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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头毛驴的悲鸣

 在天涯377 2015-06-07

村子,那些没完没了的伤作者:齐明达

  齐明达一九六五年生人。辽宁省作协签约作家,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二○○一年以来先后在《散文》《中华散文》《海燕·都市美文》《北京文学》《天涯》《鸭绿江》《福建文学》《北方文学》等报刊发表乡村散文若干,部分作品被《新华文摘》《青年文摘》《读者乡村版》《小品文选刊》《小小说选刊》等转载并收入多种选本,出版散文集《院子里的事情》,曾获第四届辽宁文学奖散文奖。
  一棵枣树的死
  
  来小城的母亲告诉我们说,院里的枣树死了。母亲还说,她早就预料到了,但没想到枣树会死在这个春天,去年枣树还挂了一树红红的货啊,秋后收的枣子,比往年都多,一点儿也看不出要走的迹象。母亲表情凝重,语气之中无不惋惜与忧伤,仿佛,失去的不是一株平常的枣树,而是一位熟悉的亲人。
  枣树莫非累死的吗?母亲没有马上回答我们的疑问,片刻,使劲摇了摇头,令我们颇为意外地叹息道,她是导致枣树之死的“真凶”,是她最终害死了枣树。说着、说着,眼窝子竟然溢出了湿湿、亮亮的东西。我与妻子慌忙安慰她,一棵树呗,死了就死了,那是它的阳数尽了,尘缘已了,怨不得谁个。母亲可能察觉与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赶紧用袖口抹了抹眼角,勉强而又有些难堪地笑笑,看我这是中了哪门子邪了,越老越没正行了……
  为一棵树伤心得流泪,或许跟母亲上了岁数有一定的关系。不过,我也清楚,母亲之所以流泪,最根本的原因,是源于与枣树二十左右年朝夕相处的感情啊。
  最初,是父亲把枣树领入院门,栽在院里的。身在院子的枣树,其恩人却是母亲。母亲至少两次救活过濒危的枣树。第一次,从老院子移入新院子之初。当时的枣树树龄,已有七八年了,这么长的树龄,通常情况移植存活的几率很低。若不是母亲,悉心给它培土、浇水、施肥、修枝……恐怕十之八九,它那会儿就提前夭折了。第二次,移入新院子第三年的夏天。枣树们莫名其妙流行开了枣疯病,村子许多同类,先后眼睁睁地死掉了。无奈之下,母亲采取死马当成活马医的办法,用斧头砍去了它的全部枯枝。结果,过了夏天与秋天,冬去春来,它竟然奇迹般重新抽出了新的嫩枝,绽放了新的叶芽,再次躲过了一劫。从来到新院子,到这个春天,枣树又活了整整十二年。
  母亲言称自己害死了枣树。枣树的恩人,怎么成了枣树的“杀手”?仔细回想与揣摩,母亲的自责,确属事出有因。入了新院子的枣树,被安置的位置,与老院子如出一辙,东胡同子外边,近靠鸡窝,处在院墙与园子交叉的那个角上。不知是缘于效仿别的人家,还是为了图干净,入住新院子不是四年就是五年的头上,母亲撺掇父亲,拆掉了原来园子拙朴的矮石墙,改用红砖砌上了时髦、受看的“花墙”。同时,把“花墙”以外的过道、闲地儿,全部打上了光滑、平整的水泥面。按照母亲的意思,父亲在枣树下方,空了一块儿脸盆大小的泥土面,留给枣踝日后发粗、根部透气,并向根部施肥与浇水。一个看似考虑周全的设计,却不经意间为后来枣树的死,打下了伏笔,埋下了隐患。“花墙”虽然看着美观,但比不上石墙实用,上面不能扎用以挡鸡的葛针儿,园子种着的漫长季节,鸡们只好采取圈养。母亲就近,在鸡窝之上,枣树之下,使用尼龙丝网吊了个鸡棚,鸡们的吃、喝、拉、撒,一律被限制在了咫尺方圆之内。平素日子里,一部分来不及清理的鸡粪,免不了顺势汇向“凹处”——枣树身下的那方泥土地,尤其是防备不周与未加提防的雨天。
  鸡们的粪便与雨水,能养树,亦能伤树。母亲自然晓得这一浅显的道理,但事情往往由不得人的主观意志,换句话讲,不能完全为母亲所掌控。
  母亲预料到了枣树的死。她所预料到的,绝非枣树生命的正常死期。我想起春节回老家时,曾在距离枣树不远处,东胡同子往里,见过一株母亲秋后新栽的幼枣儿。这足以说明,母亲其实早已洞悉和明察到了枣树的结局,开始安排接续的事情了。深知枣树的现状堪忧,清醒枣树的未来不测,母亲缘何不想法施救?我想,主要原因是母亲已经爱莫能助,或者说,枣树已经回天无术。把水泥地面刨掉,把“花墙”拆掉,把鸡棚挪走……一方面不划算,另一方面也错过了时机与失去了意义。发生过与发生着的事情,不会再次重新开始。所以,只好、只能顺其自然,听任和寄望于坚硬的水泥地下,柔韧的树根能活泛多久是多久,能支撑到啥时算啥时了……
  由于最初的一个疏忽,抑或一个善意的错误决定,间接导致了枣树的困境与自己的被动,母亲心里边,对于枣树该怀有多少歉疚?又怎一个歉疚了得?!
