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袁凌:种下去的最后都会飞走

 真友书屋 2015-06-14




文|袁凌

(作家、媒体人)


插图作者|Dunebird

(设计师、绘本作者)


沙坝大梁子顶上,我家有一块地。


不知道我家的地为何要在这,挂在陡坡边上,地脚像是随时会掉下去。挖土豆的时候,要倒着往上挖,把泥土和土豆一块勾起来,免得土巴溜到坡下。沙土地本来薄,经不起洒,要是不留意,这块地就慢慢都没有了,到了坡下姚家的沙坝里。


收小豆的时候更要注意,手一碰到荚壳,小豆粒粒迸出来。提篮稍微没拢住,沙土留不住东西,咕噜噜滚到不知什么地方去了,人只能看着,再也不能挽回。这块地皮太陡,长不了高杆子的包谷。牛到不了这坡上,人负着重,只能挨着坡走。风从山上下来,一扫之下就全倒了,只有种趴地的土豆和小豆。小豆用来干什么,似乎并没有出现在碗里,其实我到现在也不知道,小豆收回家里到哪里去了。一块地如果实在没有其他用处,才会派得上种小豆。


那么应该是实在没有其他地可分了,我家才分到这块地。背土豆的时候,不管是从上边去从下边去,都要走绵长的边坡路,阳光暴晒,感觉坡地和人都要风化了,没有留下一丝水分,也没有一块完整的土巴,都像沙子一样聚不起来。土豆一旦刨出来,身上的潮气就像一层阴影立刻褪掉了,能够看出从脚到头褪掉的过程。就像湿锅烧干了,锅底上最后一点湿意慢慢退去,等一下就和沙土一样烫起手来。


有时候我弄不懂,那几年母亲和我们哪有足够的汗水可流。靠着一顶草帽,脸在帽檐下通红透明了,汗珠挂在帽绳子上坠落,像是雨天晾衣绳上的悬吊的水珠。人湿过几道,干过几道,就透明了,在阳光下找不到影子,快要失去知觉。但是豆叶的微芒落进了脖颈,感到尖锐的痒痛,流汗的皮肤其实在变得更为敏感。多年后知道,是因为我们分泌了盐分。但那些年我们的汗水并不是很咸,或许因为菜里没有足够的盐。


在这样一无隐蔽的坡上,地中心有一棵核桃树。它像是在地中心的核桃树应有的样子,树枝在长久的年限之后,没有往高处冲起去,似乎贴着地面伸展,尽可能地遮住了一片荫凉。在这里,我们不计较它挡住了多少窝土豆的光线,影响了收成。那时候,也没有一家想到去砍掉地中或者地头的核桃树。它们是和土地一起到来的古老的树木,是分不开的搭配。


我们不用抬头就望见了它,克制着到它底下去的心思,直到母亲心里为我们规定的歇气时候。时间长得无比,只有母亲能坚持这个期限。除了下巴不停淌下的汗珠,她像是个全无知觉的人。但是每当她来到了心里的那个时限,直起腰来望望那棵树,又望望我们,她总是不自禁地发出一声拉长了的“哎呀”。这样我们就知道时候到了,可以暂时放下已经增得过于沉重的锄头,走向那棵大核桃树下,挨个拿起铁缸子,从茶壶里倒出早上从家里提来的凉开水喝。但是一茶壶水并不够,往往还要哥哥下坡去姚家水井提上一茶壶凉水,他总是乐于此任务,而我因为力小得不到而郁闷。


以后我觉得,这块地就像在遥远的高原上,供我们掮着板锄薅耙去朝拜,和那些磕长头的牧民一样。在这块地的阳光下,能够完整体会农活的意思。但不能是所有的地都这样。否则,我们生命的水分就会很快消逝。




