仕途上只應酬無益人事,工夫占了八分,更有甚精力時候修正經職業?我嘗自喜行三種方便,甚於彼我有益:不面謁人,省其疲於應接;不輕寄書,省其困於裁答;不乞求人看顧,省其難於區處。
士君子終身應酬不止一事,全要將一個靜定心酌量緩急輕重為後先。若應轇轕情處紛雜事,都是一味熱忙,顛倒亂應,只此便不見存心定性之功,當事處物之法。
儒者先要個不俗,才不俗又怕乖俗。聖人只是和人一般,中間自有妙處。
處天下事,先把我字閣起,千軍萬馬中,先把人字閣起。
處毀譽,要有識有量。今之學者,盡有向上底,見世所譽而趨之,見世所毀而避之,只是識不定;聞譽我而喜,聞毀我而怒,只是量不廣。真善惡在我,毀譽於我無分毫相干。
某平生只欲開口見心,不解作吞吐語。或曰:「恐非其難其慎之義。」予矍然驚謝曰:「公言甚是。但其難其慎在未言之前,心中擇個是字才脫口,更不復疑,何吞吐之有?吞吐者,半明半暗,似於開成心三字礙。」
接人要和中有介,處事要精中有果,認理要正中有通。
天下之事常鼓舞不見罷勞,一衰歇便難振舉。是以君子提醒精神不令昏眩,役使筋骨不令怠惰,懼振舉之難也。
實官、實行、實心,無不孚人之理。
當大事,要心神定,心氣足。
世間無一處無拂意事,無一日無拂意事,椎度量寬弘有受用處,彼局量褊淺者空自懊恨耳。
聽言之道徐審為先,執不信之心與執必信之心,其失一也。
惟聖人能先覺,其次莫如徐審。
君子之處事也,要我就事,不令事就我;其長民也,要我就民,不令民就我。
上智不悔,詳於事先也;下愚不悔,迷於事後也。惟君子多悔。雖然,悔人事,不悔天命,悔我不悔人。我無可悔,則天也、人也,聽之矣。
某應酬時有一大病痛,每於事前疏忽,事後點檢,點檢後輒悔吝;閒時慵獺,忙時迫急,迫急後輒差錯。或曰:「此失先後著耳。」肯把點檢心放在事前,省得點檢,又省得悔吝。肯把急迫心放在閒時,省得差錯,又省得牽掛。大率我輩不是事累心,乃是心累心。一謹之不能,而謹無益之謹;一勤之不能,而勤無及之勤,於此心倍苦,而於事反不詳焉,昏懦甚矣!書此以自讓。
無謂人唯唯,遂以為是我也;無謂人默默,遂以為服我也,無謂人煦煦,遂以為愛我也;無謂人卑卑,遂以為恭我也。
事到手且莫急,便要緩緩想;想得時切莫緩,便要急急行。
我不能寧耐事,而令事如吾意,不則躁煩;我不能涵容人,而令人如吾意,不則譴怒。如是則終日無自在時矣,而事卒以僨,人卒以怨,我卒以損,此謂至愚。
有由衷之言,有由口之言;有根心之色,有浮面之色。各不同也,應之者貴審。
富貴,家之災也;才能,身之殃也;聲名,謗之媒也;歡樂,悲之藉也。故惟處順境為難。只是常有懼心,遲一步做,則免於禍。
語雲一錯二誤最好理會。凡一錯者,必二誤,蓋錯必悔怍,悔怍則心凝於所悔,不暇他思,又錯一事。是以無心成一錯,有心成二誤也。禮節應對間最多此失。苟有錯處,更宜鎮定,不可忙亂,一忙亂則相因而錯者無窮矣。
衝繁地,頑鈍人,紛雜事,遲滯期,拂逆時,此中最好養火。若決裂憤激,悔不可言;耐得過時,有無限受用。
當繁迫事,使聾瞽人;值追逐時,騎瘦病馬;對昏殘燭,理爛亂絲,而能意念不躁,聲色不動,亦不後事者,其才器吾誠服之矣。
義所當為,力所能為,心欲有為,而親友挽得回,妻拏勸得止,只是無志。
