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细说

 王梓瑶的图书馆 2015-05-07
        距离我知道他这个人,至今五年了,其中有三年我们同在一间学校里。有一年是他教我。
 
        去年我妹妹来美国看我,我问她,学校里有没有这样一个人。她想了半天才想起来:有是有,不过她和她同学都不怎么喜欢他,成天脸色木木,不苟言笑。、
 
        的确不是小孩子一眼看上去就会发生好感的,是略为阴沉的长脸,不笑的时候会显得难以亲近,些须叫人不安。但我初初见到他便觉得非常好,很亲切,只仿佛有几分凄清和怔忡。
 
        那时候因为三年制的施行,中一至中三每级一律六班,学校出现地少人多的现象,我们中四四班被逼挤在礼堂“包厢”里(近似戏院的超等座位),四班班主任同时在场。我坐在第二三排,看得很清楚。他在前面来回踱步,手里卷着一卷文件,托托地敲着包厢及腰的围垣。有时就斜身靠在那里。很少说话,别的老师商议什么,他也不参与。

         他本当是我们班主任,才过几天被调往别班去了,只负责我们中文和宗教的课程。后来我数过,他教他自己班一星期六课,教我们倒有七课之多,意外白捡一课。

         学校每年开学例必在附近的天主教堂举行望弥撒,去不去随学生个人意愿,而学生是自爱的居多,大部分宁可在家里多睡个把小时。虔诚的老师们认为大有替耶稣挽救面子的必要,于是中四四班集合时,轮流到麦克风前对我们晓谕大义:好的学生须有好的开始,你们千万不要错失良机……这种让你们精神上思想上得到沟通结合的机会是极为难得的……在你们的年龄,应该已经懂得哪些是该做的,哪些是不该做的…… 

           轮到他了。为势所逼,他不得不站到麦克风前,伸出一只手来上下摆了两摆,用英语说了两句:
        “谁想去的就去,谁不想去的就留在家里。”

         学生们登时笑得人仰马翻,其他老师碍于同事关系,不便尽情喧笑,嘴鼓得胖胖的忍着笑。不过他这个肇事者也陪我们笑了一顿。
        对他的下一个印象,则是他学识之丰富。第一堂在一个音乐室上,尚未正式授课。他给我们讲解宇宙中黑洞的神秘奥妙,不同时间空间的互相干扰所造成的时光倒流的现象,边讲边演。有一次又谈到某一国新发明的什么型的枪,还在黑板上画了图样,告诉我们它的新奇妙用。三国故事他也会讲:陈宫与曹操,诸葛亮和司马懿。此外有《史记》中的刺客们:曹沫、专诸、豫让、荆轲、聂政。

         他事先声明:一个老师的先决条件,是懂得一成,说满十成。可是在他说满的十成中,学到一成,也就获益不浅了。
 
         遗憾的是,学生是囫囵吞枣惯了的,升学压力又大,偏向保守的学生拘泥于教科书上的内容,总认为题外话是一种学习上的剥削。因此他常常这样流连在辖治区之外,学生间不无微言。一方面也是课程不能落后太远,他最后不得不提起心肝,依书直说了。题外话是有,却减少很多。这固然不能归咎于任何人,唯其无可奈何,更觉深一重的惋惜。
 
        在他说题外话的时候,才是他整个人最投入的。哪怕所说的仅是从书上看来的,已经成为他的一部分,有他本人厚活的背景为源头,以此宏大而明亮。有的人是即使和自己的学识,亦有一层隔阂,说起来就像是说教,或者传教。但他同自己的学识仿佛有什么密切关系,两相交融,再不疏离。说起来就使人觉得他是愉快的,有一种属于学问的沾沾自喜,春风得意。课本上公式化的行与段,他似乎总不大能够适应,使他多少受到一些牵制。
 
