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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抑郁症患者的自白

 昵称22024926 2015-03-16

比得病更难受的事情是不能告诉别人你得病了,这就意味着你得不到任何心理安慰。”一个抑郁症患者有着怎样的内心世界,看完本文你也许会有所了解。



作者潘敦 来源:北斗


们生活的常态是打满鸡血去工作学习,或是结成一对对狗男女去吃饭看电影,我生活的常态就是头枕着手,躺在床上一动不动。不是我装深沉,我是一个病人,一个抑郁症患者。每当我躺在床上一动不动的时候,我就提醒自己起来,无论如何找点事情做。


比得病更难受的事情是不能告诉别人你得病了,这就意味着你得不到任何心理安慰。当然这不是无法接受的,习惯了就好。历史上当然有很多得了抑郁症又做出很大贡献的人,他们值得佩服。更多的抑郁症患者直到临终都不被理解,我的姑姑就是其中一位。


姑姑是个大美人,画画的。九十年代,小城镇的女性一般不化妆,只在结婚的时候涂涂口红扑扑粉。姑姑每天都化妆,化得特别好看,走到哪都有小朋友拍手夸她漂亮,那个小朋友就是我。我小的时候,姑姑把我抱到她腿上坐着,给我一颗棒棒糖含着,看她画画。姑姑的头发又黑又长,像电影里的女鬼,她身子往前倾的时候,头发会扫到我脸上,痒痒的,我就揪住她的头发使劲一拽,画布上就会留下痕迹。画完了她就指着一处别人根本留意不到的色块,说要不是我捣蛋,下笔不会这么重。


姑姑画画,有时候会把手指划破往颜料里面滴血。我觉得挺新奇的,含着棒棒糖瞪大眼睛看。姑姑一直说我傻乎乎不活泼,就用手指上的血在我额头点个美人痣,说'大侄子,这下你就聪明啦!'。妈妈为这事和姑姑吵过架,奶奶说她是神经病,往小孩脸上涂血不吉利。我们家只有奶奶敢说姑姑是神经病。有一次我爸去看她画画,姑姑问画得怎么样,我爸开玩笑说了一句神经病,结果姑姑把手边看得见摸得着的东西全砸出去了。姑姑的神经病就是抑郁症,周围没几个人能理解这种病,好端端的为啥会心情不好,通常的说法是'搞艺术的和我们就是不一样'。


上完小学我就和姑姑分开了,去省城念中学。有一年寒假回去,姑姑阑尾炎开刀住院了。我去看望姑姑的时候,家里几个年长的女性在病房外面小声嘀咕,有个皱纹特别多的老太太问:'丫头还没结婚,肚子上开了一刀会不会影响生育?'姑姑见我来了,非常高兴,招手让我到她床边,问我期末考试得了第几名,我扭扭捏捏说出名次,她用手指往我额头上点了一下,说姑姑点过以后就能考好啦。


过完年我回学校没多久,就得到了姑姑的死讯。爸爸说姑姑有抑郁症,老是想着自己好不了,不配合治疗,伤口很长时间不愈合,后来就死掉了。我在电话里哭了,这无论如何是想不通的事情。我说班里同学好多做了阑尾炎手术,他们都好好的。我爸说你不懂,你姑姑的病和一般阑尾炎不一样。我问怎么不一样了,爸爸就不说话了。后来他跟我说了一些姑姑年轻时候的事情。姑姑上初中就恋爱了,在我们那里简直够大胆,奶奶从那时起就喊她神经病。姑姑和对象一直谈到高中毕业,男生当兵去西安了,开始还写信回来,后来就没联系了。


姑姑的死听上去像是自杀,家里人包括我在内当时也是这样理解的。很多年以后,我自己得了抑郁症,才真真切切感受到姑姑当时的痛苦。抑郁症患者自杀的故事都是谎言,得了抑郁症第一反应都是想治好。只是这种病单靠自己的意志力很难好转,也有人说抑郁症根本治不好,深深的失落感会反复袭来,而且没法向别人倾诉,长期的病痛早已将倾诉的欲望消磨的一干二净。姑姑那么漂亮聪明,想死的话完全可以用别的办法,没有理由带着一条没能愈合的伤口去死。她内心深处是想康复的,只是病房周围的一切让她反感。我一直在想,如果姑姑当时一个人住一间病房,或者找个她不讨厌的人陪着,结局也许会不一样。


姑姑的抑郁症没能被理解,她生命深处对健康的渴望也没能被理解,也许她在别人眼中只是一个求死的神经病,奶奶临终前还在念叨她,'我要去见那个神经病喽'。


因为儿时的阴影,抑郁症是我躲之唯恐不及的东西。可是它像驱之不散的幽灵一样,早早在我生命中扎下了根。无数细小的、难以察觉的根须在土壤中蔓延侵蚀,布下一张细密的网,本以为自己已经走得足够远,可是当它突然出现在眼前,难以挣脱的绝望感还是瞬间击垮了我。