我家在河滩里还另有一块地。和坡地中心的大核桃树不一样,河滩地中心有个大石头。


这个大石头的规模近于我们家的房子。在我不记事的时候,它就成了我的干爸。据说我出生时一泡尿朝天撒,这是犯了将军剑,命里多灾星。两岁时我烫伤了手臂,皮从手腕蜕到肩膀,当医生的爸爸费劲心力保了下来。当年长冻疮又烂坏了脚背。这以后母亲找了高家姨爹,画符奠酒,叫我认了这个石头干爸,说能够挡住我命里的灾星。队山已经有几块大石头做了小娃子的干爹,它们都是在修大寨田垒坝之中炸不掉幸存下来的。我记事以后,每年过年,要去给石头干爸磕头,贴一小片红纸,并且拿一小勺饭,很郑重地喂到石头上面一个罅隙里去,请干爸爸吃口团年饭。干爸爸长满了青中带黑的苔藓,不知道在这田中多少年代了,在它亿万年的寿命里,收过这么一个小干儿子,为它喂过几次饭。


大约正是因为这个干爸的原因,包产到户之时,这块地分给了我家,它显得似乎有些太大了,应该分作两个田坎,以大石头为界。可是它只是像一块起褶的床单,这么搭着。我家点出的每一行包谷或者洋芋垄子,都拖得老长,中间要经过一个坡度的转折。大石头侧下方还有一股沁水,引出一条排水沟。无论如何,这不能算是一块好地。除了大石头,我还记得,在没有包产到户的时候,有次我跟着母亲和姐姐去干活,那时妈妈算一个劳力,姐姐十二岁,刚刚开始算半个,这是我家总的劳力。队上一个叫杨当归的舅娘,她自称是给我逢生的人,有点什么了不起似的,经常把我“猛娃子”的小名谐音喊成“鸡母”,因此我对她素无好感。她看见我就说,你也能掮得起板锄啊。这使我心里很难为情,不愿搭理她。似乎是谁替我辩解了一句,说我早跟着家里干活了。我为了回敬她,也就努力拿出合格的使锄姿势来。


那些包产到户以前的年份,最多的记忆,是在门前的自留地里。如果说我家所有其他的地是不好的,这块地却把一切补偿回来了。它正像我穿的袄子上起先的红绸和后来接的土布,截然不同。


开头我种的,是在自留地边缘又给小孩子开出来的“自留地”。家家都有这么一小片地,大人特意留下两板锄,给孩子正式干活前练习。这种古老的风俗,在大集体的年代仍旧保留着。


我第一年得到的种子是六颗包谷籽,两块洋芋。两块洋芋像是从一个整洋芋上剖下来的,它们连在一起的样子很完整,只是还缺一个豁口。六颗包谷籽,一窝丢两颗。按照我们这里套种的规矩,我先拥有了两窝洋芋,又在旁边种下三棵包谷,在小学课本上分别叫土豆和玉米。当然不是按照自留地里严格的套路方式。


自留地里的套种太整齐了,就像姐姐们在春天的头发间一丝不苟梳出来的纹路。她们梳头发总是民歌里那样精心的,“二唱姐,好头发,梳子梳来篦子刮”。开年十五以内,先开挖下种的是洋芋行,已经给包谷留出了行垄,饱满地鼓了起来。洋芋行则往下陷,要往土里点深一些,免得逢开春落雪冻凌了。洋芋种要蹲下来,往窝里按,要把新切开的一面压在土里,让在石板屋阁楼上发出来一点点的芽子朝外。


比这更早的活路,是烧火粪。它的烟子似乎是和着除夕的炊烟一起,在自留地里冒起来的。


那个年代里没听说过化肥,那种晶亮闪烁的东西,似乎很难和泥土有关系。不像火粪,就地从土里烧出来,又撒回土里。天生是黑色的,只是把土更深处的土拿了出来。心里也奇怪,一样的土,经过这么一烧,怎么就有了神秘的肥力,能催生庄稼呢。后来明白,那些堆起来烧掉土巴的树条子和茅草,不只是烧掉了土巴,也把它们自己烧进去,难以分开。


