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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人余秀华生命姿态

 汉青的马甲 2015-02-20

余秀华1976年生,湖北钟祥市石牌镇横店村村民。因出生时倒产、缺氧而造成脑瘫,致使行动不便,高中毕业后赋闲在家。2009年开始写诗。《诗刊》编辑刘年在她的博客上发现了她的诗,惊艳于诗中深刻的生命体验、痛感,于2014年第九期刊发了她的诗,之后《诗刊》微信号又从中选发了几首。农民,残疾人,诗人,三种标签引爆了公众对她的热议。

刚刚过去的一周,随着一首名为《穿过大半个中国去睡你》的诗在网络流传,女诗人余秀华进入大众视野。诗中独特的生命体验和良好的语感令很多人惊叹"这才是诗"。学者沈睿将她誉为"中国的艾米莉·狄金森(美国最伟大的诗人之一)"。

随后,余秀华的更多信息展现在公众面前:她是一个39岁的农村妇女,还是一个脑瘫患者。底层的身份、残缺的身体和成熟的写作,这三个相去甚远的"标签"贴在余秀华的身上,令人惊叹动容之余,也不由好奇,在一个标准无奇的农村家庭中,余秀华是如何用诗构建起她"摇摇晃晃的人间"?她的诗人自觉和生命体验又是如何产生的?

不必追问余秀华为何一夜之间火了,也不必着急给她安上一顶顶各种诗人的桂冠。湖北省钟祥市石牌镇横店村八组,余秀华家,1月17日起,记者纷至沓来。短短一两天时间采访,却难以完全读懂她那39年"摇摇晃晃的人生"。

余秀华聪明、敏锐、敏感,看得多,经历得多,也就有了经验。这让她能够在三言两语间,看穿来人的心思--她笑时眼睛像孩子一样,安静地直视你时又像是个老片儿警。即便清楚来人多半都是来挖空她这座矿山,她也想尽力满足所有人的愿望;知道闹哄一阵必将回复昔日的冷清,她还是在试着和几个不那么急迫的记者交交朋友。所以,着急的人她给他们"快餐",让他们交差。而有时间有心情和她聊聊天的,不仅能看到横店夜空的猎户座,也能吃到她们家精心准备的"农家饭"。

小人书与论坛

余秀华说她诗歌读得不多,更多是读小说和散文。当问到对她影响最大的三本书时,《悲惨世界》脱口而出。后两本一时忘了名字,想了下,说了《瓦尔登湖》和《山居笔记》。她爱读书在初中时就被同学注意:"总是看到她在看书。"余秀华的初中同学陈君峰告诉记者。那时候课外书不多,余秀华的小姨说她看的多是小人书,"后来上高中,秀华她舅妈经常给她带书看,四大名著什么的。"高三主动不念了之后,父母给余秀华开了个小卖部,离她家就百来米。她看店卖东西,但似乎并不怎么投入。"去买东西,她总是在看书。"陈君峰说。

乡镇世界能够提供的书籍,显然不会有什么现代诗歌。余秀华接触的新诗,无外乎中学课本所提供的。书不可多得,她读得就又慢又细,这个阅读习惯一直保持了下来,"我读一本书比你们读十本得到的都多。"这些阅读经验,后来成为她写作的基础。但是由此生发出来的诗歌,却只能作为习作。

关于余秀华从什么时候开始写诗,她本人、她父母以及她同学提供的说法并不一致,不过取最近的2000年,也有14年了。2005年,《钟祥日报》发表了余秀华的《九月》,这是她第一次投稿。此后,她几乎每投必中。但是,余秀华所认可,或者说有诗人自觉的写作,却是在2009年以后。

2009年,32岁的余秀华开始混论坛,主要有钟祥论坛、红袖论坛、诗歌报论坛、新浪读书频道。在这些论坛中,余秀华获得全新的体验,她的诗歌得到了很多人的欣赏,她得到了诗友,但也有了"敌人"。

在网友们集资给她买电脑之前,余秀华都是到几十里外的贺集乡,或更远的荆门去网吧上网。毫无疑问,她是网吧里最特别的一个,不仅是身体,也是做的事:人家在打游戏、看电影,她写诗、混论坛。当记者问她都怎么过去,她说,"飞啊"。