  母亲打小城走的那天,我跟着一起回了一趟老家。一来送送母亲,二来也萌发了顺便见见死掉的枣树的念头。令我讶异的是,死掉的枣树光秃秃的仅剩下主干了,地地道道,成了一根埋在地里、专门支撑鸡棚的“桩”了。更让我心理准备不足的是,那里,只不过砍走了昔日稀稀疏疏的枝条,可望过去,感觉院子却像打开了一个不小的豁口,显得异常的空旷。
  我突然好像理解了母亲的伤感与眼泪,岂止一棵树的离开,又岂止母亲怅然若失,院里任何一种物事的变化与更迭,整个院子都需要时间,慢慢地去忘记、去调整、去适应啊!
  一把柴镰儿的痛
  
  去年晚秋的一天,父亲闲来无事,出门割柴,弄伤了自己的一只手臂,也弄伤了家中惟一的一把柴镰儿。这在以前的父亲身上,是很少发生甚至不曾有过的事情。现在,却真真切切地发生在了父亲的身上。
  近些年来,平素烧火做饭,由于使用上了一部分电与液化气,每年从地里收回院子的秸秆、茬子,足以供灶膛由一个秋天烧至下一个秋天。父亲有很长时间不割柴了,也有很长时间不摸柴镰儿了。父亲干活是左撇子,一把使唤过的左把子柴镰儿,在西屋的墙上,已经形单影只地挂了好几年了。那天早上,父亲伸手够下来,发现不光镰箍、镰身,连刃儿口,都布满了花花搭搭的锈斑。不见风又不经雨的,一直待着也会生锈?父亲将柴镰儿拎出屋,摁到井旁的磨石上,一边磨还一边感慨,这东西命贱,经不住闲哪!
  一旁立着的母亲,立马插话,你不也一样吗!不缺柴,偏偏得瑟着要去割,想一出是一出的,闲的不是?
  父亲抬头,笑笑,无语。看得出,父亲的心情相当不错。由父亲查验镰刀不同寻常的眼神儿,到摆弄镰把爱不释手的样子,母亲一一留意到了。父亲离开院门的那会儿,母亲还隐隐约约听到父亲哼起了说不出所以然来的小曲。
  母亲知道,父亲一准是去了村子东边的下洼子。这个秋天之前的夏天,雨水格外丰沛,下洼子靠近河滩的地头,茂密起了齐腰身的蒿草。收拾地里庄稼的时候,父亲就动了心思,哪天有空,得把这片柴草给收拾了,不然的话,经一冬牲畜踩踏和风雪撕扯,那就白瞎了……
   父亲提着明晃晃的柴镰儿,果真兴冲冲地来到了母亲揣测的下洼子。在一处柴草囊实的地方,父亲停了下来,一边用手慢慢卷着烟,一边用眼光贪婪地打量着秋阳下发黄的柴草,未等将卷好的烟点着,手与心已经同时痒痒上了。于是,伸展左臂,甩了几下柴镰儿,猫腰便割了起来。也许,父亲还没有完全找回当年的感觉,抑或,父亲和熟悉又生疏了的柴镰儿还未来得及相互适应,意想不到的事情就发生了。父亲发力挥向柴草的镰刀,不偏不倚,碰上了一块隐匿于柴草丛中的石头。父亲感觉左臂触了电似的,陡然一颤,霎时满眼金星飞舞,脑袋一片空白。等父亲反映过来,人已瘫坐在地上,镰把子虽下意识地还握在手里,镰刃儿却残了几处豁口。更为严重的是,攥着几根柴草的右手腕上,大白天撞了鬼似的,不知怎么破了一道小拇指长的口子,流出了殷红的鲜血。看样子,不像是柴草划的,倒像是残了的镰刃儿惹的祸……稍稍镇静之后,父亲赶紧放下了手里的柴镰儿与柴草,几步蹿至地里,用左手抓了一把干土面子,敷在了右手流血的部位。
 蒿草属于软柴,本来用不着动多大的劲儿,发哪门子力啊?!父亲左手拍着前额,后悔不迭,沮丧不已。接下来,父亲不得不放弃了诱惑着他来,又使他受伤的柴草,神情落魄地打道回府。
