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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振濂——巨幅书法创作手记(下篇)

 梦回唐朝64 2015-04-07

巨幅书法创作手记(下篇)

陈振濂


七、墨花四溅

●一支大笔,碗口粗,一只手掌都围不过来,掂在手里,有十几斤重。蘸上墨,则有 20 斤到 30 斤重。比起案上作书而言,当然是无法自由自在了。它的提按顿挫、衅扭绞转,动作被大幅放大,即使不变形,也有一个如何发挥淋漓尽致又不失控制的问题。写惯小件、没有超大件书法创作经验,很少会有这方面的体会总结。超大的笔,当然要有大的墨桶。普通的墨池砚台,还不够放(浸)一半毛笔笔毫。因此为求笔酣墨饱,都用大桶盛墨。一缸一桶墨,一支大笔醮下去,一半墨汁被吸走了。当然这支笔也变得沉重无比。普通一个顿笔抖笔,要花出比常规方式多几倍的力气。其实不光是力气,角度、粗细、润燥、松紧、空白,都同时扩大了几倍。这样的挑战,不是人人都会应对自如的。

●一笔砸下去,不可能干干净净;力量与冲击力以及冲击角度,都会带出大量的墨滴墨点。在过去,我们认为它是多余的败笔,是要极力避免的;但在超大型作品的创作过程中,根据我的个人体会,它却可能是创作的助推器与效果的增色点。我是在保证基本笔画质量的前提上,有意把这些本不是笔画的墨滴墨点当作创作语言来对待。我以为,这些偶然的墨滴墨点,对于强化创作中技巧动作的运动感、冲击力、笔画的方向感,是表情极为丰富、有时是笔画本身的魅力所无法取代的。

●墨花四溅,溅出来的是运动的“势” ,溅出来的是随机而生的奇妙的空间,溅出来的是笔道的伸延与扩张,溅出来的是艺术语言的从形到神的拓展。

●墨花四溅不是要取代基本笔墨,而是要形成作为一个助推器的效果展示。它不是反客为主、倒果为因、喧宾夺主。它是一种锦上添花的有效手段。

●墨花四溅,需要的是临机一发,但更需要精心的营构与塑造。它不是一种不可控的纯自然状态,它是一种经过认真筹划过的可控的艺术效果。在墨花四溅的过程中,要的是精致、完美与气势如虹,而不是粗糙混乱与故作惊人之语。

●墨花四溅中的技术效果,一般有两种,一种是大幅度运行中的串珠式的墨滴,有明显的运行轨道。另一种是把笔狠狠砸下去时的墨炸开来的放射性形状,它是一种力量与速度的表现。两者的语言表达也是不同的。

●“听雨”横幅采取的是金文大篆的体势,之所以要选择金文,正是看中了“雨”字的左右两行一溜十个点。我在挥洒时,事先对十个点的连贯、方向、角度、节奏以及大小变化处理,至少有十个预想的“腹案” 。但最后在挥毫的一瞬间,却是凭感觉一挥而出、不假思索。真可说是“养兵千日,用兵一时” 。

●墨花四溅,是追求艺术感觉上的实中之虚。清晰中之模糊,善用墨花,则必有上乘之作,会有超乎寻常的好水平而臻出神入化之境;不善用墨花,则沦为野孤禅矣。

●我看墨花,犹如我看石花。在倡导“新碑学  魏碑艺术化运动”时,我反复强调石刻碑版中石花、书法笔画中刻凿之迹、残剥之迹,也是一种艺术语汇,也是我们可以活用的一种技法。碑刻中的石花,与书迹中的墨花,强调它们的美学价值与追求它们的艺术表达,是我自以为有发明之功的最得意之所在。


八、笔性

●赴郑州之前,说好要带些自用工具,我找了几支大笔。所谓大笔,也就是 6 厘米圆径的大笔。在房间里写书法,它算很大了,但在广场与大会议厅,而对铺满地上的雪白的宣纸与黄澄澄的绢,它忽然变得很小。犹如一件丈二,放在画室里充溢得几乎装不下,但放在一个大美术馆的大展厅里,简直就是册页。人眼中的大小转换,有时非常奇妙,要灵活调节自己的感觉,还真不太容易。

●在创作超大型单字作品时,一支 6 厘米圆径的大笔,点画的粗细程度不足以撑满全纸的需要。一方面后悔准备不足,另一方面也在想救急的办法。于是就有了把几支大笔捆绑在一起以适用其大的想法。但几支长短、刚柔、粗细不同的大笔捆在一起,互相间并不驯服。手握时也不方便,但当时的情景,除此之外并无他种选择。