妙處先定不得,口傳不得,臨事臨時,相幾度勢,或只須色意,或只須片言,或用疾雷,或用積陰,務在當可,不必彼覺,不必人驚,卻要善持善發,一錯便是死生關。
意主於愛,則詬罵撲擊皆所以親之也;意主於惡,則獎譽綢繆皆所以仇之也。
養定者,上交則恭而不迫,下交則泰而不忽,處親則愛而不狎,處疏則真而不厭。
有進用,有退用,有虛用,有實用,有緩用,有驟用,有默用,有不用之用,此八用者,宰事之權也。而要之歸於濟義,不義,雖濟,君子不貴也。
責人要含蓄,忌太盡;要委婉,忌太直;要疑似,忌太真。
今子弟受父兄之責也,尚有所不堪,而況他人乎?孔子曰:「忠告而善道之,不可則止。」此語不止全交,亦可養氣。
禍莫大於不仇人而有仇人之辭色,恥莫大於不恩人而詐恩人之狀態。
柔勝剛,訥止辯,讓愧爭,謙伏傲。是故退者得常倍,進者失常倍。
余少時曾泄當密之語,先君責之,對曰:「已戒聞者使勿泄矣。」先君曰:「子不能必子之口,而能必人之口乎?且戒人與戒己孰難?小子慎之。」
中孚,妙之至也。格天動物不在形跡言語。事為之末;苟無誠以孚之,諸皆糟粕耳,徒勤無益於義;鳥抱卵曰孚,從爪從子,血氣潛入而子隨母化,豈在聲色?豈事造作?學者悟此,自不怨天尤人。
應萬變,索萬理,惟沉靜者得之。是故水止則能照,衡定則能稱。世亦有昏昏應酬而亦濟事,夢夢談道而亦有發明者,非資質高,則偶然合也,所不合者何限?
禍莫大於不體人之私而又苦之,仇莫深於不諱人之短而又訐之。
肯替別人想,是第一等學問。
不怕千日密,只愁一事疏。誠了再無疏處,小人掩著,徒勞爾心矣。譬之於物,一毫欠缺,久則自有欠缺承當時;譬之於身,一毫虛弱,久則自有虛弱承當時。
置其身於是非之外,而後可以折是非之中;置其身於利害之外,而後可以觀利害之變。
余觀察晉中,每升堂,首領官凡四人,先揖堂官,次分班對揖,將退,則余揖手,四人又一躬而行。一日,三人者以公出,一人在堂,偶忘對班之無人,又忽揖下,起,愧不可言,群吏忍口而笑。余揖手謂之曰:「有事不妨先退。」揖者退,其色頓平。昔余令大同日,縣丞到任,余讓筆揖手,丞他顧而失瞻,余面責簿吏曰:「奈何不以禮告新官?」丞愧謝,終公宴不解容,余甚悔之。偶此舉能掩人過,可補前失矣。因識之以充忠厚之端云。
善用人底,是個人都用得;不善用人底,是個人用不得。
以多惡棄人,而以小失發端,是藉棄者以口實而自取不韙之譏也。曾有一隸,怒撻人,余杖而恕之。又竊同舍錢,又杖而恕之,且戒之曰:「汝慎,三犯不汝容矣!」一日在燕,醉而寢。余既行矣,而呼之不至,既至,托疾,實醉也。余逐之。出語人曰:「余病不能從,遂逐我。」人曰:「某公有德器,乃以疾逐人耶?」不知余惡之也,以積愆而逐之也。以小失則余之拙也。雖然,彼藉口以自白,可為他日更主之先容,余拙何悔!
手段不可太闊,太闊則填塞難完;頭緒不可太繁,太繁則照管不到。
得了真是非,才論公是非。而今是非不但捉風捕影,且無風無影,不知何處生來,妄聽者遽信是實以定是非。曰:我無私也。噫!固無私矣,《采苓》止棘,暴公《巷伯》,孰為辯之?
固可使之愧也,乃使之怨;固可使之悔也,乃使之怒;固可使之感也,乃使之恨。曉人當如是耶?
