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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前对酒不忍触,共粉泪,两簌簌

 尤里蒙提 2015-04-30

花前对酒不忍触,共粉泪,两簌簌

喝酒能斷腸,腸斷才能喝酒。無論相思、離別、感時、觸景,都有一大堆的閒愁,但是酒醒之後,多半還是愁更愁。喝酒的人都有一種恍惚的經驗,就是能夠摸索找到回家的路,所以南唐李後主有「醉鄉路穩宜頻到,此外不堪行」的句子,雖然往醉鄉的路好走,未嘗不是「醉了以後,路才好走」的意思。有時,醉醒不是在家裡,而是在原來喝酒的地方,時空似乎沒有變化,連愁緒也絲毫未減,這又是另一種情境。喝醉了以後有沒有人扶你?閒愁需不需要別人照料?這也是酒國裡另外的話題。總之,醉與醒,這兩個同為「酒」字邊的心境,一直都很迷離淒美的。

青玉案
        年年社日停針線,怎忍見、雙飛燕?今日江城春已半,一身猶在,亂山深處,寂寞溪橋畔。
        春衫著破誰針線?點點行行淚痕滿。落日解鞍芳草岸,花無人戴,酒無人勸,醉也無人管。

這是宋朝另一詞人黃公紹的作品,但也有人說是無名氏所作。每年立春、立秋前後,不久都要祭社神,也就是土地神,各地村落都立春社、秋社。社日當天男女一起祭拜,是停止針線作活的,當時也是燕來、燕去的時候,所以有詠燕詩寫到「長到春秋社前後,為誰去了為誰來?」以燕子來描述心情。社日祭拜也喝酒,稱為社酒。在黃公紹的「青玉案」裡,他身在異鄉,既然是「今日江城春已半」,起首的「社日」就是指「春社」,見到的燕子就是春天歸來雙雙對對的燕子。李白詩寫著「雙燕復雙燕,雙飛令人羨」,只不過自己是一個人,「怎忍見,雙飛燕?」,喝的自然也是愁極的社酒。

上闋以「年年社日停針線」起首,下闋以「春衫著破誰針線」起首,遙相呼應。以前只是年年社日不做針線這類的事,現在即使不是社日,平常時候再也沒有貼心的人在身邊為自己縫補衣服了。在社日大家聚在一起的時候,想起了這樣的寂寞,難免「點點行行淚痕滿」。

詞評家喜歡黃公紹「青玉案」結尾的「花無人戴,酒無人勸,醉也無人管」三句。有人說「這不是風流放蕩,只是一腔血淚」,有人說這三句「語淡而情濃,事淡而言深」。不管如何,這三句來得奇妙,幽怨之情如江水逼來,更以「醉也無人管」最是哀怨。

唐朝有一首詞是無名氏所作,很風趣,講的是醉了有人管,卻管得很無奈。

醉公子
        門外狗兒吠,知是蕭郎至。刬襪下香階,冤家今夜醉。
        扶得入羅帷,不肯脫羅衣。醉則從他醉,還勝獨眠時。

這恐怕是很多酒徒太太共同的心聲。另一半喝醉了回家,自己不照顧,誰照顧?詞中的男女關係應不是夫妻,否則也不會珍惜和一個醉漢同床,畢竟「還勝獨眠時」。

酒可以獨飲,也可以和眾人一起飲,醉了的時候或許有人扶持,但也可能真是無人管,和多少人一起喝酒是無關的,全看當時的情緒、感覺而定。如果無人管,醉醒的時候又是一種心情。古今描述醉醒的情境,最有名可能是柳永的「今宵酒醒何處?楊柳岸、曉風殘月」。

雨霖鈴
        寒蟬淒切,對長亭晚,驟雨初歇。都門帳飲無緒,留戀處、蘭舟催發。執手相看淚眼,竟無語凝噎。念去去、千里煙波,暮靄沈沈楚天闊。
        多情自古傷離別,更那堪、冷落清秋節!今宵酒醒何處?楊柳岸、曉風殘月。此去經年,應是良辰好景虛設。便縱有千種風情,更與何人說?