●几件大创作如“怀抱” 、 “听雨”写完之后,因为三支大笔捆扎起来书写,手握的感觉稍稍不顺,于是我说应该专门订做一支 20 厘米的大笔以备用,不然可能会有不顺手影响效果之虞。但大家都说完全没有工具不称手时的尴尬,不必再订做大笔。讨论之余,我忽发奇想。其实,捆扎几支笔书写,或许还能更出效果。因为一支大笔在挥运时,所有的笔毫都是从一个笔芯核心出发的,因此它是顺的。一顺,笔调通畅而无意外之效。而捆扎几支笔,长短不一刚柔不一粗细不一,在挥运时必然会互相别扭;三支笔又有三个核心,用力角度不同,三部分笔毫也会互相打架,而这样的别扭与打架,互相冲突抵消、互相碰撞对峙,却会使线形变化多端,多有意外效果。犹如我们研究魏碑多取石花刻凿剥蚀一样,这种“拧而不顺” 、 “别而不和”的方式,是写字十分忌讳而书法艺术在丰富自己表现语汇时十分需要的。从这个意义上说:临时为应急而捆扎起来的毛笔,反而成了这次巨幅创作时的一个优质的意外因素。

●超大的毛笔还要订做几支,但这种捆扎几支毛笔的做法我还会多试试。这不再是因为准备不充分的应急之需,而是我醉心于它的意外线条效果。

●在创作李白《将进酒》四条屏之时,原来大家建议我用长期擅长的雅致的行书来书写。这本来是手到擒来的事。写了几十年,烂熟于心,当然不会有问题。结果为我挑的笔却挑错了,本来是一支长锋羊毫大笔,误找了一支很硬的鸡羽笔。所选的材料又是绢,以硬笔对硬纸,其抵抗冲撞之态几乎每一笔都无法避免。我一下笔就知道“坏了” 。但事已至此,无法再换笔,只好调整用笔方法,二王风雅的行草,临时调整改变成为紧结势的北碑墓志书 以生硬古拙而不是原来预计的温雅舒展胜。

●整个书写过程我自己感到特别别扭,与纸作战,与手里这支不听话的笔作战,与自己原有的预期作战,又与长期养成的书写习惯作战。反正,是与整个以前的书法“对着干” 、 “拧着来” ,怎么不痛快怎么做。但对于线条的质量,我又绝不肯放松,于是为了最后的效果,只好每写一笔调整几次,其难受的程度,真是前所未有。古语云: “每一画以三波折” ,喻此恐不为过也。

●难受的结果,是整体写得古拙朴茂,略见生硬,但显然没有习气,格调上是很有意思的。于是我也恍然大悟:其实与笔作战与纸作战,不顺手不惬意,并不是坏事。它正是不断否定自己再攀新高的一个机遇。许多书法家认为不好,我却通过实践认为:它应该是我们开拓创新的发展所需要的,是应该努力去寻求的。

●超大型书法作品在挥写时,一定要把握好“铺”与“杀”的关系。大字用墨多,用力重,笔大毫满,故而“铺毫”以展其气是关键。但过于强调“铺”则会使线条肥满松散,因此又要多用“杀纸”的用笔方法,每落笔,锋毫必入木三分,如刀刻斧劈,要有速度感与力量感。能铺毫则能“大” ;能杀纸则能“紧” 。 “大”是针对形态而言, “紧”是针对品质而言。得此二者,能事毕矣。

●笔选错了,柔毫变成超硬毫,不再更换而是根据第一笔顺延而下,亦即是说:临时的意外感觉与调适,其要求应高于事先的预期与准备。这让我想起了孙过庭《书谱》所述的经典名言: “一点为一字之规,一字为终篇之准。 ”诚哉斯言!我正是在一“点”一“字”之后采取调适而不是更换的方法,从而才有了《将进酒》这样的意外的作品。


九、才子气与庙堂气

●宋元行草书是温文尔雅的,它适宜于案头尺牍与书斋小轴。既选择创作超大作品,当然不可能还是重复这些温文尔雅的东西,而希望能在激情充沛的情景下有更多的超常发挥。我在创作八屏大幅《桃花源记》时,以狂草与行书杂糅,又以破笔交叉,取的就是这种以激情与阳刚精神统率的大创作气势。