不要使人有過。
謙忍皆居尊之道,儉樸皆居富之道。故曰:卑不學恭,貧不學儉。
豪雄之氣雖正多粗,只用他一分,便足濟事,那九分都多了,反以憤事矣。
君子不受人不得已之情,不苦人不敢不從之事。
教人十六字:誘掖,獎勸,提撕,警覺,涵育;薰陶,鼓舞,興作。
水激逆流,火激橫發,人激亂作,君子慎其所以激者。愧之,則小人可使為君子,激之,則君子可使為小人。
事前忍易,正事忍難;正事悔易,事後悔難。
說盡有千說,是卻無兩是。故談道者必要諸一是而後精,謀事者必定於一是而後濟。
世間事各有恰好處,慎一分者得一分,忽一分者失一分,全慎全得,全忽全失。小事多忽,忽小則失大;易事多忽,忽易則失難。存心君子自得之體驗中耳。
到一處問一處風俗,果不大害,相與循之,無與相忤。果於義有妨,或不言而默默轉移,或婉言而徐徐感動,彼將不覺而同歸於我矣。若疾言厲色,是己非人,是激也,自家取禍不惜,可惜好事做不成。
事有可以義起者,不必泥守舊例;有可以獨斷者,不必觀望眾人。若舊例當,眾人是,莫非胸中道理而彼先得之者也,方喜舊例免吾勞,方喜眾見印吾是,何可別生意見以作聰明哉?
此繼人之後者之所當知也。
善用明者,用之於暗;善用密者,用之於疏。
你說底是我便從,我不是從你,我自從是,仍私之有?你說底不是我便不從,不是不從你,我自不從不是,何嫌之有?
日用酬酢,事事物物要合天理人情。所謂合者,如物之有底蓋然,方者不與圓者合,大者不與小者合,欹者不與正者合。
覆諸其上而不廣不狹,旁視其隙而若有若無。一物有一物之合,不相苦窳;萬物各有其合,不相假借。此之謂天則,此之謂大中,此之謂天下萬事萬物各得其所,而聖人之所以從容中,賢者之所以精一求,眾人之所以醉心夢意、錯行亂施者也。
事有不當為而為者,固不是;有不當悔而悔者,亦不是。
聖賢終始無二心,只是見得定了。做時原不錯,做後如何悔?
即有凶咎,亦是做時便大[ 扌棄] 如此。
心實不然,而跡實然。人執其然之跡,我辨其不然之心,雖百口,不相信也。故君子不示人以可疑之跡,不自誣其難辨之心。何者?正大之心孚人有素,光明之行無所掩覆也。倘有疑我者,任之而已,嘵嘵何為?
大丈夫看得生死最輕,所以不肯死者,將以求死所也。死得其所,則為善用死矣。成仁取義,死之所也,雖死賢於生也。
將祭而齊其思慮之不齊者,不惟惡念,就是善念也是不該動的。這三日裡,時時刻刻只在那所祭者身上,更無別個想頭,故曰精白一心。才一毫雜便不是精白,才二便不是一心,故君子平日無邪夢,齊日無雜夢。
彰死友之過,此是第一不仁。生而告之也,望其能改,彼及聞之也,尚能自白,死而彰之,夫何為者?雖實過也,吾為掩之。
爭利起於人各有欲,爭言起於人各有見。惟君子以淡泊自處,以知能讓人,胸中有無限快活處。
吃這一箸飯,是何人種獲底?穿這一匹帛,是何人織染底?
