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园女弟子的“性灵诗”

      
     随园，是江南的一个美丽的庭园，原为金陵（今南京）织造隋氏之园，后由袁枚改名为 随园。
    随园女弟子，是清代乾嘉时期的一个女性创作人数和成果最多的群体，近媲西泠，远绍蕉园，因受教于诗坛性灵者袁枚而得名。袁枚是江南才子，与蒋士铨、赵翼并称“江右三大家”。随园是袁枚居于南京的住所，后成为袁枚经常与文友、弟子们诗歌交流的场所，他晚号随园老人，也称随园先生，开创“性灵派”。他一生广收诗弟子“才女尽为诗弟子，名流多是老门生”（孙昌时《赠随园太史》）。清代神韵派、格调派、肌理派，收的都是男弟子。唯袁枚性灵一派，男女皆收，“以诗受业随园者，方外淄流，青衣红粉，无所不备。”
    性灵说以抒发人的真性情为主旨，特别是女弟子，她们以心为诗、以生命为诗，感情真挚，强调自我，诗歌风格清婉、语言多用白描、浅近而又蕴籍深远，给清代诗坛带来了清新、和谐的风气。随园女弟子在士林中非常有名，一时闺阁才媛竞相拜师，“四方女士之闻其名者，皆钦为汉之伏生夏侯胜一流，故所到之处皆敛衽报地，以弟子礼见，先生有教无类。”（汪心农《随园女弟子诗选?序》）声势渐大，成为女弟子一派。当时的闺阁才媛，以能成为随园弟子而感到自豪，向外称“吾随园授业弟子”“吾随园私淑弟子”。 袁枚称席佩兰、金纤纤、严蕊珠为“闺中三大知己”，“席佩兰之推尊本朝第一”。 
    女子写诗，官至国子监典籍的章学诚当时就跳出来指责说：“近有无耻妄人，以风流自命，困惑士女；大率以优伶杂剧所演才子佳人惑人。大江以南，名门大家闺阁多为所诱。征刻诗稿，标榜声名，无复男女之嫌，殆忘其身之雌矣。此等闺娃，妇学不修，岂有真才可取？一而为邪人所播弄，浸成风俗。人心世道，大可忧也。”女子学了诗，还像男子一样“征刻诗稿，标榜声名，无复男女之嫌”。在他看来，着实可恶了。因此，他作《妇学》以阐发他关于女子教育的主张。他认为，对女子进行“德言容功”的“四德”教育，才是正宗的女子教育。
    啊，我不禁为当时指责女子写诗而感叹！女子虽少接触社会，插足世情，但对人情冷暖、世态炎凉、宦海沉浮、世道沧桑、江山鼎革也有体验，虽然她们的诗多是抒发春闺秋怨、寂寞闲愁、知心不遇、红颜易逝等，风格以婉约为宗，但其中不乏杰出者写出了大气磅礴、回肠荡气的豪迈之诗。这是她们关注世情、关注自我生存环境、关注人生，追求着与男子平等的表现。
    随园女弟子的“性灵诗”，是命运多舛的她们保留的一块灵魂绿洲。据王英志考证“随园女弟子以苏州、杭州两地为生活中心，北至江都，南至绍兴，是属于吴越地区的一批才女。”（《性灵派研究》） 。随园女弟子除了袁枚家族诗人袁机、袁杼、袁杰、袁棠，皆从袁枚学诗，还有严蕊珠、汪玉轸、吴琼仙、金逸、金兑、王碧珠等女子。