  进了院门的父亲,把左胳肢窝夹着的半捆子柴草,与残了刃儿口的柴镰儿,一同用劲抛入了西园子。院心正在往晾竿搭晾衣服的母亲,见父亲拉拉着脸子这么会儿工夫回来了,忙问咋了。呼呼喘着粗气朝屋门走的父亲,开始一言未发,一脚门里一脚门外的时候,扭头朝西园子方向,大声吵吵了一句,你去问它好了。
  母亲不解与不悦地摇摇头,最终,忍不住地踱到过道上,往西园子里边瞅了瞅,当看到阳光下面,那把躺着的半卷半残着刃儿口的柴镰儿,立刻明白了大半。收回目光,开口嘟哝父亲,大活人跟把镰刀怄个啥气儿,纯属吃饱撑的,没事自己跟自己找别扭……
  母亲的嘟哝,声音很高,父亲不会听不到,可是父亲却未作出回应。母亲觉得好像不太对劲儿,抬腿追进了屋。父亲正在屋地上来回走溜儿,额头沁满了黄豆粒大的汗珠子。母亲上前,扯过父亲左手托着的右胳膊一看,吃惊地张大了嘴巴。父亲用黄土面子敷着的地方,还在往外浸血。
  母亲跺了跺脚,声调颤动着问父亲咋弄成这样,为何进了院不早点跟她说。父亲努力控制一下情绪,告诉母亲不打紧的,没伤着骨头也没伤着筋,碾几片止痛、消炎的药片上上,就没事了。母亲有些不放心地松开父亲的胳膊,去找药片与纱布。碾好药片回来,父亲咬着牙,自己已经用手刮下了伤口血与土凝结的嘎渣儿,张嘴嘬净了往外浸着的血。包扎完了,母亲劝说父亲,下午赶班车去县城医院做下检查。父亲甩了甩受伤的胳膊与手,回答用不着。母亲再劝,父亲的脸上有了几许愠色。
  柴没割回多少,反却伤了自己,坏了柴镰儿,父亲无疑憋着一肚子火,对镰刀,更是对自己。父亲活了大半辈子,劳作了大半辈子,最怕别人当面与背后说他人不中用和干活不地道。母亲比谁都清楚父亲的脾气,也理解父亲此时的心情。所以,母亲没再往下坚持自己的想法,转而语气强硬起来,那就在家给我老实养着吧!
  其实,人也像镰刀一样,不可能永远不卷刃儿。不仅母亲清楚这一点,父亲也清楚。但母亲心里明白,父亲是不会轻易承认自己不中用的。母亲转身要出屋,父亲突然喊住了母亲,你去把园子那把柴镰儿拣回来,让我仔细瞧瞧,坏到了啥程度。母亲止住脚步,回头,两眼热热地直视着父亲,旋即,肯定地答道,我刚才都看见了,只是卷了一点刃儿与锛掉了一点碴儿,磨磨,大不了淬淬火,应该不影响用的。
  母亲刚一说完,父亲紧跟着叹了一句,这人一老啊,还真的不如一把镰儿。
  一头毛驴的悲鸣
  
  世上有些声音,不仅可以洞穿空间,进行短暂回旋与传递,同样也能够穿越时间,不会因为岁月的离去而消散。二十几年前,一头毛驴的悲鸣,让我越来越相信这一点。
  那是乡间的一头极为普通与平常的叫驴(公驴),跟其它同类没有什么不同,生在村子,长在村子,吃着大地上的草,不停地为乡亲们出工效力。如果不是发生了一次意外,它会像村里的许多人、许多事物,以及其它同类一样,最终在村子慢慢老去、老死,直至消失。因为一次意外,它提前离开了村子。那年,我还没有走出村子,村子还叫生产队。
  如今,那头毛驴当年悠闲信步村子河边、草地、山脚的身影与优雅自在的样子,同村里一些逝去长者的容颜与神情一样,早已被我的记忆淡化、模糊,甚至忘得一干二净了。然而,它弥留之际的一连串的叫声,准确点讲,它年轻的生命行将结束之前,那场悲伤至极的嘶鸣,每每回想起来,却依然那么清晰与真实,恍若昨天,犹在耳边,一次次地撞击与刺伤着我的心灵。