大廈高堂,如何該我住居?安車駟馬,如何該我乘坐?獲飽暖之休,思作者之勞;享尊榮之樂,思供者之苦,此士大夫日夜不可忘情者也。不然,其負斯世斯民多矣。
只大公了,便是包涵天下氣象。
定、靜、安、慮、得,此五字時時有,事事有,離了此五字便是孟浪做。
公人易,公己難;公己易,公己於人難;公已於人易,忘人己之界而不知我之為誰難。公人處,人能公者也;公已處,己亦公者也。至於公己於人,則不以我為嫌時,當貴我富我。
泰然處之而不嫌於尊己事,當逸我利我。公然行之而不嫌於厲民,非富貴我,逸利我也。我者,天下之我也。天下名分紀綱於我乎寄,則我者,名分紀綱之具也。何嫌之有?此之謂公己於人,雖然,猶未能忘其道,未化也。聖人處富貴逸利之地,而忘其身;為天下勞苦卑因,而亦忘其身。非曰我分當然也,非曰我志欲然也。譬痛者之必呻吟,樂者之必談笑,癢者之必爬搔,自然而已。譬蟬之鳴秋,雞之啼曉,草木之榮枯,自然而已。夫如是,雖負之使灰其心,怒之使薄其意,不能也;況此分不盡,而此心少怠乎?況人情未孚,而惟人是責乎?夫是之謂忘人己之界,而不知我之為誰。不知我之為誰,則亦不知人之為誰矣。不知人我之為誰,則六合混一,而太和元氣塞於天地之間矣。必如是而後謂之仁。
才下手便想到究竟處。
理、勢、數皆有自然。聖人不與自然鬥,先之不敢於之,從之不敢迎之,待之不敢奈之,養之不敢強之。功在凝精不攖其鋒,妙在默成不揭其名。夫是以理、勢、數皆為我用,而相忘於不爭。噫!非善濟天下之事者,不足以語此。
心一氣純,可以格天動物,天下無不成之務矣。
握其機使自息,開其竅使自噭,發其萌使自崢,提其綱使自張,此老氏之術乎?曰:非也。二帝三王御世之大法不過是也。解其所不得不動,投其所不得不好,示其所不得不避。天下固有抵死而惟吾意指者,操之有要而敁敪其心故也。化工無他術,亦只是如此。
對憂人勿樂,對哭人勿笑,對失意人勿矜。
與禽獸奚擇哉?於禽獸又何難焉?此是孟子大排遣。初愛敬人時,就安排這念頭,再不生氣。余因擴充排遺橫逆之法,此外有十:一曰與小人處,進德之資也。彼侮愈甚,我忍愈堅,於我奚損哉?《詩》曰:「他山之石,可以攻玉。」二曰不遇小人,不足以驗我之量。《書》曰:「有容德乃大。」三曰彼橫逆者至於自反,而忠猶不得免焉。其人之頑悖甚矣,一與之校必起禍端。兵法云:「求而不得者,挑也無應。」四曰始愛敬矣,又自反而仁禮矣,又自反而忠矣。我理益直,我過益寡。其卒也乃不忍於一逞以掩舊善,而與彼分惡,智者不為。太史公曰:「無棄前修而祟新過。」五曰是非之心,人皆有之。彼固自昧其天,而責我無已,公論自明,吾亦付之不辯;古人云:「桃李不言,下自成蹊。」六曰自反無闕。彼欲難盈,安心以待之,緘口以聽之,彼計必窮。
兵志曰:「不應不動,敵將自靜。」七曰可避則避之,如太王之去邠;可下則下之,如韓信之跨下。古人云:「身愈詘,道愈尊。」
又曰:「終身讓畔,不失一段。」八曰付之天。天道有知,知我者其天乎?《詩》曰:「投彼有昊。」九曰委之命。人生相與,或順或忤,或合或離,或疏之而親,或厚之而疑,或偶遭而解,或久構而危。魯平公將出而遇臧倉,司馬牛為弟子而有桓魋,豈非命耶?十曰外寧必有內憂。小人侵陵則懼患、防危、長慮、卻顧,而不敢侈然。有肆心則百禍潛消。孟子曰:「出則無敵國外患者,國恒亡。」三自反後,君子存心猶如此。彼愛人不親禮,人不答而遽怒,與夫不愛人、不敬人而望人之愛敬己也,其去。
橫逆能幾何哉?