这就像一头猪或者狗死去埋掉的地方,地上的草木庄稼总是比别处茂盛得多。要是一个人死去就地埋掉,也会长出浓密茂盛的草木。坟头的茅草总是厚得像一座房屋。


火粪堆就像一座临时的坟,是和垒坟一样一层层垒起来的,最下面是树条茅草,上一层是泥土,再上一层又是树条,一层土一层树枝,到顶是一层土。树条和茅草从远处的坡上砍来,因为要砍很多堆的,要走到大莓梁。要砍下通草花、杨柳和糯米条,也有猫刺和刺苔。点火的一层要有干枯的蕨叶,留下一个烧窑似的凹槽。拿火把从最底下点起后,等蕨叶染红了,引燃了灌木,带着水汽的青条子唏溜溜地烧起来,冒着泡沫,有时通草花纸条爆了气,嘭地一声。猫刺则是哔哔啵啵不休,墨绿光滑的叶片很快地卷曲变黑,起火,引不起大动静。但最吓着人的,是土里没筛净的小石子,在逐渐变黑的土中,默默承受发热的压力,会忽然像子弹一样迸出来。大人不让小孩子站近看。


晚上的火粪堆是好看的,火苗从里面现出来,又黑又红,就像人们只为着取暖点燃的大火堆,周围好远的一圈地方都感到热力。自留地里有三处火粪堆,就像三座点燃了的草房子。但比起点燃的火堆或者遭灾的房子,火粪堆含着层层的泥土,要克制得多,它不能熄灭,也不能一下子燃尽,只是在熄灭和燃烧之间找到界限,持续地烧上几天的时间。这样它的火苗要埋在心里,只些微地透出,就像一个人决心长期默默地单恋,偶尔有石子锥心的痛苦,却被它自己强行压下去。就算一阵细雨也不能熄灭它,只是把它显出的火苗变成烟,把烟压低在地面上,贴着地面匍匐移动,成了化不开的乳白色。


火粪堆燃上了头,顶上的土巴一圈变黑了,心里的火也就熄了。它和起初抽着青枝嫩芽,露着新鲜泥土的样子不同,变成了衰弱温和的老人了,也再不会有自内心迸裂而出的危险。所有的人都来接近它,像面对猪圈里一个松软的真正的粪堆那样,拿着薅耙板锄耙倒了它,一箬箕一背篓地就近撒进洋芋垄里去,和已经丢进去的猪屎粪混合。在自留地里冒出了几天的火粪堆消逝了,化在一整块地里。洋芋和包谷就在肥料中假寐,很快地萌芽醒过来。


我的自留地里没有分到猪粪,只有两把火粪。在这件事上,大人真实的心意显明了,他们并不在意孩子微小的自留地里长出多少粮食。虽然此外一切显得正式,譬如小自留地的土是特地从大地里匀下来的。那时还没有几家养猪,像所有稀少的事物之间,猪粪和口粮之间的距离很小。猪粪里的粪少草多,猪吃的也主要是草,因此猪粪虽然是黑色的,却有一股草香,和牛粪差别不大。倒是火粪因为是烧焦的,有一种别于土巴的烟味。


我没有僭越的心思,火粪足够了。




我对第一窝洋芋印象不深。包谷子点下后,过了几天,似乎还下了雨,至少是有湿气,至少我的心里想着是这样。包谷苗长了出来,就像在一场不真实的事情中应有的样子。虽然见过了年年大人的地里长出包谷苗,这件事的真没有什么问题,可是在属于自己的地里,甚至不只是自家的地,自己播种的手下,长出苗来,感觉还是有些忐忑,不是完全可靠的一件事情。毕竟小孩子和大人不一样,大人那样若无其事,是有着某种别的能力。


