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梦欣 以上举了这么多例子,只是说明了一个问题:竹枝词志土风而详习尚,以吟咏风土为其主要特色,以摇拽性情为其趣味所在,写得好,写得有趣,写得人们喜爱,最重要的是下笔时的选材。选材要识“趣”。识“趣”,首先是要熟悉所写的对象。风土也好,人情也好,时尚也好,习俗也好,一定要了解得透彻,有真知灼见,有真实感受,说出来便让人信服。其次便要有所辨析,总是有特色有鲜明个性有不可重复者方有奇趣。再次便也要适于口头咏唱方便文字表达者。最后,能否识“趣”,也在于诗人自己的人格修养和见识眼力上。趣有雅俗之分,竹枝词不尚雅而尚俗。但这个“俗”,却又不能俗得丢格,俗得卑下,俗得肮脏。象四明浮槎客的竹枝词,便有把异族当兽类的鄙视心理,先自已入兽类矣。 选材识“趣”,可能还只是写好竹枝词的第一步。因为你自己觉得有趣,写成诗还不一定能让读者也觉得有趣。所以,还要在构思上下功夫。有了想写的冲动,有了想写的内容,就要想着如何把这有“趣”的东东放在合适的地方。这个环节,姑妄称之为构思谋“趣”。 构思谋“趣”,先要分清自己感觉的有“趣”,是情趣,还是理趣,是景趣,还是事趣。 先看情趣的例子。 当今诗人杨金亭的一首《陶然亭晨曲》这样写道: 这首竹枝词写的是退休老人的文体生活。晨早时分,公园活动场地,扭秧歌的,跳迪斯科、跳探戈、跳国标舞的,唱京剧吊嗓子的,打太极拳的,一圈圈,一团团,三五成群,四六为帮,那场景最普遍不过了。可作者在构思这首诗作时,便有意在三四句中预埋“情趣”的种子。大凡经常在一起活动的老人,多半是认识的。即使叫不出名字,但来来去去都是照面就互相打招呼的,用不着“通名姓”。作者以“曲终挥汗通名姓”,即暗示(1)通名姓中可能有一人是新来的,(2)新来的他(她)已引起某一人的注意(气质不凡?舞步娴熟?腰身出众?模样迷人?丰韵犹存?),有亲近接触的倾向,(3)后续也许会有故事发生。接着,诗人把他的这些个意思通过结句“折扇摇来并作凉”巧妙地融入具象之中。折扇摇来并作凉,与其说是“作凉”,不如说是故作姿态。故作姿态想干嘛?吸引人家注意是也。你看,有“情”吧。如此张“情”,有趣吧。情趣被作者在构思时便预谋好了。 清代诗人刘名顺的《孱陵竹枝词》中有一首写法和杨金亭的《陶然亭晨曲》相近,同样是故作姿态而显“情趣”者。其诗曰:
石桥东去采新荷,鬓角乌云堕绿波。 唐代诗人皇甫松《采莲子》写采莲女子“贪看年少信船流”而做出一个“无端隔水抛莲子”的传情动作,“情趣”顿出。清代诗人蒲松龄《采莲曲》写采莲女子隔船见到心上人时“一笑低头眼暗抛”,脉脉传情源自低眉一笑、眼色暗抛。“情趣”总是伴着一个曲意的动作而生,这个动作便是诗人构思过程中特意设定的。刘名顺写的这个采莲女,见到岸上有“人”在偷偷盯着她看,于是便低下头,故意唱起抒情的采莲歌。显然,这“人”是她故作姿态借以弄情传意的对象,八成是她思恋中的男子。 田昌令的许多竹枝词,也善于在构思时设定一个能品出“情趣”的人物动作。如《小镇情歌》九首中之《端午一瞥》:
这个“解粽衣”的动作便包含有无限的“情趣”。又如《春到农家》八首之六: 这个夫妻之间的半句戏言,也富含“情趣”。大抵夫妻调笑,好带点浑味,或改编自时下流行的黄段子,或自创床上亲昵举动的双关语,这“好种才能出好秧”,当也是带浑味的双关语。 曾建开的竹枝词也有类似的写法。如《情歌一组》中之六: 这“张口一声喊”的后果很严重,干扰了“俏姑娘”的好事,有“情趣”吧。再读同组中之八: 这“出门绕道过清溪”的空折腾,直让人笑其痴笑其笨笑其一“疑”而乱了方寸。但正是这一乱,便见“情趣”。 以上所举例子,是男女恋情方面构思谋“趣”的情形。当然情趣也不仅仅只限于男女恋情,亲情、友情、乡情及诗人自己的情怀,也都会有蕴藏趣味的景况。比如,田昌令《春日广场》十首之七,写的是亲情之“趣”: 这位年轻的妈妈用“长线”牵住的不只是风筝,而且还有宝贝儿子的欢心。又如,曾建开《采药竹枝词》之二,写的是诗人自己采药历险平安归来的感受,也有情趣: “开酒壶”这一情节,是作者在构思时谋“趣”的精心设置。表明诗人寻觅何首乌时独闯险境,差点就会迷失在悬崖陡壁之中,后来终于走出“艰途”归家时,惊魂甫定,乃取酒庆幸自己的脱险,这情趣也尽在此诗的寻味中。 再看理趣的例子。 理趣,就是把自然的规律、把人生的哲理、把经世的方略、把艺术的奥秘寓于诗的景象和意境之中,不言理而理自明,不持论而论已彰,寻味而得趣。有理趣的竹枝词,哲理融合于形象情感之中,诗作充满信手拈来的鲜活的情趣,在悟道识趣方面,拔高一筹、拓深一境,更能引人激赏。一般来说,因为竹枝词尚俗不尚雅,故竹枝词见情趣者多,见理趣者少。但“俗”中也同样含有自然与人生的哲理,只要有智心和慧眼,就可以捉摸到事理物理之趣。因此,一些极耐寻味的竹枝词,便也有理趣藏之诗中,那是诗人在构思时精心预设的。比如,唐代刘禹锡的这首《竹枝词之六》: 险滩中的巨石,身处中流却坚不可摧,这是自然现象。善于见风使舵的小人,却经受不住风浪的冲击,随时会出卖自己的良心和人格,这是生活现实。美与丑,伟岸与卑下,两相对比,让人可悟出处世立身的大道理。但诗人并没有把道理说出,只是客观地叙述自然现象和生活现实,不入理语而见理趣,这便是理趣诗的高明之处。 明代徐渭的竹枝词也多有理趣。他善于从一情一景的自然生活中领悟人生的真谛,写下许多意味深长的理趣诗。这些诗作常常是巧妙寓理却无一字涉“理”,而其言外之意与话外之音令人回味无穷。如《竹枝词二首》之一: “风前烛焰”,红得亮丽,却可能“片时”就会被风吹熄。短暂的生命,由不得自己。这是“烛焰”的物象。马头在西时,马尾只能在东,马尾的命运只能服从马首而无可选择。这是“马尾”的物象。成对的鸳鸯正在享受生活的甜蜜,沉睡难醒。只有那孤单无伴的,便备受相思之苦,凄凉难眠。这是“鸳鸯”的物象。诗人列举了三种物象的四种景况,让人悟出人生的哲理。人生的遭遇,究竟有多少可以自己选择?生活的折磨,究竟有多少可以幸运逃脱?悲悯的情怀与睿智的理趣,渗透在看似零散各不相关的文字里,寓意极为深刻。 枚举几件不相关的物象,连系在一起,就可以触类旁通,引发思想的顿悟,从而折射出理趣的光芒。这是竹枝词最常见的理趣谋篇手法。 清初韶州诗人廖燕的这首《羊城竹枝词》(六首之四)也是使用这一手法: 用粗纱缠绕成帽子,用竹片编扎起篱笆,挡得些许风尘,拦得几多人足,但挡不住阳光,拦不住视线。在外面就可以看得见里面,里面的“行藏”是遮掩不了的。椰子可就不同,外面的皮包得严严实实的,你不知道里面有多少“行藏”。可是一旦把它剖开来一看,连个果核都找不到,什么“仁儿”都没有,看来包得再严实也枉费心机。