大二的时候,我在线性代数课上听老师讲一道题。特别简单的题,每一步都能听懂,可就是听不下去,那是一种非常奇怪的状态,讲出来别人也无法理解。类似的情况出现过很多次,我有点害怕,就拿出草稿纸把黑板上的题又算了一遍。算完给旁边的同学看,他一脸诧异,'你算的不是对的么'。我得到了安慰,心里一下轻松许多,重重靠在椅背上。


然后我看见黑板上有一处涂改,老师在运算过程中写错一个字母,随手划掉了。我的草稿纸上也有一处相同的涂改,连划线的方向都一样。我的心又提到了嗓子眼,赶忙将黑板上的运算和草稿纸上的对照了一遍,一个字母都不差。那时候我就知道自己毁了,我的脑子里根本就没有运算过程,只是下意识地将黑板上的内容记下来,写在纸上,跟CtrlC+CtrlV一样。


回去我跟室友说这事,他们一边DOTA一边笑话我笨蛋,自己解不出来题目就多刷多练,不要往精神病上瞎联想。我当然愿意室友把我看作正常人,就没再多说。他们理解不了这种病症,即便受过高等教育,会用维基百科。抑郁症在一般人那里最多只是谈资,最近一段时间,它又成了海军将领跳楼自杀的缘由。



抑郁症患者面临的最大困难是无法集中精力。医生告诉我一定要吃药,不吃药不可能好。我吃了一阵药,整个人状态很平静,就是对任何事情提不起兴趣,看到的太阳都是灰蒙蒙的。我跟医生说这样吃下去迟早完蛋,能不能不吃药,靠自己摆脱。医生说摆脱的办法到处都是,运动啦、刻苦学习啦、多和人接触啦,但是你肯定坚持不下去,隔一段时间就会犯病,犯病的时候什么都不想做,甚至不想吃饭不想睡觉。你能控制得好可以维持原状,控制不好病情就会加重。


我看书记不住东西,一开始就反复记,费半天劲只能记住一丁点内容。每天上很长时间的自习,晚上从图书馆南门出来,想到自己低效的一天,心情非常糟糕。这样下去当然无助于控制病症。后来我就在图书馆翻书,反正都记不住,还不如多看几本,翻书找书还能让自己动起来,翻到感兴趣的内容就多瞅两眼。有时候翻书声音太大影响到周围人,有些害羞的小美眉就背起书包走了,剩下的都是一边抠鼻子一边嘴里叨叨个不停的刷题男。


每次考试之前,我要花很长时间复习,把老师讲过的所有题目背下来。上了考场,看见类似的题目,就把背下来的过程和答案抄在试卷上。完全陌生的试题,就把背过的步骤最长的答案抄上去。我们的老师比较厚道,考试总会有几道原题,剩下的题目做不出来也会给步骤分,所以我虽然狗屁不通,但是每次都能以六十一二分的成绩通过考试。


我逼着自己去上自习、运动、参加社团,犯病了就换一样,虽然做什么事情都断断续续,但是不用吃药了,不吃药就不会把自己当神经病。别人脚步轻松去打球,我在路上能纠结十几次,每纠结一次心里就难过一点,脚步慢慢就挪不动了。有一次我抱着球拍在路边嚎啕大哭,还有一次突然变得很暴怒把球拍砸得稀巴烂。每次失败之后我就跟自己说,不管怎么发神经,只要最后站在球场上,我就跟他们一样是正常人。


也有很多人愿意将这些理解成我的懒惰和软弱,率先发难的就是我的女朋友。有一次她说我好久没见你笑过了,成天也不爱讲话,我说是吗。然后她就摆出要吵架的嘴脸,你一点也不阳光,一点也不开朗,哪个女生不希望自己男朋友积极向上。我说你不要把我和别人比,或者你去找别人。我就这样把火药桶点炸了,女朋友把之前不愿说不敢说的全甩出来,像一粒粒棱角尖锐的小石头砸在我脸上。她哭得很凶,最后一句是'老娘现在就去找个人给你看看',我说光唱不练假好汉,现在就去。她一扭头就走了。我当时没有一点犯病的征兆,完全是情绪上来了,这说明我活该,抑郁症患者在健康状态下也会做坏事。


我得抑郁症的事情没和家里人说,已经有了姑姑的事情,他们不能再受刺激。不知道他们会不会理解,我不想被看成神经病。事情压在心里总是会有倾诉的欲望,总是想找个人说说。有一次,我自认为用很严肃的态度和女朋友说了,她听后哈哈大笑,说和她这样明媚的女子在一起怎么可能得抑郁症。我看看她的脸,真是又恬静又无知,我软弱了,没再往下说。


我和女朋友是在口琴协会认识的。当时我想找个地方多和人接触接触,大社团没什么归属感,例如中国共产党。小社团人少关系亲密一些,口琴又比较简单,就报名了。女朋友是社团里的骨干,迎新的时候还给大家现场演奏了一段。我坐在会场最后一排没人留意的角落,我认得她,她不认得我。