●行草书的挥洒使激情喷发有了一个很畅通的管道。一大篇《桃花源记》 ,使我原来掌握并习惯发挥的技法与风格有了一次充分的、酣畅淋漓的发挥,文字的长也为这种发挥提供了理想渠道。但在一堂高 5米宽 13 米的八条屏完成后,下一堂创作是重复这种狂放?还是另辟蹊径?我在第二堂书法八屏则以宋元行书的典雅,以米黄的基调写了一堂以长联为内容的绢本大件。由于前一篇是讲求变化、讲求艺术表现力讲求技巧的格调,后一篇的宋元行书格调,显然是过于雍容雅致了。写完后,我自己觉得不过瘾, “太老实” 。但在一旁的几位朋友却大加反对:认为《桃花源记》是“陈家样”的本旨,是才子气;但这一堂绢本长联行书,却是有一种蕴藉沉稳的庙堂气。尤其是写在黄澄澄的绢上,又是超大篇幅,富贵相、庙堂气跃然而出。

●在一天的创作情态大致成基调的制约下,要在强调夸张“才子气”的书法格调之后,马上切换成为厚重稳定的“庙堂气” ,无论在艺术感觉的捕捉、艺术技巧的发挥以及创作诸环节的瞬间协调方面,都是对书法家的一个极大的挑战。它的实质内容是:有多少种“气”即风格格调,其实是不重要的;但“快速切换”自己的恒常感觉, “快速转换”长期养成的书写习惯,这才是最难的。因为它牵涉到的,是一个基本能力问题。

●基本能力是可以兼容并蓄、厚积薄发的?还是定于一尊,重复既有的?对一个画家而言不是问题,但对一个书家却可能是致命的问题。此无它,书法是“写” , “写”必有习惯动作,不容易切换与转换也。

●在 10 月 2 日这一天,我一口气写了三堂大屏。第一堂八屏巨幅《桃花源记》是行草书,是求变化与艺术表现丰富,即人们所说的“才子气” 。它的特点是随机与流畅性。第二堂八屏巨幅《长联语》是行书,是雍容大度的宋元行书格调,亦即所说的“庙堂气” 。第三堂是四条屏《将进酒》 ,取的是古拙生硬的格调,或亦可概之为“山野气” 。一日而有三变,每变皆有一个格调依凭。这样的创作经验,过去我也没有过。它表明,其实我们书法家身上的创作潜质还远远未被开发出来。通过创作研究的提示,也许我们会有一个更开阔的发展空间。


十、一日有一日之境界 一作一面貌

●书法创作能不能“一日有一日之境界” ,或更进一步说,能否“一作一面貌” ,到目前为止,绝大部分的书法家对此是持否定态度的。书法不是杂技,不可能每天变一个花样。如要提这样的要求,则是浮躁的想法。书法应该是慢慢被“养”出来的。

●但书法成为艺术创作之后,真的只能“养”而不能“激发”吗?过去的书法是写毛笔字。 “养”的长期与重复,是必然的选择;但今天书法是艺术门类,再靠“养” ,真能应对社会对书法的期许吗?

●进入美院或大学的专业训练,读四年书法专业,它本身就不是“养”的形式。如果谈“养” ,四年期限也太短了。而且“养”讲求润物细无声、潜移默化;而大学里每授课必有目标与规范,全是刚性的。亦即是说:只要是大学的专业教学,就必然不可能是“养”的。

●从小是在“养”的环境里成长起来,又有长期在高校执教书法的实际经验。对两者的利弊得失了然于心。书法创作的目标意识很弱,大家都不热心不重视。我们这么多年来坚持不懈地呼吁提倡的,正是这个“目标意识” 。

●一个个人书法展,重复的风格样式100件一样,看几件就知道大概。一部个人书法集,从头到尾一贯制,看头几页就够了。这样的经验,相信许多书法家都有。早在 20 多年前,我就提出过书法家的个性应该让位于书法作品个性的问题。作品的唯一性,作品的个性与不可替代性,这些是书法进入艺术创作领域中面临的最大挑战。 “一日有一日之境界” 、“一作一面貌” ,正是针对这种在书法界司空见惯的重复与懒惰而发的。

●此次创作,我即以这种倡导先来约束自己。第一,是要每天不同。今日之我否定昨日之我, “一日有一日之境界” 。第二,是要“一作一面貌” ,在同一日中上下件书法作品也要不同,每动笔必要变化, “变动不居” 。

