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和“道”成了近代汉语中表示“说话”义的两个最常用的词。唐代的白话诗《王梵志诗》有这样的诗句: 不能行左道,于中说一场。(090首) 梵志翻著袜,人皆道是错。(319首) 《王梵志诗》“说类词”的使用情况告诉我们一个重要信息:在唐代口语中,“云”和“曰”实际上可能已经被淘汰,“言”也用得较少,“说”和“道”已成为表示“说话”义的常用词。 “说话”这一组合大约产生于晚唐五代,最早的可靠例子见于《祖堂集》(共7例),如: 三人说话次,老宿见其僧气色异于常人,又女人亦有丈夫之气。(卷3“一宿觉和尚”) 在“说”的发展过程中,“说话”这一组合的产生具有里程碑意义,从此关于这一人类最基本的活动在汉语中有了新的表述格式,这可以说是由古代汉语演进为近代汉语的重要事件之一。 在稍后的《三朝北盟会编》中,“说话”不仅例子更多(10例以上),而且可以用作名词,等于“话”,如马扩《茅斋自叙》:“今闻得你家军马却来搀夺,如此则更无好说话也。”上海(老派)、宁波(老派)、温州、绩溪、广州、东莞等地的方言今天仍管“话”叫“说话”,就是从那里来的,不过上海、宁波等地的名词“说话”正逐渐被“闲话”所取代。说假话叫做“说脱空”,如赵良嗣《燕云奉使录》:“我从生来不会说脱空,今日既将燕京许与南朝,便如我自取得,亦与南朝。”这说明“说话”这一格式至迟在两宋之交已经定型。 “说道”的产生也很重要。“说道”是元明以来用于引出对话时最常用的一个词。据目前所知,最早见于唐诗,如白居易《登郢州白雪楼》:“朝来渡口逢京使,说道烟尘近洛阳。”敦煌变文中亦见到一例,《八相变》:“老翁蒙问,攉笑呵呵,说道:‘我辈凡夫,高下共同一体空,……既蒙来问,具说原由。’”至宋代,此词使用已较普遍。 从上述事实看,“说”至迟到宋代已成为这个语义场中的核心词。“道”在近代汉语阶段的使用频率仍相当高,但用法主要集中在引出直接引语上,并逐步演变成一个“内容宾语标句词”,它跟“说”的分工更明确了。 “讲”成了“说话”义的主导词之一。“讲”的本义是“和解”(见《说文》)。它的词义重点是“讲明”,即通过较为深入细致的言语行为(包括双方讨论等)使(双方)关系、事理、原委、义蕴、技艺、价格等有一个明确的结果。因此在古代,它常用作“谈论”“讲求”“商讨”“讲解”等义,常见的组合有“讲和”“讲好”“讲武”“讲道”“讲经”“讲书”“讲文”“讲字”“讲古”“讲史”等。后来它用作一般的“说话”义,这是词义范围的扩大,由下位词变成了上位词。 据初步调查,“讲”用作一般的“说话”义应不晚于元代,在元曲中可以见到一些例子,如《元曲选·范子安〈竹叶舟〉》楔子:“行者,你快请他转来,说贫僧还有话讲。”不过例子并不多,而且有些是为了押韵才用“讲”的。 在元以前的文献中我们几乎见不到这个“讲”的踪影。今天东南地区一些较古老的方言中普遍使用“讲”,西南官话中像贵阳、柳州、武汉等地“讲”也用得较多,它们可能都是元代以后才逐步扩散开来的。表示一般“说话”义的“讲话”最早也见于元代,比如《元曲选·高文秀〈 以上是古人如何“说话”的大概情况。 现代方言的大致情形是:“说”用于近代汉语以来语言变化较快的北方话,“话”则用于相对保守和古老的东南方言;“讲”基本上是处于两者之间。如果用罗杰瑞对汉语方言的三分法(见《汉语概说》),就是北方话用“说”,南方方言用“话”,中部方言用“讲”。 把横的分布和纵的演变作一对比,可以看出以下几点: 首先,现代汉语所使用的一套“说类词”(说/讲/话)虽然起源很早,都可以追溯到先秦,但作为上位词则都是在唐以后的近代汉语阶段才发展起来的,上古和中古常用的“言”“曰”“云”“谓”等都已经淘汰,只有“言”还在一些方言中留下一点残迹。吕叔湘先生曾说:“现代汉语只是近代汉语的一个阶段,它的语法是近代汉语的语法,它的常用词汇是近代汉语的常用词汇,只是在这个基础上加以发展而已。”从“说类词”来看,吕先生的意见是完全正确的。 其次,共时分布是历时演变的结果,“话”“讲”“说”代表了三个不同的历史层次。南部吴语、赣语、粤语、闽语、客家话的“说类词”是“话”,这个词作为上位词的形成至少可以追溯到唐代,也就是说,这些方言中的“说类词”从唐代定型以后基本没有变。广大官话地区普遍使用的“说”字,虽然在东汉至隋的中古时期已经有所发展,但真正取得上位词的资格应该是在唐宋之际,而各种用法齐备则已是元代以后的事,中间经历了漫长的过程。相对而言,“说”比“话”要新,所以近代汉语阶段一直领变化风气之先的北方话选择了“说”。“讲”的兴起看来相当晚,要到元代,但由于文献的局限性和研究的不够深入,我们现在还不清楚它何以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扩散到如此广大的地域,在吴语、徽语、湘语、粤语、闽语、客家话、平话以及西南官话、江淮官话中它都是常用的“说类词”,在有些地区它的地位超过“说”或“话”。 第三,处于不同方言区结合部的方言点,“说类词”的分布呈现出复杂的局面,带有明显的过渡性质,比如北部吴语。“说类词”属于语言中的基本词,具有很强的稳固性。它们也会变,但变得很慢。这类词是怎么变的?方言中固有的基本词是怎么被通语或强势方言中的同义词所取代的?对于这些问题我们现在还知之不多。研究结合部方言点的情况必将有助于揭示事实真相。这应该是方言研究中值得重视的一个课题。 第四,现代方言的用词差异从理论上说是可以细致准确地加以描写的,只要有足够的条件;而历史上的情况则只能依据文献来推测,因此不可能彻底弄清楚,“讲”的来源问题即其一例。这就是汉语史研究的主要困难所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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