         在我们学校,教师进课室,例必全体学生站立,高呼“早安”,以示尊敬。有的老师极其重视这一项礼节,认为这是培养我们严肃的人生观的第一步。他对这些却很不耐烦,巴不得我们快点坐下,后来急了,索性一进来就给我们来个九十度鞠躬,以示交代。我们都是受过长期淑女训练的,他这么绅士派起来,不好意思不坐下了。
机械呆板的律令、规条、法则,但凡是外界加诸他身上的,只要稍稍使他感到桎梏,他似乎一概不喜。他的人原是比那些都大而贵重,而他有他自己的法度,甚或比外界的更为壁垒森严。
照说对于下课铃声,没有谁比学生更加敏感的,但他锻炼成了不输于我们的高度敏感,铃声一响,一错眼就不见了他,一句临别依依的话都没有,像徐志摩的“悄悄的我走了,正如我悄悄的来”,留下惊鸿一瞥的印象,更令我们低回不已。
他是新来的老师,加入了学校那万人触目的男老师集团,周围的女生又是一个人起码好几张嘴的,他免不了也谣言满天飞。最戏剧化的,是他已经有一个五岁的女儿了。至于他的老婆的存在与否,更是在学生间酝酿得疑云重重,扑朔迷离。
一天晚上,我梦见他带着他女儿回校。那小女孩一点都不像他,短直头发,大圆眼睛,皮肤偏黑。他径自进校务处去了,把女儿留在外面。除了对我妹妹(因为不得已),我对小孩子是从来没有多大感觉的。可是既在梦里,少不免有点反常,我比我平时的为人有爱心得多了,非常慈祥地问那小女孩:“你叫什么名字?”她说:“宁静。”
有一天,他来上课,嘴角含着一丝阴笑,先不开口,黑板上写了五个大字:
“有口不能言。”
转过身来,指指我们,语气十足个跑码头卖艺的。“你们的老师呀,”指指自己,“我——今天喉咙有病,无法教书。”
他又在黑板上写道:
“不能说话的人痛恨别人说话。”
于是我们说的话特别多。
听他上及天文下及地理的谈讲,于我而言,由于实在见识寡陋,虽则趣味无穷,究竟只算是被动的灌输。而诗词歌赋,我极少也有那么一点共鸣的能力。他对诗人的诠释是:别人踢你一下,你没那么痛,诗人会多痛一些。
他曾经嘲笑我们学校图书馆的中文藏书,两架子都不及他书架的一小截子,可见他家中藏书密度之高了。
他在课上念的第一首诗是李白的《清平调》:
云想衣裳花想容,春风拂槛露华浓。
若非群玉山头见,会向瑶台月下逢。
又有文天祥就义前书于衣带上的几行字:
孔曰成仁,孟曰取义。
唯其义尽,所以仁至。
读圣贤书,所学何事。
而今而后,庶几无愧。
他说他喜欢辛弃疾《青玉案》里的:
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入却在灯火阑珊处。
他当众宣布他是不吃乳鸽的——太残忍了,活活地把小鸽子捏得窒息而亡:“有猪有牛给你吃,干吗要吃鸽子呢。”过后我想,也许他是个天主教徒,要不就是一个彻底的反战分子。
他不抽烟。“烟有什么好抽呢。”酒就不同了。我还记得他怎样为我们述说喝酒的妙趣。尤其是喝得半酣半醉,飘飘然的时候。他随即搬出刘伶戒酒的故事来撑腰。这下子有机会讥讽我们了,他说得愈加绘影绘色,意气风发:刘伶怎样打发老婆去买酒,老婆不肯,耍性子把酒杯酒壶一顿乱摔,苦劝刘伶戒酒,刘伶说那也好,不过得在神前起个誓,叫老婆快备酒肉;老婆见老公这么郑重其事,大喜过望,火速备下酒肉。刘伶神前跪定,有板有眼,有腔有调,祝道:
天生刘伶,以酒为名。
一饮一斛,五斗解酲。
妇人之言,慎不可听。
成班劝不住男人的妇人叽叽呱呱不争气地喧笑起来了。
他问我们:
“真、善、美,你们追求哪一样?”
我一挑便挑了美,兴奋地等待举手。结果真善的拥护者都多,唯独美,简直没有人,吓得我手也举不完,没让他看见。只有一个女孩子把手举得高高的,几乎连人都站了起来了。而之所以如此,正因为举手的人那样少。这一来镜头尽被她抢去了,我看着欣羡不已。