這原是秋天寒蟬聲中送別的作品,向來為眾家所喜愛。其中像「執手相看淚眼,竟無語凝噎」已極淒切;又如「便縱有千種風情,更與何人說」,更是寂寞得可以。真的是多情人自古以來就是會因離別而感傷。

「都門帳飲」是在京城門外設帳蓬餞別。這一喝,因為送別的心情極差,必然是喝醉了。朋友已走,我也醉了,等到被清晨的風吹醒了酒,竟不知自己身在何處,岸邊是有楊柳,天上是有殘月,這一切美景又如何?反正還是離別的愁緒。想想,以後就算有各種心情、各種感觸,也找不到知心的人訴說了。

「今宵酒醒何處?楊柳岸、曉風殘月」是歷來酒徒共同的心境。有好事者因此編排一些笑話,例如喝醉了想吐,才到岸邊,吐完了略為清醒,才見到原來有風、有樹、有月。也有人說他是喝太多了隨地如廁,也突然才見一片淒涼美景。這是開玩笑的說法,其實不管真相如何,喝著斷腸酒,酒醒的心情只有當事人曉得,真正是:「便縱有千種風情,更與何人說?」

據說當時有一個和尚法明,喜歡喝酒,醉了就唱柳永的詞,大家稱他「瘋和尚」。有一天法明突然告訴寺裡其他和尚,他明天就要過世,大家自然不信,隔天法明穿戴整齊,果然就死了,死前還留有一詩給其他和尚:「平生醉裡顛蹶,醉裡卻有分別,今宵酒醒何處,楊柳岸曉風殘月」。這和尚死前還是唱柳永的詞,這「今宵酒醒何處」真是千古絕唱。

柳永,字耆卿,行七,又稱柳七,本名三變,後來當了官才改名永。官至屯田員外郎,所以也稱柳屯田。關於他的軼事相當多。

柳永的作品非常幽豔,只要新作一出,歌妓們爭相學唱,連當時到宋朝的西夏使節都注意到此事,說過:「凡有井水處即能歌柳詞。」柳永死在湖北襄陽之後,很多歌女湊錢葬他,每年清明還一起上墳祭弔,稱為「弔柳七」,或是「弔柳會」,有人在他的墳上題詩:「樂遊園上妓如雲,盡上風流柳七墳。可笑紛紛縉紳輩,憐才不及眾紅裙。」慢慢不只歌女,連文人雅士也常攜酒參與這個盛會,大家吟詩作對,好不熱鬧。清代詩人王士禎也寫過「殘月曉風仙掌路,何人為弔柳屯田」的詩作,追憶此事。

柳永的才華洋溢,只因詞作廣於歌坊酒肆之中流傳,而且用字遣辭總有幽豔之意,一些自視為正統的文人對他的評價就不好了,連當時的皇帝宋仁宗對柳永都有意見。據說,有人向宋仁宗推薦柳永,皇帝問說「是不是填詞的那個柳三變?」推薦的人說:「對。」宋仁宗說:「那就叫他去填詞吧!」竟然是不給他官做。柳永因此也不得志而更流連於酒館歌坊,對外自稱:「我就是奉旨填詞的柳三變。」

也有一種說法是,柳三變先前寫過「才子詞人,自是白衣卿相」、「忍把浮名,換了淺斟低唱」這樣的句子,宋仁宗時他考上了進士,但是皇帝特別刷掉他,還說:「那就去淺斟低唱,要這浮名幹什麼?」柳三變就這樣,又等了幾年才真正上了榜,當了官,也因此把柳三變的名字改為柳永。

