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潍坊吃客

 真友书屋 2015-01-29

夏天的夜晚,从白浪河穿过奎文门里的那条小街上,尽是大同小异的烧烤摊子,烟雾极大,呛眼灌鼻。吃客们盈盈沸沸,有的光着膀子,有的抡酒瓶子,有的用牙当瓶起子,表情狰狞似钟馗,文明社会了那么些年,这些人倒是没被文明同化。



文/李绵绵


老潍县人的一天大约都是从两个肉火烧和一碗豆腐脑开始的。


天麻麻亮,潍坊各处密布的火烧铺子就已经开张了。要说味道,还是老城隍庙土坯小平房里那家最正宗。他家用的是原始的土炉子,炉顶覆上铁皮,炉子中间掏空,膛壁中间架上铁板,底部点上柴火,捏好的火烧先放到炉顶上烤到微熟,再挪到炉膛里烤,白面进,黄面出。烤得焦黄的火烧用火铲子铲出来,一个接一个小心翼翼。火烧肚子被烤的鼓鼓的,外酥里嫩,肉香四溢。这种炉子里烤出来的火烧才好吃。火烧的名儿大概就是这么来的。


后来我求学回来想去城隍庙吃火烧,到那发现那些平房已经拆了,都盖成商品房了。听说老字号火烧铺搬了家,不知道还是不是用传统的土炉子做了。现在的火烧铺为了省时省力都改用电烤箱了,出炉快,省人工,但是味道上差了那么一点儿。


肉火烧是个很本土化的吃食,别的地方没有。外地人看到火烧会说:“这不就是馅饼嘛!”,错了,这火烧跟馅饼只是形似,实际上南辕北辙,并不是一回事。火烧的面皮儿是死面儿,什么是死面儿?简单地说,水饺皮就是死面儿,包子皮是活面儿一般叫发面儿。火烧的馅儿也有讲究。一般都是猪肉馅儿,附带的做点菜馅,给不吃荤的人打打牙祭。肉馅一般选用猪腿肉,七分瘦三分肥,切上葱花,大刀手剁,切细了之后放盆里,浇上油、盐,混入切碎的鸡蛋糕、海米、木耳,筷子搅匀。和好的面已经擀出不少面皮儿,挖一大勺肉馅抹在面皮儿中间,包包子一样包起来压扁等待进炉。烤好的火烧是见不到褶子的,面皮浑然无缝,仿佛肉馅就是长在面里的。


每个火烧铺的旁边总会有一家卖豆腐脑的,约好了似的,火烧铺开到哪里,豆腐脑就跟到哪里。原本火烧铺子自家会烧一锅咸粘粥,配火烧吃。但是人见到旁边有豆腐脑,就顺手要一碗,久而久之就成了豆腐脑配火烧。从火烧铺端一筐火烧,到豆腐脑这里寻个桌儿坐下,老板掀开大铁皮桶,白蓬的热汽从桶里氤氲出来,一股豆香味儿惹的人口角垂涎。老板把豆腐脑剜到碗里,莹莹白白的,倒上鸡汤,放两勺韭花酱,一勺辣子,一勺榨菜粒子,两筷子香菜,最终端到食客桌儿上。这食客早已等不及开始吃火烧了,却被火烧肚里的热气烫红了嘴,疼的鼻歪眼斜,吱哇乱叫。这是吃货的典型表现。吃火烧千万不能着急,刚出炉的火烧肚子里全是热气,得先咬开一个小口,把气放完再吃。再配上一碗鲜香的豆腐脑,一天的精神气由此开始。


潍坊有些个小吃起名跟实物完全是风马牛不相及,火烧算一个,还有一种地方吃食叫朝天锅。我一个朋友坐火车路过潍坊,下车寻美食,看到朝天锅不知为何物,打电话问我:“朝天锅我一个人能吃完吗?”我说:“能。”他接着问:“多大一锅啊?”我说:“你去看看就知道了。”后来这朋友也没再给我打电话,估计是被那一大“锅”给吓着了。


朝天锅其实不是锅菜,说白了就是饼卷猪下水,壮汉能吃四五卷,饭量少的也能吃上两卷。在古时候这是贩夫走卒吃的玩意,上不得厅堂雅室的。早年集市上,人们露天支锅,锅里边煮一些价格低廉的猪下水,有猪头、舌、肚、肠、心、肺,汤沸肉烂的时候,人们围锅而坐,用烙好的薄饼卷上浓香软糯的猪头肉以补充体力,正所谓“逢二排七大集间,白浪河畔人如山。寒流雪翻火正红,下水香锅面朝天”,朝天锅由此得名。


