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享

于是爱不再跌宕

 真友书屋 2015-04-28

| 于是爱不再跌宕 |

drunkdoggy


△▼

“电子情缘”不过是庸俗的网恋,因为即时,因为可达,因为,延宕与被截获的可能性降低了,这个准确的有效率的时代,人们的爱越来越快,越来越轻易,也越来越廉价了。


以今日的眼光看,书信小说无疑令人厌烦。情感永远过度,细节永远夸张,可笑的自我中心,连篇累牍的心理宣泄,满纸散发着18世纪女人装束般繁冗而酸腐的味道。


可文学偏偏起源于书信。


写出英国第一部书信小说《帕梅拉》的理查森,年轻时喜欢替女工写信和教女工写信,后来还应书商之邀,写了本教人如何写信的书。他的畅销书《帕梅拉》里,女仆帕梅拉分明是个写信狂,有一丁点事情就把自己关在屋里奋笔疾书,写的信比干的活多,其“实况转播”功能比“天花板上的苍蝇”还强大。理查森一共写了三部小说,全是书信体,一千五百多页的巨著《克拉里莎》,26个写信人,五百多封信,当年英国的有闲读者可是看得津津有味。《帕梅拉》与《克拉里莎》风靡了从下层社会到英国皇室的各个阶层,菲尔丁有所不忿,专门写了戏拟版本,名之《色梅拉》,把一个天使般贞洁的帕梅拉生生写成攻于心计的坏女人,当然,用的还是书信体,毕竟,没有比一个爱写信的坏人更好驾驭的反面主人公了。


那时候,书信体小说成为如今“元小说”一般的时髦,在德国,《少年维特的烦恼》号称是编辑了作者已逝友人书信,煽动起整个德国青年人狂飙突进的浪漫主义情怀,直到歌德出面劝阻年轻人不要再学维特自杀,故事纯属虚构,这个双重模仿连锁反应才告一段落。


小说从书信起家并不奇怪,号称是真人真事,自己意外得到人物亲笔书信的《帕梅拉》自然比《色梅拉》卖得好,少年维特的真实故事比上天入地的浮士德传奇更深入人心,《小团圆》比《传奇》畅销,根据真人真事改编的电影比纯属虚构雷同巧合的片子更让人唏嘘,当我们说一个故事“是真的”的时候,读者们渴求八卦的眼睛纷纷被点亮了。


在“浪漫的谎言”与“小说的真实”之间,更吸引人的是“真实”的幌子。所谓小说,不就是“往小里说”,“从小处说”,“小声说”?难怪它要从书信起家,从个人的喜怒哀乐鸡毛蒜皮牵肠挂肚开始,披着“真实”的外衣,让人物亲手去书写正在进行的传奇,由邮差串起人物之间、写信人与收信人之间,无处不在的“危险的关系”。


在沙龙文化风靡的法国,书信是一种公共文体和公共话语,它在法国小说中被无数次地大声朗诵,书信体改编的公共读物让法国人习以为常。孟德斯鸠的《波斯人信札》、卢梭的《新爱洛伊丝》以及拉克洛的《危险的关系》,这三部书信体小说皆诞生于18世纪的法国,其中,《危险的关系》最好地利用了书信这种文体大做文章——175封信,13个写信人,主人公之间关系混乱如劳蛛缀网。在读者看来,这种靠共时的书信网络推动情节,靠写信人或无耻或真诚的自爆塑造人物的小说有着惊心动魄的吸引力,恰是因了信这种封闭的信息传递方式的外泄,赋予了读者偷窥的快感与俯视众生般高高在上的荣耀。


信件是个多么脆弱的东西啊。莎士比亚把它藏在女人的胸衣夹缝里,爱伦坡把它藏在最显眼的桌子上。信包含着多少不可告人的秘密,多少不足为外人道的潜意识,它承载着多少焦虑,多少惊慌,多少压抑和爆发啊,它被窥看,被延宕,被威胁,它简直无处可藏,难怪成了拉康的精神分析对象。