他揭晓了。他喜欢美。
一般人对于“美”这字眼的回避是可以理解的,它乍听似乎浅俗不堪,浮而不实,主要是被人用滥了,产生错觉,追求深沉的思想的人们,自然看不上。单就意义来讲,美反不及真善的明确结实,然其意境则是含混天然、广大包容的,处于若有若无、若虚若实之间,且已融合了真与善,反之则未必。美的光辉当是柔和温煦的,含有女性的成分,其于人、事、物之反射,应比较曲折含蓄。
至于他是否这种想法,无从得知,他当时怎样解释的,我忘了。
人们用“真、善、美”来代表人生的理想境界,一个梦中的乌托邦。然而,光谈理想是没有用的,我们必须从实际的生活中认识人生的原理,由四周的事物窥探人生的玄妙。于是,周到的人们把自己对于人生的感想寄诸文字,以镌口碑。从古典到摩登,我们这一类的话多得不可胜数,适用于各种不同场合:“人生何处不相逢,相逢有如在梦中”、“人生在世不称意,明朝散发弄扁舟”、“人生自古谁无死”、“人生何处不坟墓”、“人生如白驹过隙”、“人生一世,草木一秋”、“人生如朝露”、“人生如赌博”、“人生如舞台”、“人生如戏剧”、“人生如梦”……(也许将来还会有:“人生如电脑”、“人生如电动游戏”、“人生如星球大战”、“人生如超级市场”……正是前途未可限量。)我们拥有这许许多多前人经验与智慧的结晶,左一个右一个替我们照明人生的底细,帮助我们了解人生的真谛,而依然被它弄得手忙脚乱,不知所措,似乎太低能了。终于有一天,他忍无可忍了,说出了一句推翻所有至理名言的至理名言:
“人生为什么那么难以明白呢——因为它根本没什么。”
他除了不大看得起人生外,还看不起我们的文章。他说,若叫我们每人写一篇关于母亲的文章,搅在一起,一定分不出谁是谁的母亲,言下不外是讽刺我们文学水平之低。
他错了!那是不能怪我们的。天下母亲本来就没有多大区别,如何能叫我们写出什么花样来呢?无论多么神奇的生花妙笔都是不能改变事实的。但我听了仍旧非常生气,立志养精蓄锐,伺机大显身手。可是,在他教我的一年中,我始终没有这个机会。
第一堂作文他让我们随便写一个人物。我写了篇《卖五花茶的小孩》。发作文卷那天,他当众老大不情愿地把我那篇文章提了出来。那个语气,我因为切齿痛恨,记忆犹深。像是在说:这篇昵,好是好不到哪里去了,不过,时世不同啰,做人是不能那么苛求了,不如放低标准,睁只眼闭只眼,勉强呢还有一线希望——真是没齿难忘。
过些日子有一篇描写一次劫机的过程,题材是他随便在一本练习簿里抽选的。我在文章中用了“窝囊废”三个字,发卷时他把我叫了出去,问我“窝囊废”是否即脓包的意思。我高兴极了,因为有机会嘲笑他一番,广东人就是广东人,“窝囊废”都不懂,是一个彻头彻尾专吃畜牲的五脏六腑的广东人。其实我自己原籍也是广东,不过我编派起人来是不分敌友的,全人类要受害。
他非但认为我们稿纸上的语言技术不行,连我们嘴头上的,他也觉得有待改进。
“……一句话一样的字眼,用不同的语气说出,就有不同的意思,比如说一个人了不起:‘他?了不起——’”他尾音吊得老高老高,“是轻蔑。如果说,他了不起,了不起!这是赞美。”
同学东一句西一句地顶他,一个问:
“那人家说你了不起的时候,用的什么语气?”
“我?我不用人家说我了不起,因为我知道我自己了不起。”
有同学做出作呕状。
他上课经常是这种气氛,学生们全被他惯坏了;人一被惯坏,便有点不知好歹。那时班上有两个女生欺负他好脾气,硬是跟他过不去。一天她们照例迟到,捧着大叠的书,一进门就聒噪不休,东掉钥匙,西落课本,坐下了,犹隔行谈话,旁若无人,全然不把他放在眼内。我旁观着脸上也辣辣的,仿佛做错了什么事,很替她们难堪。其他同学想必也有同感,大家略带敌意地注视着她们。她们闹到这步田地,也算是势成骑虎,自作自受,想要立即鸣鼓收兵是绝对不可能的,唯有硬着头皮继续胡闹下去,保护她们岌岌可危的尊严。