飞啊,当然是在说笑,但想想看,与其说飞着去写诗,不如说写诗让走路也摇摇晃晃的她,有了飞的可能。

爬行与展臂

可能,在10岁能够摇摇晃晃走路后,余秀华就有了飞的梦。

余秀华8岁开始上学,每天都是父亲余文海背着去,又背回来。"她1岁多就会说话了,可是到3岁还坐不起来。"余秀华父母还有小姨共同回忆着那段日子。平日里,余秀华只能垫着棉被躺着,会说话,但不利索。

虽然渐渐意识到自己和别人不一样,但余秀华不哭不闹,只是有点倔。或许不是有点。"家里有人来了,走的时候,她就跟着往外爬,爬好远,到田埂上,"余文海说,"就像在和别人比。"在追述这些痛苦的记忆时,老两口脸上一直都带着笑,而旁边的小姨偶尔却会露出凝重的表情。

后来,她可以走了,摇摇晃晃,歪歪斜斜,正像她之后很长一段的人生。开始时,她要借着展开双臂,为了保持平衡。这使她像一只老鹰,飞不起来的。

在让余秀华成名的2014年《诗刊》9月号上,她自述道,"……我不甘心这样的命运,我也做不到逆来顺受,但是我所有的抗争落空,我会泼妇骂街,当然我本身就是一个农妇……"

这种不甘心和抗争,延续到她后来的诗歌写作中去,成为一个重要的母题。

和善与好战

横店村虽然属于钟祥市石牌镇,但距离荆门市更近。从石牌坐汽车过来,车会停在马路边一个商店门口。商店里的老乡提起余秀华的性格,都会说"和善"、"爱笑"、"人挺好"。但在余秀华的自述里,她把自己称为"好战分子"。

村民们对余秀华和善,余秀华自然也愿意展露笑脸。几天里,记者们确实没能领教到多少余秀华的"好战"。那为什么她要说自己是"好战分子",是"泼妇"呢?

余秀华说的骂她的人是论坛上的有些诗友,甚至还有曾经最好的朋友,他们有人说她心理变态,有人说她是精神病,甚至更恶毒的也有,她不能忍受,她要回击。她说她最痛恨的是背地里搞小动作的人,而她所喜欢女性和男性身上的品质,唯一共同的就是善良这一点。

虽然从小很少受到歧视和嘲笑,但人们怜悯的、异样的眼光,或者私下里的言语,不会缺席。对于一个用爬来证明自己的人来说,这些目光和言语不断沉淀到她敏感而倔强的心里,成为她性格和生命的一部分。比如上小学之初,奶奶背着余秀华去学校,被小孩子笑,她就不让背了,坚持拄着拐杖自己走,有时会跌得头破血流。这些经验会成为诗歌,也会成为引爆她"好战"一面的内驱。而她不太主动向记者讲提问之外的"补充"和"说明",也是出于同一种心理--缺乏安全感,害怕赤裸呈现。

屋子里的男人与纸上的情爱

问余秀华最后悔的事、最伤痛的事,她的答案都是结婚,脱口而出。

1995年,余秀华19岁,读高三。开学没多久,当初跑去找校长要读书的她就不读了。至于原因,余文海说是一次语文考试,老师觉得她的字太难看,给了0分,她一气之下就不念了。弟弟余仕勇说,姐姐说是想给家里减负。但余秀华则说,不读了只是因为对她很好的班主任调走了。不管怎么说,辍学回家后,在父母的安排下,四川青年尹世平来做了上门女婿。介绍人说尹世平比余秀华大8岁,后来才知道,实际上大了13岁。

余文海和周金香说,尹世平肯做事,识大体,没啥脾气,就是喝了酒后,爱发牢骚,说话不着边际。余秀华的诗里写过丈夫打他,在第一篇博客中说做梦梦见丈夫打她,但是现实中呢?余文海和周金香说从来没有。这几日尹世平都在"吃酒席"--他看到当地报纸的报道,说他"出轨",当晚辗转无眠。

在余秀华的口中,这段婚姻从没带给她快乐,甚至被她形容成"青春给了一段罪恶":"那时候有铺天盖地的忧愁,19岁的婚姻里/我的身体没有一块完好的地方/我不知道所以延伸的是今天的孤独……"