可它又那么自怜,那么自我沉溺,那么想要被看到。


今天看来,《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固然是自恋男人的意淫,我还是忘不了初读此信时的无限感伤。想想看,几十年的明恋暗恋都为写信对象所不知不觉不查,几十年的幻想与自我设计的苦情都在这一封万言信中,字字沉痛如杜鹃啼血,怎会不沉甸甸有着一个世界的重量。几十年的自我隐匿自我压抑都在这一封信中爆发,那一句“你,从未认识过我的你啊”与读信男人轻描淡写的一句“好奇怪”相对照,真有撕裂般的剧痛呢。


反抒情的现代小说中,《尤利西斯》开篇即把一封被撕碎的信抛进泰晤士河,随着现代化的意识流汩汩前行。这封信标示着时间在小说中的流动,宣告着句子的分崩离析,预示着《芬尼根守灵夜》中词语的粉身碎骨。其实,书信何尝不是最初的意识流呢?考夫曼在感叹书信体小说是“以语言悲悼语言之不充分”时,曾比喻说:“每个书信文本在将所有的梦境、感觉、印象、意识和潜意识中的欲望等林林总总的东西融合在一起时,都变成了一台创伤机,一个副本,一道精神伤口,一部注定要被写下来的手稿,一块碎片。”书信书写是创伤记录,而在临摹已有的创伤时,它的每一笔都在划开新的创伤。


《隐之书》就从发现这样一道创伤——一封夹在书中的信开始,直到揭开所有隐匿的创口,最终治愈了探索创伤之谜的信外人。《隐之书》,不可告人之书,原名“Possession”,是占有,也是着魔。故事发生在伦敦图书馆,昏暗的光线,凝固的时间,古老的藏书与淡蓝色皮质桌椅。以大诗人Ash为研究对象的文学博士才质平平,毕业后找不到工作,靠女友养家,鬼使神差在一册古书中找到Ash写给一位神秘女人的信件草稿。主人公开始寻找答案。他沿着文学研究者的路线前行,与研究Christabel的美丽女性主义研究者一道,开始了他们漫长而未知的行旅,小说开始像一列古老的火车,慢腾腾轰隆隆地行驶着,伴随着Christabel的燃烧,Christabel的灰烬(ash)。


Ash,小说作者虚拟的一位十九世纪大诗人,Christabel,一位虚拟的十九世纪不为人知的隐居诗人。Ash有妻室,名望,才华,一切。Christabel与一位青年女画家同居,她们无人知晓,除了孤独一无所有,为了不浪费自己的才华而本能地创作。Ash遇到Christabel,为她倾倒,紧追不舍。他不是那种服从于情欲的有妇之夫,他写给Christabel的信甚至不能算作情书。他谈论诗艺,神秘,真理,宇宙,进化论,降灵术,他谈论幻象,神话,Christabel那些他永远写不出的神秘的诗行,他表达他的仰慕,他表白他的爱情,他不允诺,也从未想要占有,然而这就是他进攻的方式。他进攻,侵占,不留痕迹,清白无辜。他声称他不想占有,可他也绝不放手。占有,这个爱的必然动作被他化作无形,发现他们的隐秘故事的信外人,也从占有信件和真相的动作中,慢慢着了魔。


“……我的诗作从来没有哪一首,像这样专为一位特别的读者而写——我只为自己而写,为另一个混沌半明的自我而写。……我很清楚,我已深切地把你看做是——这并非玩笑——你在我眼中几乎就是一位缪斯诗神。”


从这封信开始,Ash达到了他思维与灵感的巅峰。也是从这封信开始,Christabel的光华渐渐黯淡了。她因道德而焦灼,因失去孤独而无所适从,同时,她作为一位缪斯的工作侵占了她作为诗人的劳作。最重要的,即使聪慧坚定如她,也无力抵挡爱情的诱惑。


事实上,大多数时候,写信人是自私的,寄出的信函不过是写给另一个混沌半明的自我,虚拟的缪斯女神分明就是Ash本人,大名鼎鼎的《福楼拜通信集》居然是文豪与情妇的信函,文豪一边鄙视羞辱打击通信对象一边大谈文学与创作,从来不是难理解的事。