她们中既有出身或入嫁官吏大家的闺秀，如席佩兰，其夫孙原湘为乾隆举人，嘉靖进士，亦工诗文；张绚霄、周月尊皆为尚书毕沅之妾，毕慧乃毕沅之女；钱浣清，尚书钱维域之女，嫁道员崔见龙；孙云凤、孙云鹤为四川按察使孙嘉乐之女，王玉如，孙嘉乐之妾；潘素心，知州潘汝炯之女，嫁詹事汪润之；归懋仪，巡道归朝熙之女；吴琼仙，嫁待诏徐山民；屈秉筠，嫁文学赵子梁；鲍之蕙，嫁同知张铉等等； 也有小家碧玉，其夫或其父皆为小知识分子，如：金逸、王倩，先后嫁秀才陈竹士；严蕊珠，秀才严家绥之女；张玉轸，嫁秀才金瑚；陈淑兰，嫁秀才邓宗洛；徐裕馨，嫁秀才程焕；袁杼，嫁秀才韩思永；张秉彝、张钰，为秀才张静山之女；骆绮兰嫁士子龚世治等等；也有贫家女子，家境贫寒，经济拮据，但出于对诗歌的挚爱加入进来，如汪玉轸，她本是商人汪蓉亭之女，10岁父亡，靠十指为活，后嫁无业游民陈昌言。陈常年外出不归，汪玉轸独立抚养五儿，倍尝艰辛，却仍坚持作诗。袁枚的三妹袁机留有《素文女子遗稿》，但命运多舛，嫁不肖高某，婚后受尽折磨，连嫁妆也被丈夫勒索作了嫖资，后来险些被卖身抵债。后逃回娘家，依袁枚过活。
    随园女弟子的“性灵诗”，是清代诗坛的一朵奇葩。她们诗歌选材一般限于眼前景、身边事，平凡琐细，意向灵动、新奇、纤巧，情调风趣、诙谐，但也有感世伤怀、微言大义之作，对社会人生感发言论，有远见卓识，巾帼不让须眉；她们抒情写意，字字发自性灵，毫不伪饰做作，有着感人肺腑的力量。风格柔婉清丽，自然清新，充满灵气，语言白描与口语化。
    瞧，她们反映亲情、友情、爱情的诗作，抒发真挚之情。席佩兰有两子，六岁的安儿和三岁的禄儿，患病为庸医所误，竟然在两日之内相继夭亡，她哀痛欲绝。席佩兰《断肠辞》对晚辈子女的母爱之情：
    “剪水双瞳冻欲沉，雪肤尤裹小红衾。画师纵有传神手，难画聪明一片心。”
   廖云锦《哭姑》从儿媳的角度，忆昔思今，表达对婆母的亲情：
   “禁寒惜暖十余春，往事回头倍伤神。几度登搂视亲膳，揭开帷幕已无人。”
   骆绮兰的《将返润州留别诸姐妹》表现对平辈兄弟姐妹的手足之情，分别之际的恋恋不舍与伤感情绪，融情于景，细腻动人：
   “语别西窗月影残，一声秋雁过江寒。临歧不敢轻垂泪，忍到孤舟独自弹。”
   瞧，她们的友情诗，多是女弟子之间相互唱和，交流以及表达同窗姐妹之情的诗作。如金逸《题汪宜秋内史诗稿》表现金逸与汪玉轸的知己之情，抒发了对汪氏孤寂、贫困生活的深切同情，并生出代其天涯寻夫的奇思 ：
   “空教费尽好才华，夫婿年年不在家。愿化相思一双鸟，替衔红豆到天涯。”
    袁淑芳与吴琼仙等相唱和，对汪宜秋的诗作高度评价道： 
   一卷缥缃续玉壶，清吟字字出心裁。应知如此雕云手，定是前生带得来。（袁丽卿《题汪宜秋女士诗钞》） 
    金纤纤英年早逝，袁淑芳又题金纤纤诗幅二绝句是悼亡之作，道出了友缘的珍贵： 
    遗墨零星欲化烟，一回展卷一凄然。卫家书格簪花句，合受香花共养缘。未结平生半面因，诗成亦自寄我频。而今无计亲花骨，只剩灵犀一点真。 
   瞧，她们的爱情诗有表现爱情、婚姻生活的甜蜜、美满和思念之情，如席佩兰与孙原湘，陈竹士与金逸及续弦王倩，皆夫妻同为随园弟子。她们伉俪情深，形诸于诗篇。席佩兰《伺外作》：
   “水沉添取博山温，一院梨花深闭门。燕子不来风正静，小楼人语月黄昏。”
    袁杼《梦先夫子言别》表明对爱情的忠贞，及对夫婿远离的思念，宣泄死别的悲痛之情，表达对亡夫的无尽悲思：
   “隐隐残灯灭，郎君入梦时。五年真死别，一夕又生离。未见征衫湿，先教粉泪垂。愿移昏作昼，尚可望归期。”。
   吴琼仙《自君出之矣》抒发夫妻生离的思念之情：
   “自君出之矣，不复对菱花。思君如春草，一路到天涯。”