如此的才子,如此的境遇,也難怪他的感觸更加比別人深刻了。

蝶戀花
        佇倚危樓風細細,望極春愁,黯黯生天際。草色煙光殘照裡,無言誰會憑闌意?
        擬把疏狂圖一醉,對酒當歌,強樂還無味。衣帶漸寬終不悔,為伊消得人憔悴。

這雖是「為伊消得人憔悴」的思人作品,柳永未嘗不是寫出自己的幽怨。官途上不得志,寄情歌坊酒肆間,也才有「擬把疏狂圖一醉」的想法。可是,這愁還是揮不去的,勉強飲酒作樂,還是沒什麼情味,想要喝醉來解愁,因為感受不到什麼情味,這喝酒作樂的事也看淡了。只不過對自己的才情是自視很高的,衣帶漸寬終不悔,如何憔悴也無妨,我還是寫我的詩,喝我的酒,繼續疏狂罷了。

不過,柳永的情懷歸情懷,他還是有很多真的是稱得上「豔」的作品,有時就因為這「豔意」,就掩蓋了他的才情,是文學道統之士為他可惜的地方。

浪淘沙慢
        夢覺透窗風一線,寒燈吹熄。那堪酒醒,又聞空階夜雨頻滴。嗟因循、久作天涯客。負佳人、幾許盟言,便忍把、從前歡會,陡頓翻成憂戚。
        愁極,再三追思,洞房深處,幾度飲散歌闌,香暖鴛鴦被。豈暫時疏散,費伊心力。殢雲尤雨,有萬般千種,相憐相惜。

恰到如今,天長漏永,無端自家疏隔。知何時、卻擁秦雲態?願低幃昵枕,輕輕細說與,江鄉夜夜,數寒更思憶。

昵,親近的意思,「願低幃昵枕」是期待有一天和佳人重逢,幃幕低垂,靠緊她的枕頭,一邊輕輕向她訴說:這幾年來流落江鄉,每個寒冷的晚上都數著更漏,真是一直想念妳啊!「願低幃昵枕,輕輕訴說與,江鄉夜夜,數寒更思憶」,像這樣深情的句子,也只是酒後的呢喃,也只有柳永寫得出來,難怪是「有萬般千種,相憐相惜」,也難怪其他文人誤會而批評他的格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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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實,就意境而論,柳永的詩格還不差。例如「那堪酒醒,又聞空階,夜雨頻滴」,寫的是酒醒心情,和「今宵酒醒何處?楊柳岸、曉風殘月」的情景雖不同,落寞與寂寥則同一。半夜醒著,雨水敲擊台階的聲音忽大忽小、忽快忽慢,忽有忽無,隨著心情起伏不定,相信是很多失意人有過的經驗。宋朝另一詞人蔣捷有一名作「虞美人」如下:「少年聽雨歌樓上,紅燭昏羅帳。壯年聽雨客舟中,江闊雲低,斷雁叫西風。  而今聽雨僧廬下,鬢已星星也。悲歡離合總無情,一任階前,點滴到天明。」酒醒又聞空階夜雨,就是這麼深沉的悲哀,說柳永這是豔詞,也不是很恰當。

八聲甘州
        對瀟灑暮雨灑江天,一番洗清秋。漸霜風淒緊,關河冷落,殘照當樓。是處紅衰翠減,苒苒物華休。唯有長江水,無語東流。
        不忍登高臨遠,望故鄉渺邈,歸思難收。歎年來蹤跡,何事苦淹留?想佳人、妝樓凝望,誤幾回、天際識歸舟?爭知我、倚闌干處,正恁凝愁?

