上,用锥尖去画一下,若果是轻轻地画过去,恐怕最易移动的沙子,当锥尖离开时,它就会滚回小而浅的漕里,把它填满,还有什麽痕迹可以形成?当下锥时必然是要深入沙里一些,而且必须不断地微微动荡着画下去,使一画两旁线上的沙粒稳定下来,才有线条可以看出。这样的线条,两边是有进出的,不平匀的,所以包世臣说书家名迹,点画往往不光而毛,这就说明前人所以用“如锥画沙”来形容行笔之妙,而大家都认为是恰当的,非以腕运笔,就不能成此妙用。


凡欲在纸上立定规模者,都须经过这番苦练工夫,但因过於内敛,就比较谨严些,也比较含蓄些,于自然物象之奇,显现得不够,遂发展为外拓。外拓用笔,多半是在情驰神怡之际,兴象万端,奔赴笔下,翰墨淋漓,便成此趣,尤於行草为宜。知此就明白大令之法,传播久远之故。内擫是基础,基础立定,外拓方不致流於狂怪,仍是能顾到“纤微向背,毫发死生”的妙巧的。外拓法的形象化说法,是可以用“屋漏痕”来形容的。怀素见壁间坼裂痕,悟到行笔之妙,颜真卿谓“何如屋漏痕”,这觉得更自然,更切合些,故怀素大为惊叹,以为妙喻。 雨水渗入壁间,凝聚成滴,始能徐徐流下来,其流动不是径直落下,必微微左右动荡着垂直流行,留其痕於壁上,始得圆而成画,放纵意多,收敛意少。所以书家取之,以其与腕运行笔相通,使人容易领悟。前人往往说,书法中绝,就是指此等处有时不为世人所注意,其实是不知腕运之故。无论内擫外拓,这管笔,皆要左右起伏配合着不断往来运动,才能奏效。若不解运腕,那就一切皆无从做到。这虽是我的话,但不是凭空说的。

 

昔者萧子云着《晋史》,想作一篇二王法书论,竟没有成功,在今天,我却写了这一篇文字,以书法水准有限,而且读书不多,考据之学又没有用过工夫的人,大胆妄为之讥,知所难免,但一想起抛砖引玉的成语来,就鼓舞着我,拿起这管笔,挤牙膏似地挤出了一点东西来,以供大家批评指正,持论过於粗疏,行文又复草率,只有汗颜,无他可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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