校园里银杏叶落的时候,我弹拨着文科生脑中特有的纤弱神经,乌七八糟读一些伤感的小说,这当然对我的病没有好处。再不读就没心境了,过些日子,树上没人摘的果子,尤其是柿子,就会落到地上摔个稀巴烂,然后发出腐败的臭味。我讨厌秋天,即使偶尔喜欢,也就那么一点点。


'渔夫庄严地跳进大海,宣布与它结婚'。看完故事的结局,我从口袋里掏出热乎乎的煎饼开始啃。四块钱,加了香肠和鸡蛋。我就坐在湖边的长椅上,身边缺个女孩子,一边想着滔天的海浪、脆弱的小船、结实的渔夫,一边在上午十点抓紧时间吃早饭。


她骑着自行车过来了,在又冷又干的阳光里像个傻子一样。她很白,穿着毛茸茸的衣服,像所有露出脑壳的女生一样,显得缺少心计。我一步跃上去,死死攥住她的车把,逼得她单脚着地、瞪大双眼,我喜欢他的这副呆样。我说我喜欢你,虽然我只是个屌丝。她说她全家都不是屌丝,让开!说完一蹬脚冲破我的阻拦,像一条游鱼,滑走了。


追女朋友的过程异常艰难,之前培养起来的自尊心差不多被摧毁殆尽。她问我为什么喜欢她,我说你长得像我姑姑。她说你觉得我长得怎么样,我说你长得很从容。她就嘻嘻哈哈扯别的去了,没问我姑姑是谁。我在口琴协会没认识几个人,记简谱也记不住,经常被她骂笨,后来就说我懒,不肯花功夫,简单的曲子都学不会。


现在我已经能把千与千寻的片尾曲吹出来了,只可惜她听不到了,估计也不愿意听了吧。刚开始谈恋爱的时候,她取下一只耳机挂在我耳朵上,是钢琴版的いつも何度でも。她说好听吧,还有个口琴版的也很好听,下次我教你吧。那时的她笑得很美丽,对我的未来充满信心,像一枚在湖面上从容飘荡的叶子。


爸爸打电话来,说今天是姑姑的十周年祭,时间过得好快啊,十年一个轮回。我不知道该说什么,他一定在思念自己活泼可爱的妹妹吧,我在电话这头'嗯'了一声。


真像是一个轮回啊!仿佛我又变成了那个含着棒棒糖的小崽子,坐在姑姑的腿上看她画画。姑姑要是还活着,已经四十多岁了吧,肯定还是个大美人。小的时候,姑姑除了喊我大侄子,最爱说的就是小崽子。姑姑对别人冷冰冰,对小崽子从不吝惜笑容。有一次姑姑卖了画,带我去照相馆照相,她嫌照相馆的人技术差,亲自给我化妆。化完了她捧着我的脸看了好一阵,满意地点点头,站起来用手撑着膝盖,说小崽子姑姑的腿都麻了。姑姑很漂亮,那天穿着长裙子高跟鞋,蹲下来给我化妆很吃力。姑姑兴致很高,让我换了好多衣服,'来来来小崽子,我们先扮小公主','来来来小崽子,现在我们来扮小少爷'。照相的人看看姑姑,问她照不照,姑姑说不照,过了一会又去问照相的价格。姑姑心里肯定是想照的,我当时是小孩,照相纯粹是好玩,姑姑照出来肯定能做杂志封面。可能是卖画的钱不多吧,姑姑最后没照,她把我举起来,'小崽子我们回家喽'。


有一次宿舍的哥们问我,你说那些大作家真的是因为抑郁症才那么厉害吗?我说哪有什么抑郁症,成名了都会瞎吹,大家都热衷看八卦,他们写的东西少有问津。哥们说学校里的那些个诗人啊才子啊都说自己有抑郁症,真的吗?我说文科男不是诗人就是导演,忙死他们了!哥们笑了,说你不也是文科男吗,我说是啊。


抑郁症不是轻易就能有的,一旦有了再也治不好。我不是个有野心的人,在治病上同样如此,只要它不主动攻击我,我就愿意与它共存。在我看来,这已经很强大了,就像当年的姑姑,一手抱着小崽子,一手拎着画板,问大家画的怎么样。


奶奶和家里亲戚说:'别看这丫头疯疯傻傻的,画的东西还就怪漂亮的!'当时我还没饭桌高,把碗和筷子举过头顶找奶奶要饭吃。我被姑姑赶出画室了,她说小崽子姑姑要画画了,不能给你看,去找奶奶玩吧!


小崽子捧着碗筷,一边吃一边站在门缝后面偷看,姑姑用铅笔在纸上画一个男人的脸,高高的鼻子,大大的眼睛,画了一张毁一张,画了一张又一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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