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辨证认识微型小说特征

 江山携手 2015-01-29
    对微型小说的文体特征,有个认识过程。当微型小说被看作只是“极短篇”“超短篇”,只是短篇小说中特别短小的一支的时候,人们觉得它很难说有什么独特的审美特点,如果有的话,不过是把短篇小说的特征浓缩一下而已。我也说过这样的话:微型小说的特点,“从属于短篇小说的特点,但表现得更精粹、更单纯、更洗练”。 这样说,自然也有一定道理。因为,尽管微型小说篇幅微小,它毕竟还是小说,拥有小说的共有特征,特别是与其最为亲近的短篇小说,在艺术上有许多相通之处。但是,当微型小说成为有别于短篇小说的一种独立文体,这样讲就不到位了。任何能够自立门户的事物,都应有不同于他物的独立品质。我的“三更”说,只讲到量的差异,而未能触及质的区别。这样的看法,反映的是微型小说尚未形成独立品格时的情况。

    而缺少独立品格的东西,往往缺乏独立生存的价值。微型小说在上世纪五六十年代,曾经热闹一时,“一鸣惊人”,就由于没有形成自已独特的审美特点,“短篇小说化”与“新闻特写化”倾向严重,前者忽略了“微型”的特点,后者背离了“小说”的本性,从而不具备自已独立存在的理由,因而腿很短,走不长,“其兴也勃,其亡也速”,火爆一阵后,迅即降温退潮,成为过眼烟云,未能留下多少痕迹。上世纪八十年代兴起的微型小说热,所以能持续不断,日益向纵深发展,就因为它适应了时代生活的变化,生发了独立的文体意识,自觉地从短篇小说中分化出来,形成了一种独立的文体,从而获得了自已的独立生命。

    微型小说的特有文体特征,自然源于它在小说家族中,篇幅特别“微小”。鲁迅在论及短篇小说时,曾经谈到,“在巍峨灿烂的巨大纪念碑底的文学之旁,短篇小说也依然有着存在的充足的权利。”他说:“不但巨细高低,相依为命,也譬如身入大伽蓝中,但见全体非常宏丽,眩人眼睛,令观者心神飞越,而细看一雕阑一画础,虽然细小,所得却更为分明,再以此推及全体,感受遂愈加切实,因此那些终于为人所注重了。”将鲁迅的话稍为扩大一点,是否可以说,在小说的伽蓝殿堂中,长篇小说犹如壮丽的长廊,中篇小说好似挺拔的栋梁,短篇小说是“画础”,微型小说则为“雕阑”。它们尽管“巨细高低”不同,但皆“相依为命”,各有各的作用,各自都有“存在的充足的权利。“雕阑”式的微型小说,“虽然细小”,但给人以“更为分明”和更多蕴藉的感受。它微而精,小而美。虽然不能像长篇小说那样成为生活长河的历史画卷,不能像中篇小说那样记录生活长河的一个段落,也难于像短篇小说那样反映生活长河中的某些片断,微型小说是对生活长河中水珠和浪花的观照,却能“从一滴水看太阳”,以最小的篇幅包含最多的内蕴,给人“以一斑得窥全豹,以一目尽传精神”的艺术效果。

     基于这一识识,1981年初,我发表了《微型小说初论》一文,用“从小見大,以少胜多,纸短情长,言不尽义”这样16个字,概括微型小说的文体特点。这里的中心意思,是说微型小说篇幅虽然微小,但“情”与“义”的内蕴却要深厚。要把小与大、少与多、短与长、微与广辩证地结合起来,要像巴尔扎克所说,“用最小的面积,惊人地集中最大的思想”。由此出发,我从取材、布局、人物描写、环境安排以及语言等方面,分析了微型小说在艺术手法上的特点,指出其创作的各个环节,都应铭刻着精练、精美的印记。