他这座佛也冒火了,不高兴地皱了皱眉,说:“喂,忍耐都有个限度?。”这样说着,脸上还是带着笑容的。
他既然给她们搭了一道台阶,她们又不是全无智商的人,忙不迭地踩着下了台,偃旗息鼓安静了下来。
连这种轻性发作,我也只见过一两次,别说骂人了。后来听说他曾经严辞厉色地骂过一班中四生。他教她们世界史,不知什么事触怒了他,他就骂了起来。我听了十分震惊,他骂人的样子,简直无从想象。骂人骂得太少了,骂了一次,便大街小巷引为奇谈。
他喜欢自嘲。我从来没听他说过一句刻薄别人的话,但只要是关于他自己的,他什么离谱的话都说得出口。他的自嘲中有消极、任性、疲倦、苍凉,不大尊重自己,因此不甚客气了,怎么样都可以。这是种更和平、更大众化、更平等的中国式幽默,苦涩中有亲切。或者没有一句话是真的,然而遍布着他性情中的光与影,明与暗。学生那么喜欢找他谈天,也许就是因为他那份可亲与热闹。
一方面也是他自知架子是摆不成的。学生四双八拜地拜为门下桃李,四时束脩、年节礼品、衣服鞋袜地把个老师供奉在家,那个时代即使令他无限向往,毕竟成为过去了。更何况,推究之下,老师教授学问以换取目前的口粮,学生接受学问以换取将来的口粮,归根究柢都是为口奔忙,其实也没有多大分别。
他又极好玩。那年运动会我们有游戏这一项目。运动会前几天,学生们在学校的侧草坪摆了些砖头演习。他出来看见,一时兴起,西装笔挺的,自己先就玩了起来,惹了许多学生围观,他也不管。大家纷纷笑他还没大透。
又一次,我们在课上作文,他拎着把长戒尺浑室里踱来踱去,踱得无聊,先是把戒尺撑在鞋面上走,然后又横伸着戒尺,拿脚去踢它,愈踢愈高,直至全班众目睽睽地观看他表演,他还不知觉,仍在那边玩得乐极忘形。过后发觉我们都在看他,他自己也笑起来了。电动游戏在学校流行的时候,他也向学生借来玩。他想必为玩吃过不少苦头。他小时候是一天到晚挨母亲抽的,他自己说的。
男老师中有两个和他相熟。一天,正在上课,其中一个来到课室门口,进来一步,话还来不及说,他就一反身从黑板处取了一支粉笔,把粉笔在空中竖了一竖,望那男同事打了个征询的眼神,同时微微笑着。意思是问对方是不是来要粉笔的。他那男同事也不打话,只把手一伸。他随即把粉笔拿了过去。
我每想起这一出默片总觉得异常可爱。片言只字都无,但是里面有同情、有谅解、有幽默。假使把这两位男性换上女性,那后果我真不敢想象,真是什么情调都给破坏尽了。
我经常好奇没有女人在旁的时候,男人之间的谈话是什么样子的。我们平时听到的都绝非最纯正的男性交谈,因为光是女人的存在,便使空气起了化学作用,变质了。假如有机会,我决不介意偷听一下。当然,猜是猜到一鳞半爪的,无非是把女人批评得体无完肤,一钱不值,无一可以赦免。然终不及亲耳听见那么富于现场效果。
相较之下,男人确实比女人沉默寡言,惜言如金,就仿佛他们的话特别值钱,女人不配听。男人不说话,只好女人来说。所以我们形容一个人噜噜苏苏,总是说“婆婆妈妈”,从来就不说“公公爸爸”的。
他尽管惯在学生面前信口开河、谈笑自若,也终有垮台的时候。一年的毕业典礼,在学校的广场上,副校长给他介绍一对夫妇模样的陌生男女。他多礼极了,又是鞠躬,又是握手,百忙中还不忘扶一扶领带,不见他说话,光是傻笑,有点孩子气。
我们中文课本里有一课小说摘录,主角是一位在写字楼工作的女职员。课文中某个地方描写某个男职员“半个屁股”坐在写字桌上,不记得是同人聊天,抑或同女人调情。我们的中文老师向来是享受当众念书的乐趣的,这次他念到“半个屁股”,就煞住了,无论怎么努力都念不下去。同学们偏偏就要看他有没有那个本事念下去。结果全班捧着肚子笑得前俯后仰,因为幸灾乐祸,笑得益发起劲。他自己更是笑个不了,笑得脸红了,不知道是羞红的还是笑红的。我念来倒不觉得有什幺难念的,不过广东话的“屁股”的确要比国语愚蠢一些。所以广东人不厌其烦地采用“八月十五”。小孩子顽皮,大人就说:“看我打不打你的八月十五。”念不出来,倒也情有可原。他始终没读完那句书。