過責望人,亡身之念也。君子相與,要兩有退心,不可兩有進心。自反者,退心也。故剛兩進則碎,柔兩進則屈,萬福皆生於退反。
施者不知,受者不知,誠動於天之南,而心通於海之北,是謂神應;我意才萌,彼意即覺,不俟出言,可以默會,是謂念應;我以目授之,彼以目受之,人皆不知,商人獨覺,是謂不言之應;我固強之,彼固拂之,陽異而陰同,是謂不應之應。
明乎此者,可以談兵矣。
卑幼有過,慎其所以責讓之者:對眾不責,愧悔不責,暮夜不則,正飲食不責,正歡慶不責,正悲憂不責,疾病不責。
舉世之議論有五:求之天理而順,即之人情而安,可按聖賢,可質神明,而不必於天下所同,曰公論。情有所便,意有所拂,逞辯博以濟其一偏之說,曰私論。心無私曲,氣甚豪雄,不察事之虛實、勢之難易、理之可否,執一隅之見,狃時俗之習,既不正大,又不精明,蠅哄蛙嗷,通國成一家之說,而不可與聖賢平正通達之識,曰妄論。造偽投奸,滃訾詭秘,為不根之言,播眾人之耳,千口成公,久傳成實,卒使夷由為蹻跖,曰誣論。稱人之善,胸無秤尺,惑於小廉曲謹,感其照意象恭,喜一激之義氣,悅一霎之道言,不觀大節,不較生平,不舉全體,不要永終,而遽許之,曰無識之論。嗚呼!議論之難也久矣,聽之者可弗察與?
簡靜沉默之人發用出來不可當,故停蓄之水一決不可御也,蟄處之物其毒不可當也,潛伏之獸一猛不可禁也。輕泄驟舉,暴雨疾風耳,智者不懼焉。
平居無事之時,則丈夫不可繩以婦人之守也,及其臨難守死,則當與貞女烈婦比節;接人處眾之際,則君子未嘗示人以廉隅之跡也,及其任道徒義,則當與壯士健卒爭勇。
禍之成也必有漸,其激也奮於積。智者於其漸也絕之,於其積也消之,甚則決之。決之必須妙手,譬之瘍然,鬱而內潰,不如外決;成而後決,不如早散。
涵養不定的,惡言到耳先思馭氣,氣平再沒錯的。一不平,饒你做得是,也帶著五分過失在。
疾言、遽色、厲聲、怒氣,原無用處。萬事萬物只以心平氣和處之,自有妙應。余褊,每坐此失,書以自警。
嘗見一論人者云:「渠只把天下事認真做,安得不敗?」余聞之甚驚訝,竊意天下事盡認真做去,還做得不象,若只在假借面目上做工夫,成甚道理?天下事只認真做了。更有甚說?何事不成?方今大病痛,正患在不肯認真做,所以大綱常、正道理無人扶持,大可傷心。嗟夫!武子之愚,所謂認真也與?
人人因循昏忽,在醉夢中過了一生,壞廢了天下多少事!
惟憂勤惕勵之君子,常自惺惺爽覺。
明義理易,識時勢難;明義理腐儒可能,識時勢非通儒不能也。識時易,識勢難;識時見者可能,識勢非蚤見者不能也。
識勢而蚤圖之,自不至於極重,何時之足憂?
只有無跡而生疑,再無有意而能掩者,可不畏哉?
令人可畏,未有不惡之者,惡生毀;令人可親,未有不愛之者,愛生譽。
先事體怠神昏,事到手忙腳亂,事過心安意散,此事之賊也。兵家尤不利此。
善用力者,舉百鈞若一羽,善用眾者,操萬旅若一人。
沒這點真情,可惜了繁文侈費;有這點真情,何嫌於二簋一掬?
百代而下,百里而外,論人只是個耳邊紙上,並跡而誣之,那能論心?嗚呼!文士尚可輕論人乎哉?此天譴鬼責所繫,慎之!
或問:「怨尤之念,底是難克,奈何?」曰:「君自來怨尤,怨尤出甚的?天之水旱為虐不怕人怨,死自死耳,水旱白若也;人之貪殘無厭不伯你尤,恨自恨耳,貪殘自若也。此皆無可奈何者。今且不望君自修自責,只將這無可奈何事惱亂心腸,又添了許多痛苦,不若淡然安之,討些便宜。」其人大笑而去。
見事易,任事難。當局者只怕不能實見得,果實見得,則死生以之,榮辱以之,更管甚一家非之,全國非之,天下非之。
人事者,事由人生也。清心省事,豈不在人?