  毛驴的悲鸣,发自一个天气反常的夏季。那个夏季的天气,着实有些不同以往,一向少雨的村子,雨水下得格外的殷勤与恋乎。我虽记不得毛驴发生意外的准确日子,究竟是连续绵绵阴雨的第几天了,但我隐约记得,毛驴出事应当是那天接近正午的时刻,因为正使用磙子压着漏雨房顶的父亲,刚刚大声吩咐母亲做午饭,就被谁喊走了。父亲顶着一块儿尖顶的塑料布,拐出院门不长工夫,我们便听到了毛驴的叫声。开始,是正常的那种并不好听的“咴咴”、“吭吭”声,旋即,嗓门突然变调与变高,声如号啕,嘶鸣似哭,撕心扯肺,悲凄无比。
  我们惊骇地跳下土炕向母亲打探,毛驴咋了?!母亲的脸像外边的天一样阴沉着,没有吱声。当等不及的二弟蹿出屋门,钻入雨中,母亲才张口说话,给我回来,杀驴有啥好看的……喜欢凑热闹的二弟听了,不仅未收住朝院外跑着的脚步,反而兴致十足地加快了速度。我呢,也许打小起就胆小的缘故,也许是屈从了母亲的喝斥,也许是被毛驴一阵紧似一阵的吼声、哭声给镇住了,总之,那天,我没有跑去杀驴的现场看热闹、看杀驴。
  随后,我知道了一切。被杀的毛驴,是一头受了伤的叫驴,由于连雨天,负责喂牲口的家族二伯无法出门割草,早上把七八头驴,直接赶入了我家西边的一条沟里。一头吃饱了肚子的叫驴,回走的途中,在沟口的黄土坎上,不慎踩滑了,摔下了足有两房高的坎子,戳瞎了一只眼,晃折了一条腿。尽管,已经不可能再像从前那样驮重的东西,不可能再为人拉磨、拉碾子、拉磙子,但存活下去,应当没有什么大的问题。可是,面对一头伤驴的处置,平常总是各持己见的大人们,包括我的父亲,意见却出奇的一致,一头废驴留着日后也派不上用场,杀了算了。于是,毛驴摔倒、受伤的地方,就近、就地成了杀驴现场,成了毛驴一生最后的宿地与尽头。
  据回家的二弟描述,叫驴是被粗粗的麻绳子捆绑在一棵树上杀的。因为晃折的腿是一只前腿,所以叫驴只能跪着。杀驴的人往叫驴脖子捅进第一刀子,叫驴竟然后蹄腾空,站了起来。围观的人目瞪口呆之际,摇摇晃晃的叫驴,一声长长的惨嗥,复又跪了下去。杀驴的人见状,明显有些怯手,犹疑了好一会儿,才再次挥起了锋利的刀子。总共捅了十几刀子,叫驴才被彻底制服,停止了声嘶力竭的呐喊。杀驴的人最后拔出刀子,一脸的惨白,地上的血和泥水,淌红了半个水坑子。我后来从大人与几个早于二弟去黄土坎的伙伴口中,了解到二弟讲的,与当时的情形基本吻合。我还了解到,是二伯清点回来的驴少了一只,去寻找时发现叫驴摔伤的。当时,叫驴正一声不吭地趴在黄土坎下的泥水之中,冒了出来的左眼珠子,不停往外流着血……就是说,未被二伯发现之前,身受重创与重伤的叫驴,并未向村子与村人发出求救信息,至少没有像后来遭受屠戮时那样声嘶力竭地悲鸣,而是孤独地忍着身心的疼痛,在静静地等待。
  二伯一个人,弄不走受伤的叫驴,只好回村,将情况汇报给了生产队长。接着,先后把生产队长、村里主事的几个大人,还有杀驴的人,一一领至了现场。叫驴浑然不觉,当身旁站满了人,本来有了获救希望,反却陷入了绝境。叫驴一定想不到,即使想到了也一定想不明白,在人的眼里与心中,伤痕累累的它,已不再是昔日那头拉犁拽套不可或缺的好驴了,转而是头无用的废驴了。那会儿,我还不会这样去想,更不会替驴去想。想了,又能怎样呢?
  当天晚上,母亲用父亲拎回家的二斤四两驴肉,掺上菜馅,包了高粱米面饺子,一家人全吃了,吃得很香、很解馋。吃完了,依着炕墙用条篾剔牙的父亲,叹了一句,我白天查看了叫驴踩滑的坎沿儿,那驴,那驴啊,往左边庄稼地里再偏一小步,就躲过去了,可能那一阵儿雨水大,叫驴两眼模糊了,该着啊!