不过它现在是长出来了。就和竹子发笋子一样不容分说,无需人力,一下子铺满了整个自留地边缘。


这到底是怎样一回事。


接下来是散苗。窝里长出两棵苗,不能留下来。总要除掉那棵相形小的,留下大的才能长得好。这里从大人处来的道理,无可怀疑。我却有了犹豫。


同一窝的两棵苗都是我种出来的。也算不上有大有小,只是一棵比另一棵稍粗一点儿。或者也稍高一点儿。既然这样,当时为什么不只丢一颗。但丢两颗是规矩。


把包谷苗拔出来的过程是要忍着一点心,小小的包谷苗,才往开里长,根上带着被小小的苗儿耗去了养分瘪了的包谷籽,它已经尽责。苗儿却要被拔掉了。家里养孩子不是这样的,大的小的都要心疼,我是小的。


轻轻地一拔,苗就离了土,拿在手心里了。但我不知怎么办。它现在还青翠新鲜,跟没离开土时一样。丢在被太阳晒热的土上,它会很快发殃,扭起来,变成一个死去的东西的样子。我想到把它栽下来,它还能活。但我的地太小,没有地方。


这是它的命。就像三舅家丢了的二女子,不知道她长到现在会是什么样,或许是跟所有人不一样的一个少女,或许她会带来和玉表姐莲表姐完全不同的东西。可是她丢了,就什么也没有。这棵散下来的包谷苗只能丢掉,甚至不能稍微埋在土里,怕它还阳,一定要在地面上暴晒死掉。


我忍住心肠这样做,有些疑心在我手下胜出的几棵,虽然用掉了弱苗存活的机会,却并不会从中得到好处,也会随之死亡,让我颗粒无收。但它们好端端地立着,果然比以前更快地长了起来。


从种地那一刻开始,意味着我稍稍有点长大了。我得学会忍心,这是一件大人的事。




不知道是不是由于心里有了事,我和也种自留地的哥哥,很快有了小小的嫌隙。


我们的地界相邻,感觉我地里的土被破到了他的地里去。整整一块土的起走,这不是小事情。我立刻同他吵了起来,并在清晨无人的时候从他地里挖回来。早晨有湿气,他立刻发现了泥土被挖走的印子,又挖回去。我们就这么争执起来。


实际也可能完全相反,他根本没有挖我的,我只是出于疑心先挖了他的。或许我心里看上了他地里的土比我厚,苗长得比我深,就像他的人个子比我高,这是我起疑心的来源。我们的争执只好通过大人的手调解。他们并没有舍弃像弱苗的我,倒是叫哥哥让着我一点。


那些充满湿气的早晨,禾苗和瓜叶青得要滴出水来。我特意走到自留地边上,用晨尿给它们带来营养。这是我比大人们要有利的地方,他们无法精心地照顾几棵苗。


苗在一寸一寸地长,快得和我的生长不能比,我吃了东西却不见长。它变得越来越粗壮,失去了原来的灵秀,在踏实的同时似乎有一点惋惜。后来,它竟然超过了我。在我的小自留地里,也长出了大庄稼。它像没种过痘的杨家坪女娃子一样出了天花。到开始背砣,意味着它真正成人了,我培育了一株比我成熟的东西,这个结果让我几乎有些不安。它的生命似在我掌握之中,却并非我能理解把握的。我看着它的砣一点点充实起来,变成了长圆棒子,冒出大人的胡须,胡须又变黑了。


它有点像个老人了,那些男性的老先人。对于老先人我总是躲得远远的,他们的手里有敲人脑壳的烟锅子,身上挂着烟袋。这个老人,我却要掰弯它的头,摘下它身上的东西。包谷就一无所有了,忽然变成那些女性的先人们,身上的衣服簌簌作响,腰除下了重量,像是生过了孩子,再也伸不直。哦,我拿走的是包谷的孩子。就像有人从妈妈怀里拿走了那时的我。