這也是柳永的另一名作,寫景、寫歸思,不忘提到佳人在妝樓凝望,應該是「情詩」而不是「豔詞」。而作品中脫俗處,連蘇東坡也要擊節讚賞。蘇東坡就說:「人皆言柳耆卿詞俗,然如『霜風淒緊,關河冷落,殘照當樓』,唐人佳處,不過如此。」蘇東坡稱許的是柳永寫景,但柳永寫情是平鋪直敘,坦蕩蕩而來,所以有人把柳詞和杜甫的詩相提,強調二者都不華麗表功。

從「今宵酒醒何處?楊柳岸、曉風殘月」,到「衣帶漸寬終不悔,為伊消得人憔悴」,可以看到詞人的執著。執著於各種愁思,執著於酒,乃至執著於醉酒,都在保存真性情而已,偶有豔麗幽婉的文字,也不足為奇了。就像「先天下之憂而憂,後天下之樂而樂」的一代名臣范仲淹,不也有「酒入愁腸,化作相思淚」、「愁腸已斷無由醉,酒未到,先成淚」的真情?

提到蘇東坡,大家熟悉的是他的詩酒自如,可是他也有幽婉的情詩,至性感人。

江城子
        十年生死兩茫茫,不思量,自難忘。千里孤墳,無處話淒涼。縱使相逢應不識,塵滿面、鬢如霜。
         夜來幽夢忽還鄉,小軒窗,正梳妝。相顧無言,惟有淚千行。料得年年腸斷處,明月夜、短松崗。

蘇東坡的太太王夫人死了十年,他也客居他鄉,有一天夜裡,夢見自己回到了故鄉,太太一樣在窗前化妝,此情此景,真正教人「惟有淚千行」。

蘇東坡另有一名作:

蝶戀花
        花褪殘紅青杏小,燕子飛時,綠水人家繞。枝上柳綿吹又少,天涯何處無芳草!
        牆裡秋千牆外道,牆外行人,牆裡佳人笑。笑漸不聞聲漸悄,多情卻被無情惱。

牆外的男子聽著牆內女子盪秋千的笑語,等笑聲不見了,只留下自作多情的煩惱。女子未必無情,只是不知牆外有人而已。詞中最膾炙人口的是「枝上柳綿吹又少,天涯何處無芳草!」王夫人曾替蘇東坡買了侍妾朝雲,朝雲陪伴他打發很多寂寞的日子。那年秋天,蘇東坡喝著酒,叫朝雲唱這首詞,朝雲拉拉嗓子正準備唱,突然掉起眼淚來了。蘇東坡問她為什麼哭,朝雲答稱:「我實在唱不出來『枝上柳綿吹又少,天涯何處無芳草!』這麼傷感的句子。」

蘇東坡當時的反應是大笑,說:「我正在悲秋,沒想到妳卻傷起春來了!」也就不逼朝雲唱了。其實,朝雲還是常唱這詞,只是唱到這兩句,每次都掉眼淚,甚至病重垂危時,據說還是唱。等朝雲死後,蘇東坡十分傷心,從此也不再聽人唱自己這首蝶戀花了。

對夫人深情,對侍妾深情,蘇東坡這就是真性情。

朝雲和王夫人一樣,也姓王,到蘇家之後,十二歲由蘇東坡納為妾,說蘇東坡「一肚子不合時宜」的就是她。她曾學過佛經,三十四歲臨終前誦著「金剛經」,蘇東坡後來葬她於惠州西湖棲禪寺附近的松林,寺方建「六如亭」在她的墓上。蘇東坡寫過「駐景恨無千歲藥,贈行惟有小乘禪。傷心一念償前衍,彈指三生斷後緣。」的詩來悼念朝雲。南宋詞人劉克莊先後寫過關於六如亭的詩紀念此事,也主持重修六如亭,聽說歷代也都有重修,現仍存於西湖畔,並且增建蘇東坡塑像。
        賀新郎
        乳燕飛華屋,悄無人、槐陰轉午,晚涼新浴。手弄生綃白團扇,扇手一時似玉。漸困倚、孤眠清熟,簾外誰來推繡戶?枉教人、夢斷瑤臺曲,又卻是,風敲竹。
        石榴半吐紅巾蹙,待浮花浪蕊都盡,伴君幽獨。穠豔一枝細看取,芳意千垂似束。又恐被、西風驚綠,若待得君來向此,花前對酒不忍觸。共粉淚、兩簌簌。