尹世平无法理解妻子的内心世界,他只是觉得婚后不久,余秀华就性情大变。结婚两年后,他们有了一个男孩,但这并没有给他们的婚姻带来转折,余秀华依旧厌恶丈夫。他们吵架,闹离婚。离不成就分居,一直到今天仍是如此。余秀华说尹世平从未走进她的心里:生活习惯、思想方式、对世界的看法都不一样。"那时候,我根本不懂什么是爱情,也不知道结婚是什么。"

后来她懂了,但只能在诗里去爱,只能用诗歌扒开情欲的缝隙。余秀华诗里的情爱和欲望时常是炽烈的,甚至有些不克制:"连呼吸都陡峭起来,风里有火"(《就要按捺不住了》);但更多是痛苦和绝望的:"单薄。一戳就破。一点就碎"(《你我在纸上》,"万物沉默。是我爱上你的样子/和它们不同的是,我疼得如此厉害/我把这样的疼不停地逼回内心,重得我摇摇晃晃/但是我吐不出来/我从来没有说出的,我以为这就是/爱情"(《霜降》)。

余秀华对婚姻的不满和对丈夫的厌恶是真实的,她毫不讳言,但这不是全部。当年结婚后,尹世平打算出去打工,余秀华也曾担心过,怕他一去不回。而现在,当知道这些天尹世平因为听到她爱过别的男人并在诗歌里写"丈夫找小姐"而伤心时,余秀华在闲聊中,说了愧疚,她觉得丈夫不算个坏人,只是无法说服自己跟他好好生活。

兔子与刘年

记者集中而至的几天,兔子成了一个关键词。有记者把她的一句"记者来了,兔子死了"作为她对记者反感的表露,进而引申为媒体暴力,余秀华有些无奈,呵呵着说"哎呀,你们真没有幽默感,那些都是在说笑的"。兔子病了有一阵了。

养兔子,余文海说是余秀华自己想养的,"我们也希望她有事做"。2013年、2014年间,余秀华有一阵特别"暴躁",养了兔子后,果然如余文海夫妻俩期待的那样,女儿变得平和了。在周金香看来,养了兔子,余秀华把心思放在那上,就不再胡思乱想了。

但余秀华自己养兔子的初衷,周金香觉得还是想赚钱。余秀华想要赚钱、自力更生的愿望一直都有。她每个月的低保救助金只有60元钱。早年,她曾去荆门打工,也曾去温州专门为残障人士开办的工厂打工。

她写诗,自然不是为了赚钱。最初只是为了写自己的体验和感悟,她平静生活下巨大的波澜得找个方式舒展出来。她给自己身份的排序是:女人,农民,诗人。女人是天然属性,让她经历与男人的爱恨;农民是家庭出身,但她无法务农,于是想要通过其他方式赚钱糊口;最后才是诗人这个后天习得身份。但正是这个诗人身份,已经改变了她的生存状态,或者可能改变。

当她收到《诗刊》编辑刘年寄给她的1000元稿费时,余秀华很开心,单纯地为了这1000元钱。一般对诗人的想象是:颓废、潦倒、特立独行,追求精神的自足--别提钱,俗。余秀华首先是个家境并不富裕的农妇,尤其是被父母养了一辈子,她有愧。但是诗人就不爱钱吗?应该说,没人不爱,诗人并非不食人间烟火。更何况,爱钱和俗没有必然联系。

余秀华感激刘年,并不是为了这1000块钱,也不是他把她"推出来",而是刘年给了她精神上的"拥抱"。她在2014年12月19日的博客《想拥抱每一个你--北京之行略记》中写道,"这个善良又谦恭的男人,这个认真的诗人,我觉得认识他以后,他慢慢影响着我,慢慢教会我怎样做人,做一个更好的人。"

刘年的真诚,让余秀华觉得认识他太幸运,"幸运得让我想要一点疏离才感觉安心"。见到在寒风里等了一个多小时的刘年,余秀华和他拥抱了一下。

这次北京之行,是在余秀华写博客的前两天,《诗刊》为包括余秀华在内的5名诗人在人民大学一间教室举行了朗诵会,名字叫"日常生活,惊心动魄",刘年起的。此后,在诗刊社微信公号的推广下,余秀华真正开始火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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