我自留地的两窝洋芋由我自己挖掉,纳入了家里的洋芋堆。包谷则由我自己烧掉吃了,分给了家里人一份。只想分给妈妈,但她当然是会分给全家的,包括也有了自产的哥哥。姐姐已经过了这个年龄,她的劳动归入了大地里。哥哥的出产也同样。让我有点失望,我结出来的包谷并不大,就和我的人一样。什么样的手里栽出什么样的粮食,哥哥的就比我稍大一些。实习之后,我们的小块地并入了大自留地,我独立种植的历史结束了,这是我惟一一次种只属于我的庄稼。


当然,它实际上属于全家,就像过年考试成绩好,爸爸买的奖励炮子由我炸,实际上是属于全家的,我也不敢去炸。毕竟,我是这个家里的人。我的小自留地属于大自留地。


自留地不是一个简单的名字。有些年里,它和其他的地根本就不是一种东西。


它平平地铺在门前,是搭救我们的一条床单。我家和三舅家在一处包上,地势到了竹林边缘,就成了陡坡,我家后檐也正在起坡,所以它像是特意铺在这地方,不大不小的一块平展的布。开春母亲就在它上面,绣出无穷的纹样来。洋芋点下去几天后,针脚稍稍起毛,墨绿色的雾子就冒出来。


洋芋雾子是皱巴巴的,不明白它为何要这样不起眼,或许透露了它来自另一大陆的起源。起初匍匐在荒凉的地皮上完全看不出来,感觉它生怕离开了土地,像一个迟迟不敢长个子的小孩子。在它们长得个样子之前,包谷已经下种出苗,亭亭而立。因此它们在姿态上处在下面,成了衬托。洋芋雾子的颜色越长越深,就更不显眼。如果说它像人有什么热情,热情是埋在心里的,像大舅那样一辈子不怎么开口。或许是抖索摇曳的包谷苗把他们的话连带说掉了。直到四月份洋芋开出白花,才有了一段节令的显眼。这是它一生中惟一光鲜的段落。


洋芋花像一顶白色的帐子,帐帘四面挂起去,中心坐着一颗黄色的送子娘娘的蕊。洋芋花开花是为了送子,花败后地下的洋芋才长起来。但是洋芋花也没有什么香气,看不到蜂子传粉,和包谷一样是靠风。


风一吹过,整块自留地就抖索起来了,纷纷扬扬的,明白它是舒服的哆嗦,只要风不过大。包谷的粉红色胡须纷纷飘动,像一群故作老成捋着胡子的年轻人。胡子光滑得像是外婆到妈妈针线包里的彩丝线。没有背砣的时候,包谷并不太怕风,随着左右俯仰。到了包谷棒子日渐沉重,就弯不下腰了。这时洋芋的优势就出来了,它伏在地上一点也不怕风。风都给包谷领受了,会在突如其来的阵风中遭到灾星。


成灾星的风有三种。如果是一攒一攒的,从天上下来,会在包谷林中挖出一个洞,洞里的包谷都扫平了,周围的包谷没事,像是很准地掏出了这块圆溜溜的地方。如果是槽风,会从山上推下来,推出一条槽子,像是推了一半的头。如果是擀坡风,是灾星最大的,把一坡的包谷都擀平,像一张面一样,那就是大人说的“老天爷要收人”了。


风过以后,就要当天到地里去扶包谷,扶起来多少是多少。包谷自己站不直了,像种瓜那样,插杆子绑扶着。第二三天就来不及了,包谷开始从躺倒的地方,自己弯曲着往起长,再也直不了了。