就是这样过完一年的中文课的。他有时候无意中看见了我,我会很高兴,觉得做一个女孩是好的。在他那里,仿佛得到对于自身的某种肯定。当时并不明白这种肯定才是人真正的致命伤,因为不能失去。一经失去,不是没有了,而是,只剩下了否定。
记得中五那年学生会竞选干事,上课前全校在礼堂集合,候选人在台上演讲。我站在礼堂后面。他上学迟到了,慢条斯理地走到礼堂,闲闲地倚着玻璃门,双手搭在门闩上。当时在台上演讲的是五甲生,跟我同班。他笑笑地问隔壁的一个男老师:“五甲的?”我当下就有一种异样的感触,只觉得无限切身,而那问题必须我亲口答,亲自解,亲自结。是我的不解之缘。
我见过他的一本书,橙棕色封皮,丁望所著。以后在外面看见这个作家的书,总觉得很亲切,好像它们都是好的,虽则我未曾看过。橙棕色那本我略翻一翻,全是评论文章。记得有同学问过他喜看哪一类文章,他说是资料性的。
学校一年一度的Halloween(西洋鬼节)话剧比赛,一次他是评判之一。司仪介绍他说:“温文有礼,博学多才,你们可别看他吊儿郎当的。”虽系戏言,倒非全属胡话。
我曾经听见背后有学生管他叫“忧郁小生”,因为他有时候显得愁眉不展,心事重重。
在我来说,他的风采淹淹然渗透在他的日常言行中,静的动的,收的放的,无一不给我新的感动。而在他的华美与朴实的参差掩映间,处处见出他的光彩流盼。只须他踏入室中,他的整个人便泼溅到处都是,没有一根空间与时间的纤维不被他牵动。
上了中六,我也道听途说听了一些他的趣事佚闻。一个冬日,他穿着他那件蓝棉袄去上课,在课室里就把棉袄脱了,挂在椅背上。学生们趁他背过身去在黑板上写字的时候,暗中偷龙转风,把他的棉袄换了其中一个女生的。那种蓝棉袄在学校里很普遍,不细心简直看不出分别。上完课,他糊里糊涂地就把人家的棉袄拿着走了。学生们把他那件棉袄的口袋掏了个不亦乐乎。最后好像还是他自己不知怎么发觉了,返回课室换的。
他给一班中三生拟过一道颇有创意的作文题目:“谋杀X老师天衣无缝的计划。”有一个中三生大概是从来没有杀过人,感到相当为难,跑来请教我。我跟她密谋了一番,定计用糖果毒死他。听说他喜欢吃糖果。可惜这题目没在我中四那年出,否则我一定写许多篇,杀他许多次。
中三淘汰试在这年开始实行,中三生很早便考试了。偶尔走经某些课室,会看见他在里面监考,负着手踱方步。一次,隔得远远的,又看见他在监考,踱了出来,在走廊上立定,眺望着邻校的球场。那球场有时是很干净的,像一张簇新的炭纸。偶或下过雨,没什么人,一池池水白白地映着天光,那种明灭晴阴,总像人生忧乐一场。
他仿佛又有点悲哀起来了。
那时校里的德文班办了一份《半桶水》杂志,仅仅在那班里流通的。编辑我认识,因而有机会看到。她们第四期访问了两位男老师,一个是他,一个是他相熟的同事。他那同事的访问稿录口供相似,问一句,答一句,简短至极。他就不然了,人家问一句,他滔滔地说上一大箩筐,口若倒悬之河,一发不可收拾。听说那位采访记者都不耐烦了,待要问下一条问题,他还好意思如来神掌一推,道:“且慢!我还没有讲完呢。”杂志给他画的漫画,就把他画得口沫横飞、唾星四溅,表示这位仁兄“口水多过茶”。我看了笑得死去活来。他是一说起玩笑话来就不知道祸福吉凶的。
根据可靠资料,他访问中有一段话被有关当局所禁,没在杂志露面。记者要求他澄清一妻一女的谣言。这么难得的辟谣机会,他非但不加以利用,自己又造起谣言来了,说他根本没有讨老婆,妾侍倒有一个,另有两个情妇,在尖沙嘴买幢房子给她们住。(这话不甚靠得住,没有老婆,何来妾侍?)