● 10 月 2 日的一天之间写三堂大屏, 《桃花源记》 、《长联语》 、 《将进酒》 ,各有各的风格指向,互相之间不重复,这或许即是“一作一面貌”的追求吧。而每日不同境界,则以连续 5 天创作,从《斩钉截铁》的方折到《泰山压卵》之精警;从《怀抱》之排比到《听雨》的恣肆;从篆书八屏的《老子语》的结构错落,到《老蚕作茧》的笨拙;再到《人中龙》的流畅;最后才是山穷水尽后的《一匹狼》 。每有新心得,必以笔墨拉开风格技巧特征。如果再加上 10 月2 日的三堂行草书,大致可以分为如下节奏:第一天,篆隶书“热身” ,写成大屏多字篆书;第二天,改变样式的篆隶书;第三天,行草书主题;第四天,再变又变篆隶的极致,最后,是山穷水尽柳暗花明。一日有一日之境界,此之谓也。

●“一日有一日之境界” 、 “一作一面貌” ,平日都是作为理想的创作目标来提倡的,而且,都是作理论呼吁,这次亲身实践了一下,真可谓甘苦自知,冷暖自知。但把理论构想落实到书写实践上来,这种成就感,还真是多少年来未曾有过的。


十一、绝地反击《一匹狼》

●从 9 月 29 日到 10 月 3 日,连续几天的创作,获得了极大满足,但也遇到了同样大的困难。其实,平时写十张八张,也没有这样的焦虑。但现在,要求在书法创作上“一日有一日之境界” 、 “一作一面貌” ,已经写过的样式格调不能再重复,十几张写下来,再会变化,也总有枯竭的时候。已经掌握的各种招式都用完了,灵光一现灵犀一动的随机发挥也用完了,按平时的说法:是“没词了” 、 “没招了” 。于是,越写越慌,越写越空,越写越茫然,当然也就是越写越焦虑与烦躁:自己把自己逼到绝境上了。

●“背水一战” , “置于死地而后生” ,这是我当时的心态。必须每天逼着自己去寻找还未用过的新语言新形式。传统的篆隶书写过了,变化的个性的、被称为“陈家样”的篆隶书也写过了。书法家的书写习惯是长期养成的,怎么可能无休止无穷尽地变下去?!但“一作一面貌” ,不变则更糟糕,不变则意味着没落与衰败,意味着想象力的贫乏与枯竭。于是,还得绞尽脑汁去变。

●实在没招了,便从语义开始琢磨。技法风格有恒定性,但每天寻找新的词语内容,它却不是固定的。原来写大字,都是有意义的成语典故。风雅深刻得多了,忽然想到要找一句最通俗的话来试试。脑子里自然蹦出一句: “一匹狼” 。看过《狼图腾》小说,印象久久抹不去,又记得以前编《日本现代书法大典》 ,记得收录过日本一位书法家井上有一的“一匹狼”作品,当时的印象长期挥之不去,现在倒好,在没招了的逼迫下,它却无意识地浮现在我的脑海中。灵犀一点,这也许就是艺术创作的触发机缘吧?

●身处中州,手边没有这些书。只好凭记忆先还原原有的印象。我对当时的印象,间隔 20 年已模糊不清了,但有一点却深深刻印在我心里,这即是日本书法家为求前卫,在作品中有意不取线条的质,几乎是用破帚扫出线条,无头无尾、无放无收,这种口味,我们经受过长期书法训练者未必对路,但它也有好处,破坏性越强,则原有的牢笼也越少,不用背负沉重的传统包袱。

●先以破笔败画写了一件竖式的“一匹狼” ,找回当时的感觉与印象。空出上端,形成大空间,线条横向则以扫笔为之,无头无尾,犹如坐火车看窗外风驰电掣的速度感  越不周到,越有速度感。写完后大家都说够大胆,但我自己总不满足,因为已有印象在先,怎么看也不是“中国味” ,而是东瀛的格调。作为阶段性成果可,但它应该还未达到理想状态。还不是结果。

●只有用传统的书法笔法,藏头护尾,才能体现出中国气派,中国格调。变竖为横,变尖为圆,变“柴片”为“圆柱” ,于是又有了第二件《一匹狼》的作品。也是大开大合的空间处理,也是在边角“狼”字作有意的挤压,也是把笔墨之大做到极致。但第二件横幅,却有着更地道的中国式理解。

●线条的内涵与厚实,是中国式理解的关键。第二件《一匹狼》有这样的着力点。线条的立体与浑圆,是第二件横幅《一匹狼》的最可取之处,中国式书法创新,之不同于日本或异域的创新理解,我以为关键即在于此,抓住了线条,就抓住了关钮。