一片被风彻底扫平的包谷,也不会完全铺在地里,即使没有人手扶持,它们会自己弯曲着抬起头来,努力往上长一点儿,就像一群受伤卧在地上的人,头还是抬着的。


可是这样的抬头包谷,结的砣还挨在地上,就不要指望年成了。它们总是长不满壳子,又受潮发霉,还容易被地老鼠啃缺。所以要尽可能扶起来。


扶包谷是心里最痛的活路了。扶一棵恨不得哭一场。有时相邻的两块地,邻舍家地里一根都没事,就自家地里倒了一洞一槽,心里就更难受,想到是老天爷偏心眼,要我们家遭孽。


我家的自留地大约是地势高,受不着顺槽风,周围又有竹林房屋挡住,似乎从来没遭过大风灾。但是没有在河坝里,缺水的时候就吓人。


要走半里横坡路,还带一点上下坡,到河坝里去挑水抬水。庄稼到了靠桶里的水养活,人的念想就快断了,可是断之前还得勉强维持着,就像断气之前。一窝一窝地浇,一直到浇完整块自留地,这个过程看起来完全没有希望,妈妈却坚持着。水淋到包谷窝里,转眼就没了,潮印子只会保留半早晨。这点潮印,似乎就是妈妈的目的,用它来让老天爷看。有时候她的坚持看上去完全不讲理,让人怄气,实际是在跟老天爷分教。


姐姐一定是因为那几年被妈妈逼着挑了太多的水,脾气才会变得像炉子里的炸炭。我和哥哥是因为抬水才彼此仇视,直到母亲去世之后才依稀化解。一块旱了的地,就是一家人的命运真相明明白白摆在那里。




要是下雨多了,薅草活路就重了。草比庄稼长得快,天晴了一看,看见草弄看不见苗。赶快趁大太阳薅,太阳越烈,人晒得越狠,就越要薅,薅下来的草除了猪草,没用的蒿子之类堆在行边,很快就晒干了。要是图阴凉躲太阳,薅掉的草还会活过来。人其实不怕春种秋收,怕的是薅三遍草。


薅包谷草按说是简单的活路,大人们却认为复杂,轻易不肯让小孩上手。他们担心生手里的薅锄伤了包谷的根苗。包谷的根苗裸在地上,像细小晶亮的手指,薅草是围着它绣花,一不小心就碰断那些手指。这是妈妈始终不肯让我正式参与薅草的原因。


我对这道活路就始终陌生又敬畏。除了它的难度,我知道一整天背朝着天在地里,那个背要变得多热,出多少汗。奇怪人哪有那么多汗流,难道身体里有几大缸。喝凉水也补不上啊。衬衣夹在毒太阳和汗水中间,来不及湿又来不及干。这样的衬衣,穿不多久也就坏了,人究竟是有多经事。薅三遍草的时候,包谷和人平头了,叶子边缘的锯齿割得胳膊火辣辣,这是种什么样的庄稼,非要人尝足了五味。


眼看着大人干活的孩子,在地头提茶壶送现饭,插不上手,心里包谷壳叶来回刷,还没有成人,有个地方已经不能复原了。


要是年成顺利,下雨及时,晴得也是时候,五六月份的时候,包谷已经出齐胡子,几个大太阳一晒,洋芋就快成熟了。土巴鼓起来,露出细小的裂口。有的坡地上,洋芋也露了一点出来。洋芋雾子已经枯萎腐烂,像烂掉的猪草不成气候,自从白花凋谢,它完成了在世上的使命,惨淡地退化,把营养留给土里的洋芋。洋芋这时发育的速度,赶得上包谷苗拔节了。


挖洋芋是就在地里的节庆。板锄切开已经被拱得松软的土层,像翻开蒙头的被褥,把洋芋的一家大小发掘出来,晾在眼底下。这比事先可以判断大小的包谷和蔬菜的收成意味不同。即使事先能判断收成,当光溜溜整端端的洋芋跳出来见了阳光,还是不一样。尽管明白它就是洋芋,不是顶好的粮食,只用它喂鸡,鸡会拉稀屎,可在此时它像超出了粮食的含义,是某种更庄重、正式、不能随意触碰对待的东西。