這是蘇東坡一首有名的作品,說它是情詩也無不可。基本上這是一首歌詠石榴花和美女的詞。

石榴花是五月的花,時當初夏,春花都已謝盡,唯有紅豔的石榴花綻放,原本就顯得多情。「五月榴花紅似火」,古時女孩子以石榴花染布為紅裙,所以大家也說「拜倒石榴裙下」。

據說,蘇東坡守錢塘時,有一天在湖中宴會,官妓秀蘭遲到,當場有一位擔任通判的官員質問她為什麼遲到,她答稱:「夏天熱了,沖個澡涼快,很舒服便睡著了,等到有人來叫,還要化個妝,所以便來遲了。」席間還是有人不諒解,秀蘭就隨手摘了一朵石榴花,獻花告罪,對方氣還是不消,蘇東坡就作了此曲讓秀蘭當場唱,化解尷尬。因為秀蘭沐浴而遲到,所以曲牌名原本是「賀新涼」,後來才成「賀新郎」。

這段故事在詞的文學史上相當有名,當然也有人認為蘇東坡雖然是「風流太守」,不致因為官妓新浴而作詞,因此形成公案。不管如何,作品上半段是寫佳人新浴、孤眠、驚夢,下半段寫石榴花寄情。

像「又恐被、西風驚綠,若待得君來向此,花前對酒不忍觸。共粉淚、兩簌簌。」是講石榴雖芳意如紅,也怕秋風吹起時,花落紅、空留綠,想到此處,在花前喝酒也不敢觸摸花、觸摸這心情了,花與淚已不能分。從花紅漸好,擔心到空留葉綠,詞人傷感還真多、真快、真遠。

蘇東坡這「賀新郎」是不是為官妓秀蘭而作,並不是很重要,而是其中寫景寫情,已近柳永的「幽豔」,是真性情的人才能寫好情詩,想來是有一些道理的。蘇東坡的酒向來喝得豪邁,也寫得豪邁,像此處「花前對酒不忍觸。共粉淚、兩簌簌」,這酒,喝不得也,卻也不能不喝,如果萬一醉了,想必也有柳永「今宵酒醒何處」之歎。

大多數的時候,蘇東坡的酒還是比較可愛,喝得痛快如「明月幾時有,把酒問青天」,醉得如此豪邁「人間如夢,一尊還酹江月」。關於他的醒與醉,有兩個作品帶著故事而來,醉得可愛。

定風波
         莫聽穿林打葉聲,何妨吟嘯且徐行。竹杖芒鞋輕勝馬,誰怕?一蓑煙雨任平生。
        料峭春風吹酒醒,微冷,山頭斜照卻相迎。回首向來蕭瑟處,歸去,也無風雨也無晴。

根據蘇東坡自己作的序,這是那年三月七日,他和朋友和一行人路中遇雨的事。雨傘、蓑衣都由僕人帶著先走了,大家被淋得很狼狽,只有他渾然不覺,後來雨就停了。

蘇東坡很喜歡「回首向來蕭瑟處,也無風也無晴」這兩句,他另外有一首詩「獨覺」就用了完全相同的兩句:「脩然獨覺午窗明,欲覺猶聞醉鼾聲。回首向來蕭瑟處,也無風雨也無晴。」

而依作品「定風波」的內容描述,蘇東坡他顯然是喝醉了,一路跌跌撞撞走去,是風、是雨、是晴、是陰,根本是渾然不覺,所以才有文末的「也無風雨也無晴」。而他的酒,是被春風吹醒的,這風還是料峭得很,是讓心裡冷而不是身體冷,也才會有「回首向來蕭瑟處」這類的感觸。這樣的酒醒,就和柳永的「楊柳岸,曉風殘月」有點接近了。