记者问:“你哪来的钱养她们呀?”
他回说:“我用得着养她们的吗?她们养我嘛!”
开玩笑那样没个体统,也只有他才可以了。怪不得人家要剪裁了去,以防有伤风化。
在他那种情形下,他的情妇只能是一类型:比他丑,然而,比他富有。漂亮而没钱的女人给有钱的男人养,丑而有钱的女人养没钱的男人,想来也是天经地义的社会现象,并对社会经济有调整作用——穷的不会一味没钱用,富的不会一味不用钱。
学校的校刊今年转换风格,改办文艺性质的,中英文合并。我忝任中文编辑,另一位同学当了英文编辑,并请了五位老师担任顾问:中文、英文、经济、美术、行政,各有职司。中文顾问本来是一位女老师,因体弱事忙,开会屡屡缺席,自动请辞。我和英文编辑商量之下,打算请他补这空缺。
那天偕英文编辑来到教员室,请他移驾出见。我不开口,英文编辑也不肯开口。他只管笑着问什么事。英文编辑拉着我往他面前一推,拿我做挡箭牌。再不出声就不像话了,只好期期艾艾地表明来意,讲得非常笨拙,费了不少力气,谁知道讲了老半天,他居然还以为我们是请他出任编辑。两个编辑都站在他面前,他就有本事那么糊涂。终于弄清楚了,他说,中午要出去吃饭,放学要回家,没有时间。
我早就料到请不动他的。请他不如请菩萨,还容易些。人家中午是要出去吃饭的,学校的饭不配他吃,放学人家要回家睡午觉,然后趿双拖鞋上街买零食吃。有他的街坊学生看见过他那副德性。
中午常可看见他和一二同事拉队出外吃午饭。那群师赴食的活动画面仿佛代表着小资产阶级的穷酸,每逢看到,总觉得万分寒伧。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会有那样的感觉,真是太缺德了!
中六的毕此典礼,广场上照例摆列点心招待家长。那点心小得不得了,一口一个。但我们都是有着积年累月的社交经验的,先是把袖珍的小点心运输到卫生的小纸碟上,再端正地送进嘴里,还不可一口吃完,必须细咬微嚼,分好几口。他是用不上我们这些虚套的,想吃什么下手就抓,抓了就吃。他身边总围着一堆女生找他谈话,他一头吃,一头还要应付她们,看样子有点忙不过来了。
他不肯应聘充当我们的中文顾问,到底顶了个中文评判。那时我们为校刊举办征文比赛,请老师们分别从事中英文评判之职。我和英文编辑一人三个。谈起彼此的评判,便说“你那几个”,或“我那一批”,没点尊师重道的美德,就像在呼唤麾下的小喽啰。而我最奈何不得他,文章给他拿回去批阅,声明限期,他总是一拖再拖。我是常在英文编辑面前批评他的为人的。
征文比赛有一项明文规定,参赛作品必须是原装正版,未经改良的。谁都没出事,偏偏他那里出事了。有中五生来投诉,控告他擅自改动参赛作品,质问他的时候,他居然还理直气壮,说,学生放在他桌上的,难道不改吗;不改都已经改了,怎样!
我对那些中五生很不以为然,那么多事做什么昵。一方面也暗暗怪他,随他爱改不改,可得高明一点,全都让学生知道了,弄得大家争风呷醋,竞至惊动我们这两位编辑出马调停。
听说他的一班学生曾经对他的偏心大表不满,发起全班性的革命。一次作文课,作文卷上全不写名字,一律标上身份证号码,使他无法看人给分。派发卷子那天,光是认领文章,便足足认领了一堂。
我和英文编辑职责所在,对于中五生的投诉不便置之不理,两人决定大兴问罪之师。放学来到教员室门外,临时又斟酌措辞,如何使他俯首认罪。尚未作好军事上的准备,只见他走了出来,往外走去。我急道:“他走了。”英文编辑不同意。她认为他两手空空,什么都没拿,一定还会回来。在学生的传统印象中,老师们无论返校离校,往往带着书本、作业、试卷,或其他东西,女老师则至少手提袋一只。但我坚持他一定是走了。两人尾随其后,察探备细,只见他一直往校门外走去了。英文编辑“哇”了一声:“果真是两袖清风。”