    在我的“初论”以后,随着微型小说创作的发展,对微型小说文体的研究日益深入。不仅论文迭出,而且从九十年代初开始,从来没有过的关于微型小说的专著,也破天荒地一本本推出。这些论文和论著,在探索微型小说的思想和艺术规律上,各有各的角度和见解,但共同认为,微型小说最本质特征,是以小见大,言微旨远。微型小说如果不“小”不“微”,就不是微型小说;但倘若只有“小”和“微”,不能以小见大,以微知著,这样的作品也空有微型小说的外壳,而无微型小说的内在品质。我曾说过,微型小说在审美上具有“速效剌激”的特点,特别适合处于快节奏生活中的现代人阅读需求。这一“速效剌激”,不仅因为它篇幅短小,读者几分钟就能看完全篇,快“速”得到审美感受;同时,也由于它有着丰富的内含,虽然“君看萧萧只数叶”,却是“满堂风雨不胜寒”,给人以强烈审美“剌激”的实“效”。有人说得好,微型小说作为反映太阳的一滴水,不仅应把整个太阳映照进去,而且要把太阳的热能凝聚起来,转化为熊熊的烈火,引起人们心灵的共振,从艺术形象中领略到一种审美的剌激,一种审美意趣,一种审美的享受。因此,微型小说既要大,又要小。大小结合,才能成“尖”,成为优秀微型小说。按照 柯灵的说法,就是“既要经济,又要丰富;既要轻巧,又要厚重。”

     从这个基本特征出发,人们以不同的视角,探索了微型小说的艺术手法。有人说,微型小说是空白的艺术。要以“神龙见首不见尾”的手法,在行文上虚实相生,留下空白,诱发读者从“空镜头”中驰骋想像,扩大补充作品的内涵,收“曲终人不见,江上数峰青”之效。微型小说要特别重视“不写之写”、“不全之全”。

    有人说,微型小说是浓缩的艺术。它体积虽小,质地却高,“言有尽而意无穷”。它不是水泡的木耳,而是浓缩的鱼肝油,单位含金量特高。郭沫若有个这样的比喻:“黄金只有一点,但还有它的分量,牛粪虽然一大堆,分量却不见得有多重,”微型小说在精短的篇幅中,追求材料精粹、构思精巧、语言精美,成为点点黄金,粒粒珍珠 ,可收以一当十、以少胜多之效,远较“一大堆牛粪”有价值。

    有人说,微型小说是突变的艺术。突变,就是在情节的发展中,有意外发生,为受众所意想不到,始料未及,感到新奇和“吃惊”,从而得到“速效审美剌激”的愉悦。欧`享利与星新一这两位美、日微型小说名家,在创作中都是以“意外的结尾”见长,以至有人将突变的结尾,称之为“欧`享利的结尾”或“星新一的结尾”。尽管有人认为这是一个束缚创作的“框框”,应予突破,但大多数富有艺术冲击力和吸引力的微型小说,均未脱离这一“框框”,它们采取的突变手法,使作品情节跌岩新奇,诱人观赏回味。

    有人说,微型小说是简练的艺术。限于篇幅,微型小说只能在“螺丝壳里做道场,经不起笔尖的横扫,驰骋的回旋”,必须惜墨如金,学会“长话短说”。尽量删去枝蔓,对情节、人物、环境等方面的描写,都要力求简练,在单一中追求精美,在单纯中体现丰富。郑板桥画竹诗:“冗繁削尽留清瘦”。削尽“冗繁”,才能将表现神韵的“清瘦”突现出来。简练是才能的姐妹,创作微型小说需要才能。

    有人说,微型小说是讽剌的艺术,幽默的艺术。微型小说的表现手法虽然多种多样,突出的则是讽剌幽默的运用。阿`托尔斯泰说,中世纪产生的欧州小小说,来自“针对宗教和封建主而发的毒辣的笑话”,这个所谓“毒辣的笑话”,主要就是对人间世态的讽剌。而讽剌与幽默是一对双胞胎,讽剌必然伴随着幽默。希腊人说,诗铭像蜜蜂,一要蜜,二要剌 ,三要小身体。移之于微型小说,也完全吻合。在“小身体”内,既要有“蜜”,有耐人品味的内涵,也要有“剌”,能“将无价值的撕破给人看”,针贬人间痼疾,张扬社会正气。“讽喻含量”,在微型小说中是明显高于长篇、中篇的短篇的。