臨江仙
        夜飲東坡醒復醉,歸來彷彿三更。家童鼻息已雷鳴,敲門都不應,倚仗聽江聲。
         長恨此身非我有,何時忘卻營營。夜闌風靜縠紋平,小舟從此逝,江海寄餘生。

這是醉了又醒、醒了又醉,回到家也不清楚真正是幾點鐘了,僕人睡了不應門,那就倚著拐杖到江邊聽濤聲。醉後的醒才是真正的醒,這時想著生活的種種羈絆,真想就搭著船,一切都不管,就這麼去了。

宋朝另一詞人葉夢得「避暑錄話」這本書內記載,說蘇東坡當天晚上做了這首詞,第二天就謠傳他做完詞就脫下官服,真的搭船走了,當時的郡守徐君猷聽了嚇了一跳,趕來蘇家一探究竟,發現蘇東坡還醉著、睡著,鼾聲如雷。

蘇東坡的率真處,大抵如此。而這真情並不是兒女私情,形之於文,就有如唐朝詩仙李白「人生在世不稱意,明朝散髮弄扁舟」一般。而這率真處,就是現實生活中的真醉,不能「為賦新詞強說愁」,不醉就寫不出醉詩。像女詞人李清照想必酒量真的不好,但量淺不也一樣寫的出「三杯兩盞淡酒,怎敵他、晚來風急?」這樣真性情的作品?要懂得愁與酒、酒與醉、醉與醒,三杯兩盞也行,仍是要真愁、真喝、真醉,才能真醒。

蘇東坡的醉,還有以下數例:

  西江月
         照野瀰瀰淺浪,橫空隱隱層霄。障泥未解玉驄驕,我欲醉眠芳草。
         可惜一溪明月,莫教踏破瓊瑤。解鞍攲枕綠楊橋,杜宇一聲春曉。

「障泥」是馬上擋泥的配備,「玉驄」是指俊馬,「驕」字是形容馬不聽指揮。馬急著要往前走,蘇東坡偏偏醉著,想就這麼在鄉間野外睡了,「我欲醉眠芳草」就是文人的情趣。下闋的「瓊瑤」是倒映溪中的美麗月光,「杜宇」則是又名「子規」的杜鵑鳥。

依蘇東坡自序,這是他春夜經過酒家,停下來喝酒,醉了在橋邊下馬,醒來已是天亮了。詞中他自我解嘲,大概是憐惜溪中的明月吧,不要因為騎馬過橋踏破如此美景,所以才在橋上睡到天亮,讓月亮自己消失。把醉酒不能回家的原因,歸於不忍破壞美景,這也就是真正的酒徒。

  浣溪沙
         簌簌衣巾落棗花,村南村北響繅車,牛衣古柳賣黃瓜。
         酒困路長惟欲睡,日高人渴漫思茶,敲門試問野人家。

這是蘇東坡喝了酒走進農村中,醉眼看到的農村淳樸景象。很奇怪,醉眼看出的事物更是真實,卻也是真性情的人才能真醉,才有真醉眼,能看出一片純真。

被認為集北宋詞家大成的周邦彥,情詩寫得好,和蘇東坡的真性情卻不大一樣。

  丹鳳吟
         迤邐春光無賴,翠藻翻池,黃蜂遊閣。朝來風暴,飛絮亂投簾幕。生憎暮景,倚牆臨岸、杏靨夭邪,榆錢輕薄。晝永惟思傍枕,睡起無憀,殘照猶在庭角。
         況是別離氣味,坐來但覺心緒惡。痛飲澆愁酒,奈愁濃如酒,無計消鑠。那堪昏瞑,簌簌半簷花落。弄粉調朱柔素手,問何時重握?此時此意,長怕人道著。