  那个黄昏,不止我们一家,整个村子,里里外外一度飘满了淡淡的肉腥味儿,仿佛节日一般,又仿佛白天什么也不曾发生。
  不过,接下来的很长一段日子,那个雨天,那头哀婉无助的叫驴,那把锋利的刀子和黄土坎殷红的血水、泥水、雨水,尤其毛驴呼天喊地,求生无望的悲鸣,多次将我从梦中惊醒。
乡间岁月   作者:李登建

  李登建 山东邹平人,一九五八年六月生。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山东省作协散文创作委员会副主任,山东省散文学会副会长,滨州市作协主席,一级作家。散文作品一百余篇次被《散文选刊》《散文·海外版》《读者》《青年文摘》等转载,《站立的平原》《倾听原野》等文被选入高考语文摹拟试卷、中学生读书竞赛阅读篇目和“现代文阅读训练”习题,曾获得首届齐鲁文学奖和山东省第六届“精品工程”奖等奖项,《千年乡路》一文进入二○○六年中国散文排行榜。
  田野里飘散缕缕香气
  
  庄稼人的日子有时挤成疙瘩儿,不留一丝缝儿,晨昏掰不开,连坐下来吃顿饭的空儿都没有了;有时又稀稀落落地单搁着,可以在它们之间摆上几碟菜,热一壶酒,很滋润地自斟自饮,或者街坊好友三五一桌,猜拳行令,你家喝了拽到我家喝,不醉如烂泥不算一场。可庄稼人生来犯贱,累死累活、喘不过气来的时候,觉得最有劲儿、最痛快、最有活头;一旦闲下来,倒蔫了,垮了,身上的肌块像有虫子钻一样难受得很。而到老来,蹲在墙根儿晒太阳,你听吧,他们有滋有味地拉的差不多全是农忙时节的事儿。
  秋分前后是一年中最忙的一段日子,这段日子庄稼人在大东洼里抢收抢种,两头不见亮色,天还灰蒙蒙的就出了村,黑天辨不清人和庄稼棵儿了才回来。大东洼离村子四五里路远,早、午饭回家吃嫌耽误工夫,生产队就安排人送饭。当太阳爬到一竿子高,砍玉米的砍了两遭半,割豆子的快到地头了,人们开始不断直起腰,擦把汗,向杏花河桥头望。真望着了,这时就看到一对“大雁”过了桥,翅膀一扇一扇翩翩而来。“是咱的饭!”不知谁眼尖。几乎所有的人又同时望去,肯定地说:是咱的!一阵兴奋掠过,他们更加凶猛地干起来,要在吃饭前赶到地头的样子。也有人仍站在那里一遍遍撩起汗衫擦额、擦腮、抹脖梗儿,眼睛却瞄准越来越近的“大雁”看得发呆。那是两个挑着担子的女人,一个是胖嫂,身板茁壮,短短的胳膊一只扶着肩上的扁担,一只划桨似的横着甩;另一个是于家锁头刚过门的媳妇,高挑个儿,细腰丰臀,随着担子颤悠腰肢有韵律地扭摆。那站着擦汗的就是看她。
  等“大雁”在地头上栖落,队长阔着嗓门儿喊:“吃早饭啦,吃早饭啦!”不管是已砍到地头,还是离地头仅差四五步,都扔下小镢子到水沟边洗手。本队在附近割豆子、刨地瓜的听见喊声也聚拢过来。饭菜一包一包摞在扁篓里,方格粗布打的包,蓝道道毛巾裹的团儿,这袋露在外面的碗上有个豁口,那双筷子头刻着姓名……没有记号的来时家人对锁头媳妇作了嘱咐,她正帮你认。百家饭菜百家样,有烙油饼加炒扁豆的,有麦子面秫秫面蒸卷子配咸鸭蛋的,还有的是地瓜面窝窝头,窝里填着块腌水萝卜……饭菜好的就地拉过两捆玉米秸,爷俩面对面坐下,打开包,老子先端起菜盘一嗅,大着声说:“好香啊!”一旁立刻有人应和,换了一种腔调儿:“日他娘,想吃不想吃,老是油饼!”饭菜孬的则没了音儿,他们往往躲到某棵树后,某条坎下,或背着大伙圪蹴着,埋头吞咽。两家关系不错,或者两人平素要好,又各是“单帮”,会自然合在一起吃;如都带着后生,就你喊我:“来尝尝你嫂子炒的丝瓜!”我喊你:“看你兄弟媳妇调的包子馅好吃不?”也有不沾亲不带故,又没受到邀请,就戳你一筷子虾酱、抓我一只煎蚂蚱的人,这人一边往嘴里塞干粮,一边东瞅西寻,嬉皮笑脸凑上来。大家都怕他,他到哪儿,哪儿就转给他脊梁骨。但要是谁没找到饭包——敛饭时漏了(这种情况偶然有),人们会这个匀给半块发糕,那个递上一张煎饼……