信在《隐之书》里,是电光火石,是真刀真枪,是杀人见血。它记录了信的隐秘的杀戮,信的战争,也记录了信的哀伤与衰朽。炽热的情书让Christabel挣扎、焦虑,最终屈服。她给他的那些才华横溢的书信最终变成了泥水般瘫软的情书,她笔下的蛇怪火龙精灵尸骸变成了一首情诗。而他惊讶于她的改变——愁容满面,唯命是从,毕恭毕敬。不可救药的伤感。他不喜欢狂傲不羁的缪斯的另一副面孔。


不过,重头检阅二人通信,你不得不承认,把Ash看做诱惑年轻女子的有妇之夫,为榨取灵感不择有段的背德之人实在冤枉了他。他只是一个天真无辜的主动施爱的写信人。在这里,信勾勒着两性间的权力关系。从第一封信开始,Ash就确立了二人关系的基调,二人书信的内容,二人的感情性质、地位高下、相处模式……契约被拟写完整,甚至不需要Christabel的签名。他们不断地在这片临界空间中书写着,以对方为唯一书写对象。他提问,他引导,她回答,她跟从,他主动,她被动。直到爱被说出,被实现,Christabel被爱收编,书写被中断,故事也戛然而止。


该如何将这些书信组织成真实的故事?《隐之书》看似追寻真实,实则质疑语言,质疑真实。在故事的“假结尾”中,我们看到,从被掘开的坟墓中,找到女主角写的最后那封无人开启过的信。读者们读到这封信,找到了故事最后一块拼图。可是,这封不幸的信却被男主角的正室藏了起来,改变了故事的结局。在那封被延宕的信中,女主角希望和男主角和好如初,还指明了私生女的真实身份。可是,我们如何能读到这封信呢?煽情的结尾令人恍惚,也颠覆了整个叙事的真实,为这个披着古典外衣的故事涂上一层后现代的油彩。


多少故事从收到一封奇怪的信开始呢?《第十三个故事》开篇,叙事者读完那封不速之信,仿佛被施了咒语,定定地坐在台阶上。信像蛛丝缠住她的四肢,刺穿皮肤,钻入血液,麻痹思维,在她体内行巫术。当小说家找不到合适的方法来推动情节,他会让人物收到爆料信。品钦在《拍卖第四十九批》中,以与真品有着微妙差别的邮票为导火索,扯出一个虚虚实实的地下邮政系统。戏中戏《信使的悲剧》一节,有着《穆赫兰道》中戏院一幕的神秘惊悚。故事中,人们把贴着赝品邮票的信件投入破烂的垃圾桶,地下信使会替这些给上帝写信的人们投递到莫比乌斯世界的虫洞中。


有多少故事是从无法投递的信中截获?马尔克斯得承认,他在“无法投递的信”中获益良多。他曾在一家专为无法投递的信寻找收件人的公益中心服务,在那里,工作人员每天认真阅读那些写给“某日中午一个穿黄裙子从广场走过的女人”的信件,希望从字里行间找到一个正确的投递地址。


一纸书简,带着墨水味儿香水味儿或泪渍或汗臭,纸张,字体,笔触,封笺方式,无不进行着剧透,难怪福尔摩斯爱在信上做文章。只是,BBC版的剧集里,爱写信的福尔摩斯变成了短信狂与匿名电子邮件爱好者了。


自从小说外的我们开始打电话和发短信以来,小说里的人物写信的几率也越来越小了。“电子情缘”不过是庸俗的网恋,因为即时,因为可达,因为,延宕与被截获的可能性降低了,这个准确的有效率的时代,人们的爱越来越快,越来越轻易,也越来越廉价了。信的时代消泯了,传奇消失了,已经很久,只是当我们偶然翻开一部小说,发现它竟以书信开篇,才被唤起淡淡的乡愁。



摘自《鲤 写信》

    本站是提供个人知识管理的网络存储空间,所有内容均由用户发布,不代表本站观点。请注意甄别内容中的联系方式、诱导购买等信息,谨防诈骗。如发现有害或侵权内容,请点击一键举报。
    转藏 分享 献花(0

    0条评论

    发表

    请遵守用户 评论公约

    类似文章 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