詞人用了上闋來描述景物,先是綠藻懶懶在池裡飄著,黃蜂漫無目的飛著,早上起了風,吹亂飛絮,傍晚看到杏花倚牆臨岸的夭靨、榆莢的輕薄亂舞,也很讓人生厭。實在太無聊了,白天也睡起覺來,醒了還是無聊,院子裡還有夕陽照著,這無聊的一天未免也過得太慢了。

下闋開始才提到這閑愁原來是來自和美人的別離。「痛飲澆愁酒,奈愁濃如酒,無計消鑠」,酒和愁混為一體,也別想澆愁了。不知何時才能重握白嫩的「柔素手」,這樣的思念,又怕被人說破,因此才怪起春色、怪起景物,其實也是讓自己的注意力被引開,不要陷入輕易被人發覺的思念之中。

榆樹未生葉時,先生榆莢,形狀像錢,所以稱榆錢。既是錢,詞人就有「榆錢萬疊,難買春留」的名句。詞人特別厭惡杏花的美艷和榆莢隨風亂舞,隱喻自己追求的是純真的愛情。可是這麼長的詞作裡,僅以美人的素手能否重握來寫情,濃而淡,情深而曲,和蘇東坡、柳永的情詩大不相同。

周邦彥字美成,號清真居士,被認為集北宋詞家的大成,他的「清真詞」也是文學史的名著。他的作品層次分明,和先前幾位詞人信手拈來即佳作的風格有異。「丹鳳吟」就是很好的例子,即使不能說是鋪陳,卻也極盡雕琢文字之能事,幸好情字仍真,作品才有生氣。

  木蘭花
         郊原雨過金英秀,風拂霜威寒入袖。感君一曲斷腸歌,勸我十分和淚酒。
         古道塵清榆柳瘦,繫馬郵亭人散後。今宵燈盡酒醒時,可惜朱顏成皓首。

「金英」是指菊花。這是秋天送別的作品,一曲斷腸歌,讓我喝足了和著淚的愁酒。周邦彥的醉醒,比蘇東坡、柳永的醉醒有更多的感傷。「今宵燈盡酒醒時,可惜朱顏成皓首」,醉醒之後,怕是因為太過於想念,成了一頭白髮。這一醉,時間可以過去數十年,這數十年完全用來想念,足見想念之深,醉了也忘不了,這就是真性情。

木蘭花令
        歌時婉轉饒風措,鶯語清圓啼玉樹。斷腸歸去月三更,薄酒醒來愁萬緒。
        孤燈翳翳昏如霧,枕上依依聞笑語,惡嫌春夢不分明,忘了與伊相見處。

這也是很好的情詩。腸都已經因酒而斷了,沈醉醒來還是愁不斷,即使是小酌幾杯薄酒而已,醒來的愁卻是萬千,這時轉而怪起春夢不分明,竟然讓我忘了夢裡是和她在哪裡相見的。這酒與愁,愁與愛,向來是分不清的。唐朝岑參曾寫「醉眠輕白髮,春夢渡黃河」,春夢原是春天裡做的夢,在詩詞裡常指男女情思,會見到心上人的夢。

周邦彥多情且風流,據說他曾在名妓李師師處,遇上宋徽宗微服冶遊,他趕緊避在一旁,看盡兩人情態,事後還寫詞記錄此事。周邦彥情之細緻處,正如他文字的雕琢工夫。不過,有時也有豪興的流露。

  滿庭芳
        風老鶯雛,雨肥梅子,午陰嘉樹清圓。地卑山近,衣潤費鑪煙。人靜烏鳶自樂,小橋外、新綠濺濺。憑闌久,黃蘆苦竹,疑泛九江船。
        年年,如社燕,飄流瀚海,來寄修椽。且莫思身外,長近尊前。憔悴江南倦客,不堪聽、急管繁絃。歌筵畔,先安枕簟,容我醉時眠。

「簟」讀作店,席子。因為一生憔悴,已經不敢再聽會讓人斷腸的曲子了,如果你一定要唱,那就請你先準備好枕頭和席子。這酒,周邦彥自認喝了一定醉,喝醉了也好就在歌筵旁睡吧!