閉戶於鄉鄰之鬥,雖有解紛之智,息爭之力,不為也,雖忍而不得謂之楊朱。忘家於懷襄之時,雖有室家之憂,骨肉之難,不顧也,雖勞而不得謂之墨翟。
流俗污世中真難做人,又跳脫不出,只是清而不激就好。
恩莫到無以加處:情薄易厚,愛重成隙。
欲為便為,空言何益?不為便不為,空言何益?
以至公之耳聽至私之口,舜、跖易名矣;以至公之心行至私之聞,黜陟易法矣。故兼聽則不蔽,精察則不眩,事可從容,不必急遽也。
某居官,厭無情者之多言,每裁抑之。蓋無厭之欲,非分之求,若以溫顏接之,彼懇乞無已,煩瑣不休,非嚴拒則一日之應酬幾何?及部署日看得人有不盡之情,抑不使通,亦未盡善。嘗題二語於私署云:「要說的盡著都說,我不嗔你;不該從未敢輕從,你休怪我。」或曰:「畢竟往日是。」
同途而遇,男避女,騎避步,輕避重,易避難,卑幼避尊長。
勢之所極,理之所截,聖人不得而毫髮也。故保辜以時刻分死生,名次以相鄰分得失。引繩之絕,墮瓦之碎,非必當斷當敝之處,君子不必如此區區也。
制禮法以垂萬世、繩天下者,須是時中之聖人斟酌天理人情之至而為之。一以立極,無一毫矯拂心,無一毫懲創心,無一毫一切心,嚴也而於人情不苦,寬也而於天則不亂,俾天下肯從而萬世相安。故曰:「禮之用,和為貴。」和之一字,制禮法時合下便有,豈不為美?《儀禮》不知是何人製作,有近於迂闊者,有近於迫隘者,有近於矯拂者,大率是個嚴苛繁細之聖人所為,胸中又帶個懲創矯拂心,而一切之。後世以為周公也,遂相沿而守之,畢竟不便於人情者,成了個萬世虛車。是以繁密者激人躁心,而天下皆逃於闊大簡直之中;嚴峻者激人畔心,而天下皆逃於逍遙放恣之地。甚之者,乃所驅之也。此不可一二指。余讀《禮》,蓋心不安而口不敢道者,不啻百餘事也。而宋儒不察《禮》之情,又於節文上增一重鎖鑰,予小子何敢言?
禮無不報,不必開多事之端;怨無不酬,不可種難言之恨。
舟中失火,須思救法。
象箸夾冰丸,須要夾得起。
相嫌之敬慎,不若相忘之怒詈。
士君子之相與也,必求協諸禮義,將世俗計較一切脫盡。今世號為知禮者全不理會聖賢本意,只是節文習熟,事體諳練,燦然可觀,人便稱之,自家欣然自得,泰然責人。嗟夫!自繁文彌尚而先王之道湮沒,天下之苦相責,群相逐者,皆末世之靡文也。求之於道,十九不合,此之謂習尚。習尚壞人,如飲狂泉。
學者處事處人,先要識個禮義之中。正這個中正處,要析之無毫釐之差,處之無過不及之謬,便是聖人。
當急遽冗雜時,只不動火,則神有餘而不勞事,從容而就理。一動火,種種都不濟。
予平生處人處事,淚切之病卄居其九,一向在這裡克,只憑消磨不去。始知不美之質變化甚難,而況以無恒之志、不深之養,如何能變化得?若志定而養深,便是下愚也移得一半。
予平生做事發言,有一大病痛,只是個盡字,是以無涵蓄,不渾厚,為終身之大戒。
凡當事,無論是非邪正,都要從容蘊藉,若一不當意便忿恚而決裂之,此人終非遠器。
以淚而發者,必以無而癈,此不自涵養中來,算不得有根本底學者。涵養中人,遇當為之事,來得不徙,若懶若遲,持得甚堅,不移不歇。彼攘臂抵掌而任天下之事,難說不是義氣,畢竟到盡頭處不全美。
天地萬物之理皆始於從容,而卒於急促。急促者盡氣也,從容者初氣也。事從容則有餘味,人從容則有餘年。
凡人應酬多不經思,一向任情做去,所以動多有悔。若心頭有一分檢點,便有一分得處,智者之忽固不若愚者之詳也。
