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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游的“晚节”之虑

 dxy108 2015-03-27

宋代大诗人陆游在当时已是颇有盛名,与陆游同时期的大理学家朱熹曾说:“放翁(指陆游)老笔尤健,在今当推为第一流。”(《答巩仲至》第十七书,《晦庵先生朱文公文集》卷六十四)

后朝元人所写的《宋史·陆游传》中也说陆游:“才气超逸,尤长于诗”。

然而,还是《宋史》,却不无惋惜地记录道:“晚年再出,为韩侂冑撰南园、阅古泉记,见讥清议。”又于传后评论道:“陆游学广而望隆,晚为韩侂胄著堂记,君子惜之,抑《春秋》责贤者备也。”

如《宋史》中所载,陆游晚年曾为当时权倾一时的宰相韩侂冑的别墅“南园”和府第“阅古堂”,写有两记:《南园记》、《阅古泉记》。

这两记就成了陆游“晚节”问题的始作俑者,同时期以及之后历朝历代都为陆游的“晚节”问题争论不休。

责难者说,韩侂冑为当时权臣,后来更被《宋史》列为“奸臣”,接近权贵、为之作文,有换取功名利禄之嫌,自然有污士节。

辩护者说,陆游所作两记,无阿谀奉承之辞,只是“泉石品题”,“非有大关系”;再者韩侂冑也未必是“奸臣”,还是崇岳飞、贬秦桧,抗金北伐的“忠臣”云云。

陆游“晚节”问题的是是非非,虽众说纷纭,却也传达了各方都推崇的一种共识,即儒家思想上对于士之名节的珍视和爱惜。

有宋以来,被誉为宋朝第一人物的范仲淹,倡导“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的思想和仁人志士的节操,“大厉名节,振作士气”(朱熹语),为宋代士风的振兴发挥了重大影响力。另外,宋代理学推崇“内圣外王”,注重个人内心修养、道德自律,“存天理,去人欲”的道德理性的思想和实践,为宋代士风的建构也起了很大的作用。

作为宋代理学的开创者,周敦颐就这样说:“天地间,至尊者道,至贵者德而已矣。至难得者人,人而至难得者,道德有于身而已矣。”“道义者,身有之,则贵且尊。”(《通书·师友》)

周敦颐将“道义”、“德行”视作天地间至尊至贵者,而人“至难得者”,便是具有“道德”。

宋代理学重要人物程颐、朱熹则从道德养成进一步具体阐说:“人心,私欲,故危殆;道心,天理,故精微。灭私欲,则天理自明矣。”(《河南程氏遗书》卷二十四);“不为物欲所昏,则浑然天理矣。”(《朱子全书·朱子语类》卷十三,三八九页,上海古籍出版社、安徽教育出版社2002年版)

在程颐、朱熹看来,只有“灭私欲”,不为一己私欲、物欲所惑,才会“存天理”,才能使自身道德养成。这里的“天理”,既是行之于自然世界的普遍法则,又是人类社会的当然原则,正如朱熹所言,所谓“理”,就是“天下之物,则必各有所以然之故,与其所当然之则”(《朱子全书·大学或问上》,五一二页)。

程颐又说:“视听言动,非理不为,即是礼,礼即是理也。”(《河南程氏遗书》卷十五)程颐认为,“理”,就是规范人类“视听言动”的一种“礼”。

朱熹进而指出,“须知天理只是仁义礼智之总名,仁义礼智便是天理之件数。”(《朱子全书·晦庵先生朱文公文集·答何叔京》,一八三八页)

可见,宋代理学家们认为,“存天理,去人欲”,其实就是实现“仁义礼智”,追求道德修养,把自己修炼成道德高尚之士。而世间至尊至贵的就是这“道德”二字,为了成为道德高尚的贤能之士,必须时时刻刻反省自身,以“天理”节制“人欲”。

《宋史·陆游传》在谈到陆游晚年为韩侂冑撰南园、阅古泉记时还说:“朱熹尝言:‘其能太高,迹太近,恐为有力者所牵挽,不得全其晚节。’盖有先见之明焉。”

这里所引的朱熹话语意思说,陆游才能高逸,然仕进、有为之心太切,恐怕会被有权势的人所牵累,不能够保全其晚节。《宋史》以此认为朱熹颇有先见之明,当然同时佐证陆游晚节问题早先已被朱熹看出。