果真能如此,醉醒自然不會有「今宵酒醒何處」之歎。而一邊醉著、一邊睡著,歌舞仍在一旁上演,世事與我無干,懷抱的仍然只是自己的憔悴,這也是多情詞人豪邁之餘的些許無奈。

關於醉酒,晏小山也有很淒美的作品。

蝶戀花
        醉別西樓醒不記,春夢秋雲,聚散真容易。斜月半窗還少睡,畫屏閒展吳山翠。
       衣上酒痕詩裡字,點點行行,總是淒涼意。紅燭自憐無好計,夜寒空替人垂淚。

這裡用唐詩為典故有兩處:「春夢秋雲」,出自白居易「來如春夢不多時,去似秋雲無覓處」;「紅燭自憐無好計,夜寒空替人垂淚」,出自杜牧「蠟燭有心還惜別,替人垂淚到天明」。而「聚散真容易」寫得平易,心情則極苦。

醉裡在西樓一別,醒來什麼都記不得了,只知道人生有如春夢與秋雲,輕易就來了,也輕易就走了,聚散真是太過輕易了。現在只記得衣上留有酒漬,醒裡寫的詩也還在,這點點滴滴,都帶著淒涼的意味。這樣的醉,沒有豪氣、沒有愁思,只是淡淡的哀怨,和其他詞人的感受又不相同。

  臨江仙
         鬥草階前初見,穿針樓上曾逢,羅裙香露玉釵風。靚妝眉沁綠,羞臉粉生紅。
         流水便隨春遠,行雲終與誰同?酒醒長恨錦屏空。相尋夢裡路,飛雨落花中。

晏小山的父親晏殊也有「疑怪昨宵春夢好,原是今朝鬥草贏,笑從雙臉生」的句子。鬥草也稱「鬥百草」,和盪秋千是當時婦女的遊戲,三五好友各自尋找一些草,從數量、品種、顏色等各方面比賽,有時為了找一些奇珍異草,在花園裡要爬高爬低,遊戲就是運動,「紅樓夢」中也有類似的描述。晏殊寫少女鬥草贏了的笑臉,他兒子也從同樣的場景動了情思。

「臨江仙」是晏小山懷念一位女郎的作品,酒醒發現還是空對錦屏,人還是沒見著,這樣的醉醒,真不如不醒。杜甫詩作有「一片花飛減卻春,風飄萬點正愁人」,而小晏的才華,表現在「相尋夢裡路,飛雨落花中」的美感,不讓老杜。醉而夢,夢中和妳重逢的路上還有飛雨落花,極盡淒涼之美。

  臨江仙
        夢後樓臺高鎖,酒醒簾幕低垂,去年春恨卻來時。落花人獨立,微雨燕雙飛。
         記得小蘋初見,兩重心字羅衣,琵琶弦上說相思。當時明月在,曾照彩雲歸。

這也是小晏的名作。「落花人獨立,微雨燕雙飛」,又是飛雨落花的美感,又是獨立見雙燕的寂聊,而清末民初的康有為曾對起首兩句「夢後樓臺高鎖,酒醒簾幕低垂」有極高評價,稱讚道:「純是華嚴境界。」華嚴境界是佛家的境界,一片空靈。晏幾道的作品向來淒婉,這次醉酒之後而酒醒,能醒得如此境界,的確不容易。「當時明月在,曾照彩雲歸」兩句也來得突然,用上電影「蒙太奇」的手法,整個作品清清淡淡、幽幽怨怨,由懷人而傷春,真是「簾幕低垂」。

不論那個詞人,醉酒都可以醉得很美,可以豪放,可以幽怨,可以多情,也可以多恨,和喝什麼酒、在哪裡喝、和誰喝,多少有點關係。詞人們在描述這些細節時,也有很多美的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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