  队里备了一捆葱白儿,谁吃谁拿。正宗的章丘“鸡腿葱”,辣劲直拱鼻腔,汉子们被拱得脑门上冒汗珠儿,照样大口大口地嚼,看谁吃得多,可不能少吃了——又不花钱。吃了葱嘴里的味熏得人慌,放的屁特臭,幸亏原野广阔,风大。
  胖嫂担的那两桶玉米面粘粥也是免费供应,可惜人多粥少,一人也就分一碗。多数人都只盛一次,也有人盛满赶紧喝两口,再添上一勺子,才笑着走开。还有人,比如老奎叔却是眼睛直瞪瞪盯着粥桶,迟迟不动手,待粥剩个桶底了,一下子上去捂住桶口:“咱包圆儿了!”——桶底有一层面蛋蛋儿,好像只有他知道这诀窍。
  人们吃饭的当儿,锁头媳妇和胖嫂去了不远处的沟畔或地瓜地里,露水还没下去,得挽起裤腿,她们俩或一前一后,或一左一右,一个像只仙鹤,一个像只老母鸡,在捉虫子,还是在觅食?男人们的目光被牵了去,和锁头平辈的小子们直截了当:“锁头,你媳妇好馋人!”“锁头,这半年你的脸小了一圈儿了!”当然不能冷落了大栓哥:“俺胖嫂的妈妈(乳房)少说也跟得上俩馍吧?”掺了这些荤腥话,饭菜越发香甜。她们回来了,手里都有一掐水鲜鲜的猪草或者野菜——男人们没注意,他们关心的不是这。
  饭场周围常有一眼井,后生担杖钩子挂住桶,系下去,手臂一晃,就提上一桶清水,人们便洗刷碗筷。没有井水时,则劈几片玉米叶儿把碗筷擦净。然后包好放回扁篓。胖嫂和锁头媳妇就担着悠悠荡荡回村去,半上午时,她们再送两担开水来。
  吃了饭,队长抽完一袋烟,就下手。庄稼活没有不动气力的,砍玉米秸,小镢子得抡得高、快、准,砍入玉米根部半拃深,猛一提镢板,连根带土一大坨出来了,再用镢头把根上的土磕掉。干这活要的是臂力、手力大,汉子们臂膀上的肌肉凸成块儿,手上的筋都绷得紧紧的。割豆子,那可不是割柔细的嫩草,秋后的豆棵儿是铸进了钢丝儿的,磨得锋利的镰刀割不上一个来回就钝了,拉不动了,姑娘们胳膊渐渐胀疼,就向身子要劲儿,身子又向胃要热量。所以体力活消饭食,天还不到正午,肚子里都咕噜起来,队长就说“歇一会儿吧。”
  人们歪歪斜斜四近散开,年长的拢了拢玉米秸,躺下打盹儿;烟瘾大的,急着捻一锅旱烟末儿点着;年轻人却不安生,他们到土堰或者沟岸斜坡上挖“小土窑”,把鲜树枝子折为一截一截,横在炉膛上,上面排了棒槌子和地瓜。我们放了假参加秋收的学生娃热情高涨地去拾柴草,你一抱我一抱,往炉膛里续。烧掉了棒槌子外面的干皮,里面的湿衣腾腾冒热气,掌炉的不时翻一下。转眼棒槌子就烧好了,每人都得了一份啃起来,外焦里嫩,香喷喷。蹿上来的火苗还能烧豆子,这多是泼辣的女孩子镰刀挑着豆棵子在火上烤,烤到豆荚滋滋冒油就算熟了。难熟的是地瓜,地瓜得焖——烧过四五炉棒槌子、豆子,炉壁的土发了红,粗粗的鲜树枝炉条被烧断,地瓜落在炉灰里,趁势踹塌炉膛,用那发烫的土把地瓜埋住。这样焖熟的地瓜热乎乎、软乎乎,甜如甘饴。
  焖地瓜得大半个时辰才行。干一气活来吃熟地瓜正好。可是有人先偷偷来扒了,另一个发觉了悄悄跟上,一伙人奔了来。扒到地瓜的就跑,后面的就追。你抢过来猛吃几口,我又一把夺走。一个个弄得嘴角是灰,脸上是土。全坡人都停了活儿观看这场“混战”,队长喊两声喊不回来,也看着乐。