●从第一件竖幅《一匹狼》 ,到第二件横幅《一匹狼》 ,是一个创作的连环。这里面没有谁是过程谁是结果,两件都是结果:两种不同的结果。如果把竖幅看作过程,而横幅才是结果,那是大大误解了我的创作意念。没有“一作一面貌” 、 “一日有一日之境界”把我逼到绝地,也许就不会有绝地反击、背水一战的大冲击大激荡。第一件竖幅《一匹狼》 ,就是被逼入绝境的结果。

●但这两件又是有差距的,前者是一种“没招了”之后的复述与寻觅;后者则是一种信心满满的发挥。因为要以“今日之我否定昨日之我” ,要以《一匹狼》的粗狞去“否定”前面已经完成的十几件大创作的风雅;又要以后一件横幅《一匹狼》再“否定” (取代)前一件竖幅《一匹狼》 ,于是必须先认可前作的独立性,再来“否定” 、取代、超越它。只有这样不断自己逼自己,才会不断有好作品出来。

●“狼图腾”的感受。周边的朋友们戏称:竖幅的狼,是嚎叫的“狼” ;横幅的狼,是在旷野里孤独行走的“狼” 。又有书友点评称:竖幅的感觉是非中国式笔墨,冲击力、突破力强,令人耳目一新。横幅的感觉是中国式笔墨,沉得住,震撼力强。还有评价谓,前者取方尖冲撞之势,有现代感;后者讲究气沉丹田,厚实内劲,有金石气??面对这些诠释,我笑言:从两件作品的章法上看, “一匹狼”的“狼”字都是被逼到狭窄的角落里,这是刻意的构思与构图。它的含义与指称是: “狼”被逼到纸面的“墙角” ,我也被自己的创作信条逼到了绝境。 “没招了” ,不作绝地反击,绝处求生,创作才能都枯竭了,这是置于死地而后生的典型例子啊!对我的书法创作而言,它真是“狼图腾”   书法创作正需要这样的图腾。

●书法创作太舒服了,太不瘟不火了。缺少创作激情,缺少灵光闪现,缺少喷薄欲发的力量,缺少光芒四射的豪情,换言之,近千年来它太士大夫,太风雅,也太阴柔而缺乏阳刚之气了,因此我认为“狼图腾”还是极有必要的。不是吗?


十二、不进则退

●书法家在一定阶段里,达到相应的成就,功名已得,踌躇满志,风格技法、书写习惯都很稳定,于是希望不断地保持自己的水平。再往前进,挑战自己,则风险太大,自己的风格已是社会认可的;要推翻自己, “否定自我” ,实在是既舍不得又犯不着。最好的办法是不后退,保持现状。书法界朋友经常挂在嘴上的一句话,叫“守住” 。守住自己,守住已有书风,守住既有水平。

●但真的能守住吗?理论上说应该可以守住,不能进步,也不退步,保持原样,总是比较容易的吧?但30年新时期书法历史告诉我们,其实保持原样的书法家几乎没有。不进则退,一些书法家退步了,原来笔墨感觉很精致的,忽然粗糙起来了;一些书法家造型风格很有特征的,忽然习气满纸了;但又有一些书法家壮年变法甚至衰年变法,越来越出神入化了。

●人是一个运动的生命体,人始终在变化着,人的感觉也始终在更新着,要想书法固定不变,守住原样,岂可得乎?对书法家而言:只有书法的进和退,不会有书法的停止与固定。在某一个高峰期,一切都风调雨顺,理想境界,于是总想保持住,但事实上肯定保持不住。 “不进则退” ,是指我们对自己要有一个警惕心,要告诫自己必须努力奋进。反过来“不退则进” ,这是又一种视角,不愿自己退步、衰退,那就只能努力前行。

●只要时代在运动变化,社会在运动变化,人在运动变化,感觉在运动变化,书法就必然也处于运动变化之中。保持原样是做不到的, “守”是“守”不住的。不是进,就是退。这是艺术的宿命,更是书法的宿命。书法中的书写习惯是长久翰墨练习养成的,因此对书法而言,这个宿命更是大大的宿命。