日日行不怕千萬里,常常做不怕千萬事。
事見到無不可時便斬截做,不要留戀,兒女子之情不足以語辦大事者也。
斷之一事,原謂義所當行,郤念有牽纏,事有掣礙,不得脫然爽潔,才痛煞煞下一個斷字,如刀斬斧齊一般。總然只在大頭腦處成一個是字,第二義又都放下,況兒女情、利害念,那顧得他?若待你百可意、千趁心,一些好事做不成。
先眾人而為,後眾人而言。
在邪人前發正論,不問有心無心,此是不磨之恨。見貪者談廉道,已不堪聞;又說某官如何廉,益難堪;又說某官貪,愈益難堪;況又勸汝當廉,況又責汝如何貪,彼何以當之?或曰:「當如何?」曰:「位在,則進退在我,行法可也。位不在,而情意相關,密諷可也。若與我無干涉,則鉗口而已。」禮入門而問諱,此亦當諱者。
天下事最不可先必而豫道之,已定矣,臨時還有變更,況未定者乎?故寧有不知之名,無貽失言之悔。
舉世囂囂兢兢不得相安,只是抵死沒自家不是耳。若只把自家不是都認,再替別人認一分,便是清寧世界,兩忘言矣。
人人自責自盡,不直四海無爭,彌宇宙間皆太和之氣矣。
□當處都要個自強不息之心,天下何事不得了?天下何人不能處?
規模先要個闊大,意思先要個安閑,古之人約己而豐人,故群下樂為之用,而所得常倍。徐思而審處,故己不勞而事極精詳。褊急二字,處世之大礙也。
凡人初動一念是如此,及做出來郤不是如此,事去回顧又覺不是如此,只是識見不定。聖賢才發一念,始終如一,即有思索,不過周詳此一念耳。蓋聖賢有得於豫養,故安閑;眾人取辦於臨時,故昡惑。
處人不可任己意,要悉人之情;處事不可任己見,要悉事之理。
天下無難處之事,只消得兩個「如之何」;天下無難處之人,只消得三個「必自成」。
人情要耐心體他,體到悉處,則人可寡過,我可寡怨。
事不關係都歇過到關係時悔之何及?事幸不敗都饒過,到敗事時懲之何益?是以君子不忽小防,其敗也不恕敗,防其再展。此心與旁觀者一般,何事不濟?
世道、人心、民生、國計,此是士君子四大責任。這裡都有經略,都能張主,此是士君子四大功業。
情有可通,莫於舊有者過裁抑,以生寡恩之怨;事在得已,莫於舊無者妄增設,以開多事之門。若理當革、時當興,合於事勢人情,則非所拘矣。
毅然奮有為之志,到手來只做得五分。渠非不自信,未臨事之志向雖篤,既臨事之力量不足也。故平居觀人以自省,只可信得一半。
辦天下大事,要精詳,要通變,要果斷,要執持。才鬆軟怠弛,何異鼠頭蛇尾?除天下大奸,要顧慮,要深沉,要突卒,要潔絕,才張皇疏慢,是攖虎欿龍鱗。
利害死生間有毅然不奪之介,此謂大執持。驚急喜怒事無卒然遽變之容,此謂真涵養。
力負邱山未足雄,地負萬山,此身還負地。量包滄海不為大,天包四海,吾量欲包天。
天不可欺,人不可欺,何處瞞藏些子?性分當盡職分當盡,莫教久缺分毫。
何是何非,何長何短,但看百忍之圖。不喑不瞽,不痴不聾,自取一朝之忿。
植萬古綱常,先立定自家地步;做兩間事業,先推開物我藩籬。
捱不過底事,莫如早行;悔無及之言,何似休說。
苟時不苟真不苟,忙處無忙再無忙。
《謙》六爻,畫畫皆吉;恕一字,處處可行。
才逢樂處須知苦,既沒閑時那有忙。
生來不敢拂吾髮,義到何妨斷此頭。
量嫌六合隘,身負五岳輕。
休買貴後賤,休逐眾人見。
難乎能忍,妙在不言。
休忙休懶,不懶不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