  其实多数人烧野吃并不是因为饥饿,而是一种娱乐,是青年人闹着玩。大人再玩这个会被视为“老小孩儿”。在我们队就有一个“老小孩儿”混在年轻人中间,而且都是他鼓动着干,他烧烤也最拿手,吃的也最多。他就是老奎叔。老奎叔家里并不穷,囤里的粮食生了虫子,可据说每回送饭他都不让老婆多放干粮。此事无考,不过有一次我确实听到老奎叔在啃棒槌子时自言自语:“这玩意儿,顶饭哩!”(至今说起这事儿老奎叔就下意识地捋着那花白的山羊胡子,好不得意)。
  秋天的大平原是富有的,田野里到处会升起烧野的烟缕,它们缠着股股香气在空中缭绕、飘散。
  古老的“游戏”代代相传……
一场“战争”爆发得没有来由
  
  那天傍晚,父亲一拐一拐地走进家门,在窗台前肩头倚住了土墙,手里的小镢子滑落,差点儿砸着他的脚。他又拖着腿挪了两步,歪在东屋门槛上,立刻,鼾声像长号一样拉响了。
  母亲忙着烧水、做饭,从堂屋端来半箅子黑球似的窝窝头放进饭锅,从枣树下的咸菜缸里捞了几根腌好的老黄瓜洗净,把暖瓶提到饭棚里,来来回回,也没能使父亲的鼾声停顿一下。最后干脆窝在灶火前不动了。
  老枣树繁茂的枝桠间聚了一群麻雀,它们像是在争论问题,或者是在排练一场合唱,群情激昂,脸都胀得如抹了霞彩。可是却发现下面的听众竟毫无反应,也就三五一帮、七八一伙,没趣地飞走了。
  院子里静下来,街巷里,归来的牲口杂沓的蹄音、高一声低一声的哞叫,渐渐断流。街巷的上游是村道,再往上溯是田埂、田垅,那儿不再喧闹,就像一块冷却了的铁,被乳白的雾气罩住。
  这块铁刚刚还烧得通红通红,我眼前轰轰隆隆的热浪还没退去呀!
  正是秋收季节,田野里蔓延着熊熊烈火,庄稼都熟了,高粱穗的火苗一簇簇舔着蓝天,半个天空已经红透;棉田里是一片灼灼白焰,烤得大地热气蒸腾;串串黄豆荚、绿豆角、芝麻刷都由这火这热鼓胀着,你隐约听到了远远近近传来的那种钢花迸溅的声音;而玉米的红缨、棒槌子皮,还有地瓜叶、南瓜秧早焦枯了,灰烬又被风吹出点点火星儿……从里到外、从上到下燃烧最厉害的还是那些庄稼人。庄稼人闻不得庄稼熟了的味儿,带上长镰、镢头、铁夹子,挑着担子,推着小车,赶着牛车驴车马车,呼啦啦奔向原野。大东洼一望无际的庄稼地里到处散落着收获的农人,砍玉米秸的,剜秫秫穗的,割豆子的,刨地瓜的,拾棉花的,仿佛一个很大很大的战场,打散了。这里在拼刺,那里在追击,西边的一股包抄过来,东边的与对方扭作一团,都打红了眼,阵地上零乱不堪……
  父亲领着男人们在沟南地里砍玉米,他是二队的队长,他不是“叉腰”队长——站在地头,腰一叉,吆喝别人干——他总是几句话分派完活,人就没了影儿,再看,他已干下半截地,你就得慌忙撵上。在地里,瘦巴巴、骨架不大、并不强壮的父亲就浑身是劲了,腿不疼了,他活脱儿是一头暴怒的豹子,又凶又猛,活儿还漂亮,谁也不是他的对手。
  母亲也来了,她就在沟对面的棉田拾棉花。这儿是一色的娘子军,娘子军们在以温柔的方式面对这场恶战。她们一边干活一边说笑——活再重也耽误不了她们说笑——李家短,孙家长;赵三家孩子穿的衣裳好,胖二丫从食品店割了半斤猪肉,又会说到村北头水湾旁那家的媳妇养汉偷人……奇怪的是嘴越快动作越麻利,说到激烈处,那灵巧的手指就像张张合合的鸟儿的利喙:喳喳喳,喳喳喳。母亲是这大合唱的一个声部,只是她的腰肢跟不上节奏——那时她怀着我的小妹呢,小腹前那塞满棉花、鼓鼓囊囊的大包袱,让她更加拙笨。好歹棉桃开得层叠层,她伸长胳膊揽着两垅摘,腿脚慢点儿也看不出来。她不时甩一把额上的汗珠儿,紧紧包袱带,吃力地随在队伍的后头,不给落下……
