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殳俏 （本文出自《悦食｜伟大的家宴》春节特刊） 学会一个人吃东西，大概是走向自由的第一步吧。 回忆了一下，普通人在小时候基本上都是在家里吃饭，三餐都会跟家人或学校的同伴一起吃，只有长大了，离开家，才有可能真正遇到“孤独地吃饭”这回事。 对于我来说，就算刚刚读大学的时候，好像也摆脱不了同住在一个宿舍的女生一起去食堂吃饭，一起去打热水，一起上课下课的俗套。直到留学的那天，才第一次自己住一个小公寓，忽然就觉得自由快活到不行。第一天去上学，到了午饭时间，没有跟着大队人马去食堂，而是跑到了学校附近的一家小餐厅里，一个人要了一盘意大利面和一杯冰咖啡当午餐。 那家小餐馆是个两层的小楼，中午时间坐满了人，却也都是静静的，大部分是独自一人的早稻田的大学生，一手拿叉子，另一手则翻着本书。菜单上的各种意大利食物看上去都很精彩，但统统只有晚上才供应，中午只有一种每天替换的意大利面，配冰茶或冰咖啡。就是这么枯燥的供应、寂寞的调调，不知为什么，在这木头的小阁楼上，钟摆滴答，每个人都表情木讷，偶然进来一对看上去活泼的女学生也被这气氛压低了谈话的声音，但就是让人觉得身心都被拍打干净，整整齐齐叠进了一个干爽的袋子。至今我都记得，第一餐吃的是青菜虾仁大蒜面配加了糖水的冰咖啡，第二餐吃的是芝士蘑菇培根面配没加糖没加奶的冰咖啡，第三餐吃的是海苔明太子奶油面配加了柠檬的冰茶，第四餐??现在想起来，在真正学会日文之前，我在这家小餐馆度过了如此美好的不需要跟人交流的时光。用手指头点点菜单上的文字就可以安静而幸福地填饱肚子，除了老板会在我坐窗边的时候冷不丁念叨一句话，不过那也好像是他说给自己听的。三个月后忽然有一天，我听懂他说的是：“这个位子是吉永小百合坐过的。” 日剧《孤独的美食家》每每开场，都会有男中音在片头有理有据地诵读道：“不被时间和社会所束缚，幸福地填饱肚子的时候，短时间内变得随心所欲，变得‘自由’，谁也不打扰，毫不费神地吃东西的这种孤高行为，这种行为才是平等地赋予现代人的最高治愈。”这是真的。只要体验到了一个人吃东西之乐，好像就很难回归到几个人一起商量饭局的状态。作为体贴朋友的现代人，总要热心地为人着想，推荐朋友可能喜欢的餐馆，点大家都觉得很有水准的菜，做小伙伴们都会拍手叫好的食物。相比之下，“孤独”地享受吃的乐趣，那才是真纯粹。你可以既点咖喱猪排饭又点咖喱鸡；你可以用咖啡配鲅鱼馅儿饺子；你可以连吃三家餐馆喝三场酒都没人责备你暴饮暴食；最棒的是，你还可以一边吃，一边观察身边其他的人在做什么，你很快就在心中编织出了电影的情节，是悬疑片、歌舞片还是动作片，全看当下所配酒菜渲染出的心情。 吃着美妙的食物，感到自己掌控了餐桌，也掌控了全世界。这种时候，自诩孤独的美食家其实并不孤独。在味觉中自由行走，与食物热辣相伴，如果这世界上热爱食物的人也同样热爱孤独，那“孤独”就变成了惺惺相惜的默契。倘若在地球上有一百万个喜欢独自享受美食的独行客，在他们或近或远的食物气场中共鸣出的味觉协奏曲，恐怕要比一群凑着大饭局高声叫嚷不停胡吃海喝的人们所拉扯出的南腔北调要动听一千倍。 只是想感谢人类创造出这孤独星球上种种的美好事物，比如桌子，让认识或不认识的人聚在一处吃饭；比如餐馆，让人们可以只为了一餐而不经意间构筑一次相遇；比如“孤独”这个词，它给想要温暖却羞于诉说的每个人都织了一件毛衣。 又是新的一年了，祝吃过同一道菜的人健康，祝喝过同一种酒的人快乐，祝去过同一家餐馆的人，我们能在巧合和意外中一起发现更多更好吃的地方，祝穿着毛衣的每个人都感受到温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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