朱熹这句话源出于朱熹给其门生的书信中,其原文是:“放翁诗书录寄,幸甚。此亦得其近书,笔力愈精健。顷尝忧其迹太近、能太高,或为有力者所牵挽,不得全此晚节,计今决可免矣。”(《答巩仲至》第四书,《朱子全书·晦庵先生朱文公文集》卷六十四,三〇九六页)

对照读来,大致意思相同,只是文末朱熹认为以前曾对陆游有此担忧,但看了陆游近书之后,“笔力愈精健”,现今看来决计可以避免“失节”了(“计今决可免矣”)。由此来看,似乎朱熹对陆游的操守又比较放心。

朱熹、陆游二人同为南宋同期士大夫,朱熹,身为理学大儒;陆游,负有诗才盛名,他们都以高风峻节自居,自然都很注重、珍视自己的名节,时时倍加呵护,唯恐失之于一念之间。所以,在“天理”与“人欲”之间,往往要拿捏地很准,不得闪失。

朱熹给门生巩丰(字仲至)的书信《答巩仲至》,计有二十通。据陈来《朱子书信编年考证》,《答巩仲至》二十书,前后时间跨度约在宋宁宗庆元五年(1199)初到庆元六年(1200)春之间,最后两书均作于庆元六年春,也就是朱熹去世前。庆元六年三月九日朱熹去世,时年七十一岁。

朱熹在其生命最后的一年多时间里,于《答巩仲至》的二十书中多次提到陆游,其中,第四书云:

“向已许为放翁作《老学斋铭》,后亦不复敢著语。”

(前述“迹太近、能太高”之句也在第四书中)

第五书云:

“放翁近报亦已挂冠,盖自不得不尔。近有人自日边来,云今春议者欲起洪景卢与此老付以史笔,置局湖山,以就闲旷。已而当路有忌之者,其事遂寝。今日此等好事亦做不得。然在此翁,却且免得一番拖出来,亦非细事。前书盖已虑此,乃知人之所见有略同者。”

第十七书云:

“放翁老笔尤健,在今当推为第一流。近闻复有载笔之招,不知果否?方欲往求一文字,或恐以此疑贱迹之为累,未必肯作耳。”

第十八书云:

“放翁久不得书,欲往从觅一文字,所系颇重,又恐贱迹累其升腾,未敢启口也。”

陆游于宋宁宗庆元元年(1195)将自己的书斋称作“老学斋”(一说“老学庵”),其名源于春秋时期师旷“老而好学,如炳烛之明”的劝学故事。

观朱熹第四书中所言,朱熹曾许诺为陆游作《老学斋铭》,然后不敢复作。其缘由是时值宋代历史上的“庆元党禁”,从庆元元年(1195)始持续约六年左右,直到朱熹死后的嘉泰二年(1202),党禁才全面弛解。这期间,韩侂冑当权,罢黜右丞相赵汝愚、排斥朱熹等道学人物,并严禁“道学”为“伪学”。一时间,以朱熹为首的道学人士普遍受到打击,人人自危。

党禁时期,朱熹身受困厄,自然不愿累及陆游,所以早先作文之诺,朱熹“不复敢著语”,即使第十七、十八书中的“往求一文字”,也因此作罢,朱熹深恐“贱迹为累”、“贱迹累其升腾”,给陆游仕途带来不好的影响。

即使自己身处危境如此,朱熹仍然时时不忘士大夫的名节持守,甚至虑及陆游言行。第五书中所言的“付以史笔”之事,是指后来嘉泰二年(1202)陆游奉招入朝编修国史之事,此时尚是议事阶段。在第五书中,朱熹既认为陆游修得国史是好事,可以“置局湖山,以就闲旷”,却又担心陆游既已“挂冠”辞职,一旦再次出山,恐也不是小事一桩。

陆游年长朱熹五岁,这一年(1199)朱熹七十岁,陆游七十五岁。陆游此时刚刚致仕(告老)还乡,曾于端午节作诗云:“门楣束艾作神人,团粽盘中节物新。安用丹书禳赤口,风波虽恶不关身。”(《己未重五》)诗中借端午节庆“束艾作神人”、“丹书禳赤口”(“赤口”,一种恶神)等辟邪祈福活动,暗示自己对当时的官场风波险恶不无警惕,终于可以远离政治险境之外、洁身自好了。同时,也传递了自己挂冠归乡之后的宁静心情。

朱熹、陆游,可谓当时士大夫翘楚,二人于变动时局之中,珍视名节,事事戒惧,“于天理人欲界分上立得脚住”(《朱子语类》卷十三),与人与己,细微之处,多有顾及,其中所展示出来的贤士道德风范,细细体会,颇有动人之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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