朝天锅经过时代的改良,也逐渐的文雅起来。进到店里,早已看不见大锅,都是干净利索的桌椅,空气中还若有若无的飘着肉香。大锅支在后厨,以鸡肉、驴肉煨汤,再将开水烫过的猪下货放老汤里煮,火候必须恰到好处,时间太长肉烂没有嚼头,太短则生硬难吃。我爱吃全猪的,里面各类猪下水都有,肉上撒椒盐,再放上等寸长的葱段、酱疙瘩条,用薄饼卷起来,配上一晚肉汤,汤清淡不浊,撒葱末、辣椒面、白胡椒粉,更加吊胃口。饭量小,一卷足够。我不爱吃香菜,汤里失了一种绿油油的美感,可见我也并不是个合格的吃客。朝天锅看似简单,却是荤食者的一次盛宴。


说到包裹朝天锅的那层饼,口味最好的出自马宋镇,世称马宋饼。我前几年在北京苦读,自习到深夜,饥肠辘辘,嘴里能苦出胆汁来,什么珍馐美馔全不想,就想吃口马宋饼卷土豆丝,中学的时候我妈老给我做。之所以想吃,大概就是觉得自己的处境跟马宋饼的由来很相似,便遥想古人,惺惺相惜。古时候寒门学子进京赶考,路途遥远,须带些耐放又垫饥的干粮,有老母亲为儿子擀制大饼,口感劲道又耐储存,久而传世。马宋饼的做法并不难:用淡盐水和面,反复揉搓,面团光亮似淌非淌时,将面团置于面板上,撕成一团团,搓圆压平,刷一层花生油,再取一层面饼覆之,再刷一层油,再覆之,共三层面饼,擀到硬币一样薄,形如圆盘,放到事先热好的铁鏊上烙熟即可。所以马宋饼又叫三页饼,是餐桌上最好的面食配搭,可卷菜可泡汤,吃法多样。我最爱吃中间那层,油浸得恰到好处,不干不腻,香、软、甜。离开家乡很多年,再没吃过那么好吃的三页饼。


潍坊有一种汤面,名字颇吉祥,叫鸡鸭和乐,带着满是朴素的祝愿。相传和乐起源于山西、陕西,后经北京传至潍坊,由历史上的“河漏”演变而来。“河漏”是用 荞麦面在密凿细孔的河漏床上压出的面条,本是农家日常食品。潍坊人对此作了改进,用小麦代替荞麦面,并配以鸡鸭肉、“憨肉”和小调料的卤子,用期谐音取名“和乐”,因卤子以鸡鸭为主,遂名“鸡鸭和乐”。和乐面条很粗,直径约有八毫米,汤厚有余味儿,碗里配菜极丰富,有切片猪肉丸子、鸡胸肉、蛋皮儿、甜蒜、腌香椿、韭菜碎,荤素齐全。在潍坊有一家挺传奇的和乐店,开在一家老旧小区里,一面临街一面则是居民楼。这家店面很小,总共三张桌子,虽临街却不显眼。晌午去的话没座儿,几个壮汉吃的正香,面条子哧溜哧溜响,像是饿了一年。旁边桌儿上坐了一位清丽的姑娘,吃相颇文静,面条单根用筷子夹着,一口一口滑进朱唇,最后竟也见了碗底。可见这鸡鸭和乐,文也吃得,武也吃得,要么大快朵颐,要么小口细品,都有它的道理。我问过一个在潍坊上学的外地朋友爱不爱吃和乐,他连忙摇头,称自己实在吃不惯这样粗硬的面条。我笑笑说,可能是没习惯吧。有很多食物你以为自己一辈子都不可能吃,万万想不到日后竟成了心头好。我去南京之前吃东西颇挑剔,香菇、香油、臭豆腐一概不吃,可在宁四年,竟让人完全蜕变了,对食物的包容心宽了一个亚欧大陆,可见生活习惯对人的潜移默化,跟你妈一样。


夏天的夜晚,从白浪河穿过奎文门里的那条小街上,尽是大同小异的烧烤摊子,烟雾极大,呛眼灌鼻。吃客们盈盈沸沸,有的光着膀子,有的抡酒瓶子,有的用牙当瓶起子,表情狰狞似钟馗,文明社会了那么些年,这些人倒是没被文明同化。


我吃过的最好吃的烤肉串,是小时候爸爸在一条背街小巷里买的两毛钱一串的羊肉串。膻香的羊肉用铁签子串起来,放在炭火上烤,等烤熟只撒一把孜然粉和盐粒,简单粗糙。我吃第一口,香的跟什么是的,就好像从来没吃过这般美物。这些年过去,烧烤变成街头巷尾随处可见的小吃,烹制方式也并没有多少改进,调料花样繁多,却难以找回那时的味道了。其实现在想想那个味道未必真的好,肉也未必是真羊肉,让我难以忘怀的应该是初尝时的惊喜以及那时年轻的父亲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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