    瞧，她们对坎坷的生活抒发悲愁之情。张玉珍年轻时即守寡，她的一首《满江红》词叙说了寡妇的悲苦生活和怨情： 
    双燕穿帘，浑不解倚楼人独。才瞥眼春光已尽，满前新绿。旧梦竟随流水去，遗书苦唤娇儿读。叹辛勤窗底母兼师，愁盈掬。 
    思往事，眉常蹙；怜别绪，情难续；愿相期一笑，同登仙簏。识字由来忧患始，有才偏使年华促！剩中心抱恨最难平，抛棋局。 
    瞧，她们的表“闲适之趣”，悠闲自在，自然无为，与世无争，超然物外，对身边事、眼前景的感触。如： 
    虚堂人静淡于秋，敲罢残棋局未收。槐荫一庭帘不卷，日长人影万花扶。（严蕊珠《春日杂诗四首》其二）
    夜雨小窗多少，春唤子规去了。起来收拾余花，又把五更风恼。（徐裕馨《夜雨》） 
渺渺平湖漠漠烟，酒楼斜倚绿杨前。南屏五百西方佛，散尽天花总是莲。（骆绮兰《游西湖》） 
    瞧，她们也反映广阔的社会人生，表达女子的入世关怀，作诗题材丰富，风格则刚柔相济，古体、近体皆工。她们描写山川大河大气磅礴，气势宏伟；感叹历史人物，历史事件则浓郁悲凉，壮志难消，不再有小女子的柔情，而有着大丈夫的慷慨激昂。虽身为女子，亦可走南闯北，深入社会，目睹百姓疮痍，表仁爱之心，达讽喻之情，表达身为女子的旷达的入世胸怀。如： 
    哓行乱山中，昏黑路难辨。冰上滑马蹄，胆怯心惊战。合眼不敢开，开亦无所见。初如蜀景张，渐如吴绡剪。绮殿结乍成，蜃楼高又变。如剑光益韬，如宝精如敛。破空若有声，飞出还疑电。阴气豁然开，万象或昭焕。默坐车垂帘，但觉霜刮面。前骇绝壑奔，后虑危崖断。俄顷云雾中，红光绽一线。忽如巨灵劈，复如女娲炼。五色若五味，调和成一片。精光所聚处，金镜从中现。火轮绛官转，金桂天庭贯。（席佩兰《晓行观日出》） 
    蜀门西望外，直是上青天。路出重云外，人来夕照边。秋风三峡水，暮雨百蛮烟。丞相空祠在，千秋一黯然！（孙云凤《巫峡道中》其一） 
    宝剑遗编在，挑灯击节吟。恩仇千古事，湖海一生心。气逼秋霜吟，光腾夜月沉。从军应有愿，慷慨答知音。（孙云鹤《宝剑篇》） 
    登高兼送远，客泪一沾裳。归棹随流水，乡心带夕阳。秋高山落木，风急雁分行。丛菊何情绪，篱边依旧黄！（孙云鹤《送伯兄东归》） 
两岸啼猿厌客闻，西风霜叶晓纷纷。橹声一夜出巫峡，十三碧峰空白云。（孙云凤《出峡》） 
   秋叶木叶下，客子独徘徊。瘴起浓云合，滩鸣骤雨来。凄凉庾信赋，寂寞楚王台。俯仰乾坤里，悲歌亦壮哉！（孙云凤《巫峡道中》其二） 
……
   啊，首首诗都蕴涵着清一代女子聪慧的文笔、辛酸的血泪、美丽的心灵。
于是，就有了随园女弟子的《绣吟余稿》《素文女子遗稿》《楼居小草》《袁家三妹合稿》《长真阁集》《瘦吟楼诗草》《露竿阁诗存》《湘芷存稿》《玉箫楼诗集》《听雨楼词》《浣青诗钞》《寄梅馆诗钞》《不栉吟》《织云楼稿》《写韵楼集》《韫玉楼集》《绣余小（续）草》《听秋轩集》《清娱阁吟稿》《晓春阁诗集》《远香阁吟草》《诗萱吟》《化凤轩诗稿》《绘声阁初稿》《瑶珍吟草》《绣墨斋偶吟》《四福堂稿》……
   哦，这就是随园女弟子虽然举步维艰，却敢于走出闺阁，拜师学诗，结社吟诗，体现自身价值的结晶。她们抒写真情，开清一代诗坛新风并流传于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