至于挖破了洋芋,更是内疚无可挽回的事。


在地里,洋芋打开的里面是雪白的,和在黑色柴火里烧熟了时一样,一点不同于它土色的外表。它在土里长年埋藏,好好地埋藏着内心,一板锄挖破了,流出汁水,很快暗淡下去。本来再好再大的洋芋,也只能赶快吃掉或者喂猪。这种损失不只是打破东西这么简单,是像亲手切开了一只活物,心里的创口补不上了。板锄下去要有情意,从外围把一家人兜起来,抖散附带的泥土,把它们轻轻地搁到行垄上,有时一家子就有利利索索的十几个,大小要平安。这情意只有上了年纪的农民真懂,小孩子急于求成,伤的也多。


更适合我的活路是跟在挖洋芋的大人后面,往箬箕里捡洋芋。那真是在地上挨茬拾果实,捡元宝。洋芋翻出地面后,很快被强烈的眼光晒干了,有点发着金黄的光,大大小小地凝聚又散落在行垄里,就这么摆在眼下,没有一点虚假,一句多余的话。这就是一年劳力不折不扣的所得。装在箬箕里,是手上沉沉的重量,最好是挪两步就满了。倒进背篓,更是无比踏实的负担,一趟趟地背回家去,倒在年年熟悉的地方,原来属于家里的东西,暂时寄存在地里,总算平安收回来了。


洋芋回到了家里,堆在堂屋里,要选出一个最大的。这几乎就是个必要的程式。每年总有一个特别大的洋芋,有时有一斤,最重的有过两斤的。这个大洋芋就被挑出来,搁在高板凳上,作为这一年收成不错的表示。如果收成不行,挑不出来一斤上下的洋芋,丰收的气氛就显得少了好多。被单独摆起来的大洋芋,在一堆洋芋之上,显得像神龛上的菩萨。有时也确实惊讶,同样是一窝洋芋,为什么它特别大。洋芋王其实并不好吃,但它似乎不仅是用来吃的,孩子也不大敢于随便碰它。


寻常的洋芋拥挤堆放着,都面临腐烂的危险。尤其是下雨天气挖的,三天会烂掉一面层。惟有的办法,是不停地翻捡,择出烂洋芋,像是对运到医院的传染病人的抢救。只有经过这一程序留下来的洋芋,才是今年真正的收成。等到冬天一年的收成完全归屋,人又要做来年的活路了。


同一条床单,年年绣出相似的纹路,却又不尽相同。妈妈总会在包谷洋芋的主脉之外添上一些东西,天星米、黄豆,撒上白菜星子,还种上葵花,金黄的盘子和包谷天花映衬。地中心因为有块大石头,留了一颗苹果树,连年结出白亮亮的苹果,似乎我以后再未见过那样的色泽和芬芳。要一个个下下来,分给全院的亲戚,自己吃的只有不多几个。自留地旁边还有菜园,更是精心雕琢的奇迹,小小的一块手帕样的地供养一家人,单单是篱墙上,就有四季变幻的风景,出自魔术师妈妈的手。


我们还要年年和犯界的竹林斗争,斩断伸到地里的竹根,拔掉新发出来的竹笋,让竹林呆在它本分的贫瘠之处,好地留给庄稼。但对于繁茂的竹林,我们也从来没有铲除之意,反倒常常操心它的贫穷,总是有些泛黄,不能像毗连的三舅家竹园,发那么粗大深绿的竹子。


12岁那年,斗争结束了,我家搬离了山村,房子卖给三舅家。以后自留地渐渐荒疏,被扩大的院坝和蔓延的竹根侵占。三舅家放弃了这块地,种上李子和梨子树,搭了香菇棚架。有几年时间,自留地里结出黄橙橙的麦李子。但他们似乎随即又第二次放弃,果树都荒了。自留地中央,以前年轻的苹果树似乎迅速老了,终究被砍掉了,这是最让我伤心的事。苹果树被砍掉,以前的大自留地就没有一点痕迹了。


它像一条中了魔法的毯子飞走了,到了人世够不到的地方。或许离世的母亲,仍旧在那块地里用锄头和种子变魔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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