●正是知道“不进则退”这个真理对书法创作的至关重要性,所以我才会对自己提出创作的“一日有一日境界” 、 “一作一面貌”的要求。这并不是要故作高深或好为炫耀,实在是太有感于书法家一以贯之的所谓“个性” 、 “个人风格”其实让多少人懒惰得不思进取,最后毁了自己本来很出色的艺术想象力与才华。它本来不是通常意义上的书法家的素质,但却是一个艺术家应有的素质。长久以来,书法家们并未意识到这是我们十分需要的素质,唯其如此,现在强调它,才更有现实针对性。

●中州的一周创作,让我真心感觉到了这一“不进则退”要求作为创作原则的艰难性。每天逼着自己想新套路新招式,实在是憋得不行,快疯了。但我深知凤凰涅槃,浴火重生的道理。不经过这些磨炼,我可能是一个自得其乐的伪书法家伪艺术家。即使经过了这样的思想煎熬与磨难,我也未必会成为一个好书法家;但不经历这些,我连一丝机会都没有。人总想往高处走,所以我得先“折腾”一下我自己,看看在要求别的书法家做什么如何做之时,我自己先做得如何?或能做到何一程度?

●“不进则退”的含义是:时时更新自己的艺术感觉与能力, “一日有一日之境界” ,不管守得住守不住,干脆“转守为攻” ,宁在进取中失败一千次,决不在保守中懒惰一次。此次中州之行的这一启迪与初试身手,其实比十几件巨幅作品的收获,要更有价值得多。因为它会决定我今后的奋斗方向。


十三、展览的三种境界

●由创作过程想到“换位思考” ,想象一下当别人看我这批作品时的感受应当可能如何?反推观赏者,在看展览时,或也许应该有不同层次不同心态吧?不同层次的关注点应该是一目了然,初中高级的层级不同,关注点也会从幼稚到成熟,从技术到文化;但不同心态的观赏期望之内容,却是一个大有文章的研究课目呢。

●第一类欣赏是希望书法展的作品件件都技术精良,水平高超,都是点画完善,传统功力深厚,有韵致有格调。无论篆隶楷草,越像古人越好。面对这类创作时,讲究的是身心愉悦、赏心悦目。我们目前看书法展览,一般对作品的要求大率如此。

●第二类欣赏是希望在一个展览厅里作品变化丰富,100 件作品各有各的姿态。互相之间不重复,不单调,看一件有一件的趣味格调。无论是技法语言、形式语言、风格语言,甚至是展厅的各种展区块面,最好都要有所不同。如行山阴道上,目不暇接,美不胜收。它与第一类欣赏相比,是强调美的多样性,不只限于单一的美。 “一作一面貌”讲究的即是这类欣赏要求。

●第三类欣赏是精神的对流,不仅仅是感官的美、视觉的美,还应该是在美的立场上的升华:由可视的美上升到观者与作者在精神层面上的对流与互通。从单向的欣赏转换成为精神、感悟之间的对流。它反过来要求作品要有强大的震撼力与精神张力,能从作品视觉形式的“物质”上升到作品“精神力”的抽象层面。从平面的美上升到对精神能量的喷射与吸收、吐纳。

●观众对书法作品精神能量的感悟、把握与对流,首先即取决于书法家在创作时对作品寄寓的精神内涵。作品是千篇一律的复制,无论如何也感受不出“能量”来。因此,创作家在创作过程中所体现出来的爆发力、激情、冷静的控制、沉稳、内力是比一般意义上的笔法、技巧、间架等重要得多的内容。当然,没有后者就没有前者;但过去我们只关注作为物质的后者,却无视作为精神的前者。我的这批创作,即希望能追寻出前者的魅力。

●美的欣赏可以是愉快的、安乐椅式的,旁观者立场的。而观者与作者之间通过作品进行对流的精神能量交换,却有可能是扩张的、激情的、互相激荡而且是置身其中甚至痛苦得陷入其中不能自拔的。正是在这种“不能自拔”中,才有了对书法作品的真正人生体验的对应  从形式笔墨欣赏到社会人生感悟与对流。但在现在,中国书法界的旁观者式的、安乐椅式的欣赏太多,尤其是平庸的娱乐式欣赏太多;而义无反顾地投身于其中的炼狱式的交流与感悟、回肠荡气与激情四射却太少。

●我希望我的这组作品,能交给观众的,是能吸引他们投身其中、与我这个创作者同喜同乐、同悲同泣,同样以人生社会感悟对流、以精神扩张与能量对流的效果。安乐椅式的把玩与赏鉴,在我过去的作品中有无数样式;但炼狱式的共悲同喜,却是过去从未有过,而是在这次创作中最想企及的一个大目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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