     有人说,微型小说是瞬间的艺术,焦点的艺术。由于篇幅极为短小,微型小说难于采用铺垫、渲染的艺术手法。它不仅不能反映生活的长河,就是生活较长的片断也拙于表现,它较适宜的做法,是摄取生活的瞬间,将一瞬间描绘得惟妙惟肖,声态并作,“融历史长河为一瞬,化大千世界为一隅”。抓住瞬间,就要选准聚焦点,将全部能量有效地集中起来,以少胜多,以小显大,生发出强烈的艺术能量。

    有人说,微型小说是立意的艺术。曹雪芹在《红楼梦》中,借黛玉对香菱的话,阐述了一个极有价值的艺术见解:“词句究竟还是末事,第一是立意要紧。”

    微型小说虽“微”,也要像莫泊桑要求文艺创作那样,不仅“给我们讲述一个故事,娱乐我们或感动我们,而要诱发我们思索,来理解蕴含在事件中的深刻意义。”这个“意义”,可以是作者对生活的一一种感悟,可以是一种哲学,也可以是一种新的理念。“意犹帅也”,美国评论家多伯特`奥佛法斯特把“立意奇特”,列为微型小说三要素之首。立意是微型小说的灵魂。

    有人说,微型小说是模糊的艺术。篇幅的短小,给予微型小说“船小好掉头”的便利,敏于吸收其它文体的营养,以丰富自已。蒙太奇手法的大量运用,使它与电影电视“模糊”。象征、暗示、拟人、拟物等手法的运用,使它与寓言“模糊”讽剌幽默的运用,使它与小品文“模糊”。曲折的情节设计,使它与故事“模糊”,而淡化弱化情节,又使它与散文“模糊”。讲究空白与神韵,使它与诗“模糊”,强调立意,以形象说理,又使它与杂文“模糊”。在某种程度上,微型 小说可视为“模糊”小说。

     还可举出一些说法,诸如微型小说是悬念的艺术,是荒诞的艺术,是语言的艺术,等等。所有这些,都是从某个角度揭示了微型小说的艺术特色,都有其道理。然而需要注意的是,不宜孤立地加以强调。比如,微型小说确与其它艺术样式易于渗透融合,产生“模糊”的特点,但是,不管怎样“模糊”,不能把写人的任务“模糊”掉。茅盾说,人是写小说的第一目标。微型小说属小说家族的一员,就不可“目中无人”。当然,微型小说写人,不能象长篇幅小说那样要求,有着“微”与“小”的特点。它写人,不再拘泥于塑造人物的鲜明性格,也可以写人物的命运、遭遇,写人物的心理、感情,写人物的情思、兴趣,写人物的幻想、联想,写依附于人物的自然环境、社会环境。这样,才能把各种因素拿来“为我所用”,丰富微型小说的创作,而不是在“模糊”中失去自已的本性。

   同时,还要防止绝对化。比如,强调微型小说创作要聚焦,要写瞬间,写人要写“一刹那”,不要写历史,写过程,一般说来,这确是微型小说扬长避短的所在。但是,《编年史》这篇作品,却写了一个人九岁、十八岁、二十七岁、三十六岁的“编年史”,也很好,获了奖。又比如,微型小说要重视“不全之全”以虚实相生的手法多留空白,但也不能把它看作是微型小说的“专利”,再长的作品也难于事无巨细都写出来,都少不了要留下“空白”,只是它对微型小说具有更为重要的意义。 再比如,强调讽剌幽默特色,使微型小说生发一种谐谑之美,较好地发挥微型小说批判假恶丑、张扬真善美的作用,并让人在笑声中获得美的享受,应当不断得到强化。但也并非篇篇都必须具备这一特色。《泥活》《紫色人形》《月照南窗》这些歌颂人性人情的作品,也很精采感人。这说明,微型小说的创作规范,大体虽有,定法则无。

   综如上述,微型小说作为一种独立文体,应当有自已特有的艺术特征,但它毕竟是小说家族的一员,文艺家族的一员,它的艺术特征又不是凭空产生的,而是与整个文艺家族,特别是与小说家族有着不可分割的血肉联系,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概括地说微型小说的特征,可以视为“微型 ”十“小说”。任何事物的个性,都是共性中的个性;而共性,也是包含个性的共性。为繁荣发展微型小说的文体,要加强对微型小说个性的探索研究,但在研究中要防止绝对化、孤立化。王蒙说,微型小说是一种智慧。深入微型小说文体特征的研究,也要多用辨证的智慧眼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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