作者这里要表达的人生感悟,道理藏得更深。疏而必漏与密而不容,两种相反的意象并举,告诉你一个什么生活哲理呢,有得寻味。 这种精心设置物象、以物象来衍射哲理、巧妙地寓哲理于物境之中、使意象与哲理融为一体而写出理趣的方法,可称之为物象悟理法。 再看竹枝词构思谋篇设置理“趣”的另一种情形。田昌令《小城见闻》中有一首《清洁工》这样咏道: 清洁工是城镇的美容师,清洁工用自己的辛苦和劳累给市民营造了一个整洁和温馨的环境。对清洁工的赞美,怎么说都不为过。但作者却别出心裁,说“浊流污垢总盈盈”的候门大院,“最难扫”。读者自然明白,这“浊流污垢”指的是什么东东。既然明白,这诗的讽刺风味,这诗的喻理之趣,也就显现出来了。这里的理趣是从“浊流污垢”的比喻义中阐发出来的。作者并没有把候门最多“腐败”、“堕落”、“黑暗”、“贪婪”、“卑鄙”之类的道理点破,但读者却可以从“浊流污垢总盈盈”这一形象性的表达中理解作者没有说出的意思。这种理趣的设置不同于前面直接由物象悟出哲理的方法,它使用了比喻的修辞手法。 借用比喻、拟人之类的修辞方式把抽象的哲理融于形象的修辞表达之中,这是竹枝词构思谋篇设置理趣的又一种手法。 竹枝词构思谋篇设置理趣,还有的另一种方法是在生动的景、事描写中寄托事理。通过对自然界和社会生活中的景物、事件进行独特的审视后运用艺术捕捉的手段,在竹枝词里描写某种意境,展现某种哲理。比如,燕山道士的这首《野花》: 野花,这一随处可见的景物,在熟视无睹的人们眼里是那么不起眼,可是当细心的诗人运用特写的镜头对其实施艺术捕捉而呈现在读者面前,人们方惊奇地发现,原来这野草闲花也很了不起,那淡薄名利善处孤零情愿一生默默无闻却能于“瘠土”穷壤中“强生自放花”的胸怀和气魄,委实让人肃然起敬。显然,诗人写的是野草,赞美的却是人,也许就是诗人自己。这里也使用了拟人的修辞手法,但作者全诗对野花这一景物进行了详细地描写和生动的刻画,读者是在获取了野花的完整形象和具体物境之后方理解作者所寄托的深刻含义,理趣是在形象逐渐展现之后释放出来的。人生哲理就这么与生动形象融合在一起,这种写景咏物寄托哲理的方法,也是竹枝词谋篇设置理趣比较常见的。 写景咏物可以寄托事理,叙事行不行?当然也可以。比如清代佚名竹枝词《燕台口号一百首》(有人认为作者就是查揆)中这一首: 作者在这里叙述的是他到戏楼看戏所见到的场景。长票与筹,都是戏票,长票看全剧,筹只能看专本。前二句只是叙述作者拿了可看全本的戏票偷闲去看戏的心情,后二句却描述了一幕也属人们熟视无睹的场面:台上演员的一个亮相,或者一个唱腔,令台下的观众雷鸣般地鼓掌喝彩,还来不及弄清楚是怎么一回事的一些人,也跟着点头叫好。这种“未解根由”而见“喝彩人无数”便也“点头”的场景,正是赵翼一首论诗绝句里所说的“矮人看戏何曾见,都是随人说短长”的现象。有趣的是,赵翼用这种现象来讽刺那些没有独创精神而千篇一律胡乱写作的诗人,而这首竹枝词却只是通过一幕常见的生活场景来寄托一个人生哲理的思考。可以说,这首竹枝词的理趣更胜于赵翼的论诗绝句,因为前者“理”由事蕴不涉理语,而后者则有“理语入诗”的缺陷,诗味淡了一些。 关于理趣诗可否“理语入诗”的问题,从清代以来便一直有争论。肯定者通常授引“诗言志”为据并释“志”为理,否定者则认为诗的生命在于形象,诗以“象”存,诗无“象”便无诗趣。