次日早上我单刀匹马前去审他。他高大地倚定门框,一味摇着脑袋,笑道,没有呀,没有呀,是有学生给他文章,当初不晓得是参加比赛的,晓得后就没改了,没有啦,翻翻而已呀。我见他那么无知,又没点雄辩口才,也有点替他不好意思,本来还要对他发出严重警告,好好恐吓他一番的。这下子心也软了,大发慈悲,不忍心再难为他了。结果我并未能完成使命,倒像自己给人骂了一顿回来。
从中英文评判大异其趣的处事态度中,中西文化的本质立见分野。英文评判多是乐于发表意见,且勇于据理力争的,听说他们为得奖作品的名次还展开了两小时的激烈辩论。英文编辑的事务以此源源不绝。我那边呢,似乎承袭了黄老之学的遗风,一个个有如化外高入,凡事不闻不问,没个管事儿的。他更比别人多着几分仙风道骨,终日踏着云头,仙气逼人。所以我这中文编辑是当得极轻松自在的,闭着眼睛都没问题。事实上也是闭着眼睛的。
征文比赛圆满结束,举行颁奖典礼。我们的美术专门部也为评判们制作了精美的纪念品。典礼安排在放学后,我和英文编辑分别主持,请校长颁奖。但我那天有事,便把一切交给英文编辑。
日后英文编辑告诉我,他出场领纪念品时绝顶轰动,大有排山倒海之势。他从包厢下来,到台上得走好一段路。他一出现,学生们的鼓掌声加上喝彩声,热烈非凡,整个礼堂都要塌了。校长跟他握手时,也笑说:“You're so popular.”可见盛况空前。我听了非常快乐。
听说同一天他还做下了一件德政。那天全级中五和校长闹得很不愉快。那回事似乎闹得很大,但我到现在也不知道是什么事。只记得他去上课,见那班学生情绪很不好,连连安慰她们,劝她们不要不开心了,他请她们到食物部吃霜淇淋,随她们吃多少。那的确是他做人的贵气。不知怎么,我听了又很开心。
听说他有时和学生们不知是打完羽毛球网球还是篮球,就会掏钱请她们吃红豆冰。他的慷慨有一次是我目击的。那回是游泳比赛,在九龙仔公园,学生们围着他要钱买零食吃。他一出手就是一张纸币,好像是十块钱。那是他正派磊落的虚荣心,可惜我无福消受,从来就未曾受用过他一口霜淇淋或红豆冰。
学校七月初的卖物会(Fun Fair)我带妹妹去玩。只见他在那里逛来逛去,不时有学生同他耍闹。他不知哪里得来了一把大黄折扇,背靠着校务处那堵红砖墙,和学生聊天,一面扇扇子,远远看去,就像一只很大的黄蝴蝶,随时会脱手而去,在阳光中远走高飞。后来有学生手持水枪追着射他,射得他一头一脸的水。他忙掏出手帕来揩。
不久我妹妹把我的钱玩没了,不得不走了,我在人群中回头找他……
……忽然间漫天漫野都成了黑夜,四下里陡然亮起了千万盏灯,唏唏嗦嗦永无止境地蔓延开去,像草一样地生长。原来他在很远很远,那个灯火阑珊的地方……
记得他在卖物会点过一首歌,好像是Another Brick in the Wall,听说是他喜欢的。当时听了印象不深,只觉像在念南无阿弥陀佛,单调而禅性,有一种属于宇宙的干寒的太空之感。来美国后,曾经有一位同屋有这唱片。我请她放这首歌我听听,曲调还是记不住。不过既然是他喜欢的,也没有意见。后来倒是看了部片子,叫《(村庄》,由这乐队负责音乐。片子简直不知所云,看看就睡着了,白费了我两块美金,也还是为了这乐队去看的。大约是先人为主,被当初的印象魇住了。电影的背景音乐也还是觉得有一种萧飒的干冰似的寒冷。
我中四那年,他出过一道作文题目,问我们假使一切能够重新来过,我们愿意改变什么。我们的文章拿回来从来不会满纸涂朱的,他用铅笺,而且改动极少,通常只替我们纠正一些基本的错误。我那篇文章约莫太少年强说愁了,他认为他有点醒我一下的义务,便在空白处工整地写了几行小字。那真是稀有的好文字:
由静中观物动,从闲里看人忙,乃神仙之趣,然人又岂能忘情,生命就是参与和接受,既不故作卑己,亦无须哗众,只平白做去,终不枉费精神。