  不远的地方,四队砍玉米的汉子们都扔下小镢头往地头跑,其中一个大个子驮着一个人,那人耷拉着头,胳膊荡悠着。大个子把他放在路旁柳树下,大家围上去。那人靠着树身坐着,闭着眼,脸蜡黄。大个子接过人圈外递来的一碗水,端到他嘴边:“叔,叔,你喝口水。”那人嘴唇见了湿,咳了两声,然后咕咚咕咚把水喝光,大个子这才松了口气。原来,每到秋收,老弱病残也当壮劳力使,这位六十多岁的老头儿一直摽着砍玉米。这差事,就是牤牛似的小伙儿也打憷,砍一天夜里上不了炕,他能撑得住?加上临近正午,又饿又渴,眼前一黑,昏了过去。
  老头儿在柳树下喘息,其他人又回到垅间,摸起各自的家什继续干活,像不曾发生过什么事一样,在田野里这种情况常见。
  大路上尘土滚滚裹成了一条黄龙,马车、驴车、牛车拉着庄稼,车都垛得老高,晃晃悠悠;空车返回的,大红马脖子下的铃铛叮叮当当;来的去的“顶了牛”,破不开辙,小驴儿急得咴咴地用蹄子刨土;收完庄稼的地准备耕种,拖拉机拱着运肥小推车的屁股开进来。突然,一块豆子地里响起喊打声——一辆装满豆秧的牛车顺着田垅慢慢蠕动,车轮压下四指深,战战兢兢到了地头,往大道上拐了,却被水渠卡住。车把式在前头拽着缰绳,同时鞭子尖尖地抠在牛身上,两头犍子撅起尾巴拉,车子仍稳如泰山。再扬鞭,架辕的那头牛用力过猛,没站稳,前腿一弯跪在地上。押车的赶紧找来铁锨铲平水渠,车把式重整旗鼓,可那辕牛前腿颤了两颤没爬起来,之后整个儿訇然倒地,再也不动弹,如一堆黄泥。车把式急得转来转去,扯破嗓子骂,用鞭把狠捣牛的臀部,抽出备在辕下的枣木棍子打,众人都帮着“嗷嗷”喊,另有人抬辕木,扛车帮,但那牛没了丁点儿力气,它只是眼里流泪,求救似的望着车把式,哞声十分凄楚,轰轰隆隆的田野上添了些许悲壮。
  这惨烈的哞声很快淹没在又一重热浪里。围观和助战的离去了,去忙自己的活儿了,都忙得晕头转向,天昏地暗,谁还顾上再理会它,甚至不朝这边看一眼。男男女女老老少少,就连牲畜也不敢懈怠。庄稼等着收,地等着翻,麦子等着下种,而季节误不得,误了季节可要了命。所以一个个都发了疯,发了狂,喊爹叫娘、累死累活地干。平原上过秋,真像在死里滚一回。
  现在我还感到留在记忆里的这个场面是多么壮阔,又多么可怕。虽因年少,我并未被卷入那滚烫的旋涡,但仍令我想起来就心灵震颤,令我这么多年怎么也忘不了、放不下这块土地和这块土地上的人们,也令我无论在什么场合丢掉一粒米都会捡起来,而不以为卑贱。
  这时候,父亲转腿肚子疼醒了,才觉出了饿:“饭咋还不熟?饿死我了!”
  母亲端上饭,黑窝头,咸菜条,还有一锅地瓜粥。
  “这熊饭咋吃?我要吃面汤!”父亲的筷子拍在小矮桌上,不知为啥他性子这么躁。
  “吃面汤自个儿擀,我腰酸背疼,不伺候你!” 母亲也没了往日的顺和,一饭碗。
  父亲噌地跳起来——他又那么力大无比了,一脚把小板凳踢飞:“你就得给我擀!”
  母亲躲进屋,呜呜地哭:“这日子不是人过的,不过了……”
  “哭、哭,哭你娘的丧,明日我就死在坡里!” 父亲在院子里吼,还不解气,抓起一只碗,“哗——”摔了个粉碎。
  毕竟已是深秋,虽然白天太阳还热辣辣,人们光着膀子劳作,晚上寒气乘着夜色漫开,就得披小棉袄。正如民谚说的“二八月,真难过,两头冷,中间热。”母亲扯过被子蒙头睡了,父亲出了门,他得到队部走一趟,合计明天生产的事儿。剩下我呆呆地看着饭菜变凉,院子变凉。
  这场战争就这样骤然爆发,又迅速结束,像一阵雷雨滚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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