但事情往往都不是绝对的,诗史上所见“理语入诗”的玄学诗、理学诗、禅学诗固不足取,但某些语言精警、富于启发性的诗作依然为人们所喜爱,比如王安石的“看似寻常最奇崛,成如容易却艰辛”(《题张文昌诗后》)及程颢的“万物静观皆自得,四时佳兴与人同”(《偶成》)都是理语,但却长久为人们所诵读。这种个别有“理语入诗”而诗作依然可读的情形,沈德潜将其解释为“骨高”。他说:“理语入诗,而不觉其腐,全在骨高。”(《古诗源》评谢灵运《从游京口北固应论》诗)“骨高”,其实就是王国维所说的有“境界”。境界取决于诗人的胸襟。所以,有胸襟的诗人,便能作“理语入诗”而“不觉其腐”的理趣诗。比如当今诗人杨逸民写过一组讽刺时政不良风气的《新竹枝词》,诗中便多有议论语,请看这一首: 针砭时世,理语更显得刀锋锐利一些。历史上有赵高“指鹿为马”的专横,但毕竟马和鹿个头还相当,相对于如今的“指猫为马”,那就有点小巫见大巫了。这首竹枝词确有“理语入诗”的情形,但读之有趣,当是诗人有胸襟而“不觉其腐”的例子。 再看景趣的情形。景趣,包括物趣,是诗人在欣赏大自然的风光及人世间的杰作和形形色色的物种物体物态之后、用竹枝词的独特艺术魅力将自己的感受咏唱出来所产生的情趣。竹枝词长于咏风土,描写自然风光,描写各种景物,写出风趣咏出景趣物趣,是竹枝词创作的一项基本功。诗人在构思谋篇时,便要着眼于景趣物趣的营造。 神与景游,思与境谐,是营造景趣物趣的主要途径。一样的清风明月,有人感受到疏朗,有人感受到寒凉;一样的鸟叫蝉鸣,有人听出春意闲情,有人听出暑躁烦意。何其各异,何其有别?盖心思、心境不一样,感受自当不同。所以,当人们说写诗要带“景眼”时,勿宁说更需要的,是带上一颗宽松闲逸、识敬畏、懂荣枯、知美善的“景心”。 陈良誉(网名文正清风)便好像是时时带着这样一颗“景心”游行于山川湖海之间,每到一地,总能呼吸到清新的空气,写出幽雅俊逸、秀丽多姿的诗作来。笔者在《竹枝词猎艳》一文中对其咏风景之佳作已有点评,这里再引录一首作为“神与景游、思与境谐”谋写景趣的例子。《江村杂咏之二》: 好一个僻静幽闲的去处。先是古朴之雅。临水的楼阁,周边有竹林簇拥,竹槛篱门,给人一种安详朴实之感。再是清幽之静。烟务缠绕中的古寺,或许荒废已久,没有游客的光顾。这样静幽的处所还有生气吗?有。几只小鸟,从湖面飞来歇立在亭台上。半个月影,斜照进简陋失修的窗户里。但似乎也就是这鸟声、这月色,与偏僻江村的这处古寺,日夜为伴了。鸟叫也幽,鸟不叫也幽。月来也静,月不来也静。但幽静中,似乎有一丝期待,寂寞中似乎有一份安宁。或者,这正是一个可以让人消解俗世烦忧的地方,一个让人脱离喧嚣名利的静土。这与那些香火缭绕熏得游人满肚子烟味的名山大寺庙,正形成一个鲜明的对比。也许,这才是值得诗人寻觅的地方。这首竹枝词的景趣,尽在“碧羽落”与“有月来”这两个示“动”的细节上。以“动”衬“静”更显“静”。但一“落”一“来”,又呈现生机,又暗藏希望。显然,这是诗人的心思与眼前的景况融合在一起所表达出来的情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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