在几个学生的纪念册中他这样写着:
Whichever way I fly is heaven, myself am heaven.
人之患在于好说道理,道理说多了,麻烦便跟着来。
一个天生好说道理的人
静养怒中气,谨防顺口言,小心忙中错,爱惜有时钱。
看后最好把它全部忘掉
我偶尔看到过他较大篇的文字,看线装书一样,密密麻麻,不用正规标点的,光是轻描淡写地点一点以示分句,连段末的句号也不用,实在不得已了,用个问号。以后自己使用标点符号,总有栗栗自危的感觉,但也没想到要学他。因为那是他的。
说了什么话,只要稍稍有“正经”的嫌疑,他就会发了慌,马上来句什么“胡说八道,狗屁不通”,来挽回局面。所以他的文字括号特别多,随时警惕着,不断给自己下注脚,使人很替他担心,深恐他一个疏忽,一脚踩进自设的陷阱里。那种自觉性恐怕是长年累月自己逼自己锻炼成的,其间失败过无数次,追悔过无数次。他尽管对外界这么浑朴大意,我总觉得他于自己是极端严厉的,一丝一毫都饶不过,有一种阴森的清醒,由于憎恶,更加清醒了。他对自己才是真正的无情无意。
来美后,一次因事打电话到这里的中国历史研究所,和接电话的聊了两句,竟是他的旧校友,高他两届,只知道他的名字,不认识他。然而,我也觉得和通电话的人有着某种特殊关系,又和他谈了些话。
那时我四周有五扇门赫赫洞开,清凉而通风。只须踏进其中一扇,不难发现仍有好几扇门,敞朗而虚心地赫赫洞开。再拣一扇踏进去,也还是一样的情形。那是种多么可怜的幻觉,整齐矜贵,随身携带在自己的思想里。不需多久,便会发现自己闷死在自己的躯壳中。
到处都是门,但我们永远也走不出去,因为根本没有出路。我们渐渐地也不会想出去了,安分地守着自己,自私而贪婪地生活下去,度过我们这可笑又可悲的生命,但我们总以为它是值得宝贵的,无论经历多少事情,多少次的失望与幻灭,都不会有所改变——然谁又能改变一切。
我想起一年学校的运动会,运动场附近有一条行人天桥。中午吃饭的时候,他独自走上天桥,穿着一件旧黄的略像太空镂的外套。那潇潇的背影,是从亘古至今的人类的背影中,分出点来,撒落在那里的。他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消失了。也许一直走到天边去了。
又一次,我在教员室外的走廊上补考政治。他站在转角附近,手里有一张唱片,好像是披头士的。他跟前站着几个女生,也许是借他的唱片,也许是还他,在那里笑闹着。他背后不远处有一扇窗户,白雪似的光芒从那里照射进来,因此辨不清他们的衣色面貌,只见一条条泼墨泼在那片眩目的白光中,泼出几条鬼影来,有着梦境里才有的神光离合。那些小女孩宛如一群快乐的小鬼魅。他幽幽影影地独立中央,外面遍天遍地都是地老天荒。
我瞪视着眼前雪白的习作纸,身体内一股汩汩的寒冷,脑髓冰凉如折叠的刀锋。
我们是多么孤独。
初载一九八三年八月八日至十日《联合报》



后传
南乡子
世梦若浮沤,燕去梁空水自流。
又见平芜伤别处,红楼,煦煦春风忆旧游。

愁到第几秋,万语千言句句休。
谁与西窗共剪烛,倾瓯,细数星星说从头。



(选自《春在绿芜中》,钟晓阳著,新星出版社,2013年1月第1版,第85-111页。)



附:前文写于作者的“羞涩少年时”(作者生于1962年,此篇《细说》于1983年时业已发表)。“后传”为作者2008年为《春在绿芜中》的香港修订版写的一篇长文中的一段,编辑将长文拆散成独立的段落,附于相应篇章之后,使得此版本成了前后传的体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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