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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夫之《诗·小雅·采薇》评语的症候式解读

 云在青天ysz 2015-06-26
    摘要 王夫之《诗·小雅·采薇》评语中提出“以乐景写哀,以哀景写乐,一倍增其哀乐”的观点,不惟与诗意不合,也有悖其本人的诗歌情景观。“乐景”、“哀景”说将属人之情归为属物之性,与其“性性”、“物物”的哲学思想及“心目所及”、“貌其固有”、“不敛天物之荣凋,以益己之悲愉”等写景原则相矛盾;将“昔我往矣”等四个景句从全章抽离并前后割裂,拟想出“乐景”与“哀情”、“哀景”与“乐情”两组“相反相成”的情景关系,立论虽新,却陷入了“分疆情景”、“一情一景”等以景就情的“阱”“梏”。体会《采薇》原意,卒章乃是以节候物态的整体变化和对照,烘托因征戍日久、战事艰辛、思归心切等引发的无尽哀伤,其感人至深者,正缘于诗中所呈现并为船山反复推崇的真情实景和整体意境,而非缘于其所拟想的乐景与哀情、哀景与乐情的相反相成。

    关键词 王夫之;采薇;以乐景写哀;以哀景写乐;矛盾


    王夫之《诗译》评《小雅·采薇》提出“以乐景写哀,以哀景写乐”的诗学命题,因其新颖独特,颇受今人称誉。如周振甫在《诗词例话》“反衬与陪衬”一章即以此为例,张少康在《中国古代文学创作论》第四章“情与景”中也引述其说,蓝华增的《谈意境》(《文艺研究》1980年第1期)和刘文忠的《以乐景写哀,成千古绝唱:读<小雅·采薇>》(《中国古典文学鉴赏丛刊》)两篇论文也肯定了船山此说。[1]戴鸿森《姜斋诗话笺注》也认为“此则议论为船山特见……欲写己情之悲,非必强言自然景物为凄风苦雨;欲写己情之愉,非必强言自然景物为风和日丽。情与景有相辅相成,亦有相反相成,本无陈规可拘守”。[2]另外,由邬国平和王镇远撰写的《中国文学批评通史·清代卷》(王运熙和顾易生主编)第二章“王夫之”一节、陶水平所著《船山诗学研究》第二章“情景相生论”等,也都从正面阐述了这一诗学观点。不过,称誉之外也有细心学者指出其中隐含的一个重要疏漏,即船山所谓“以乐景写哀,以哀景写乐”云云,并不符合《小雅·采薇》末章的原意。其中吴观澜的《<采薇>并非“以哀景写乐”》(《学术研究》1986年第5期)以数百字短章言简意赅地指明问题所在,并对诗中的情景关系作了合乎情理的分析。赵立生的《<诗经·小雅·采薇>末章四句“以乐景写哀”说质疑》(《清华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1989年第3、4期)一文不仅说明误解所在,并进而指出船山的情景反衬说与其本人的“情景相生”说和“超以象外”说自相矛盾,辨析更为详细、深入。但总的来看,无论是称誉还是质疑,都还未能充分认识并揭示船山这一观点中包涵的多层次诗学意义。在笔者看来,船山《采薇》评语,乃是以一种误解与睿智、片面与深刻共存的形式,成为船山诗论的一个典型症候,由此入手,可以多角度解读船山诗论的丰富内涵。

一、《小雅·采薇》评语的诗学观及其内在矛盾


    船山论《小雅·采薇》并非《诗译》一处,因此不宜仅根据这一则诗评议论其是非得失。船山评论《采薇》较为集中的至少有三处,一见于《诗广传》卷三《论采薇》之二:
往戍,悲也;来归,愉也。往而咏杨柳依依,来而叹雨雪之霏霏。善用其情者,不敛天物之荣凋,以益己之悲愉而已矣。夫物其何预哉?当吾之悲,有迎吾以悲者焉;当吾之愉,有迎吾以愉者焉;浅人以其褊衷而捷于相取也。
当吾之悲,有未尝不可愉者焉;当吾之愉,有未尝不可悲者焉。目营于一方者之所不见也。故吾以知不穷于情者之言矣:其悲也,不失物之可愉者焉,虽然,不失悲也;其愉也,不失物之可悲者焉,虽然,不失愉也。导天下以广心,而不奔注于一情之发,是以其思不困,其言不穷,而天下之人心和平矣。言悲则悴以激,言愉则华以慆,元稹、白居易之一率天下于褊促,宜夫杜牧之欲施之以刑也。[3]
二见于《诗译》第四则: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以乐景写哀,以哀景写乐,一倍增其哀乐。知此,则知“影静千官里,心苏七校前”与“唯有终南山色在,晴明依旧满长安”。情之深浅宏隘见矣。况孟郊之乍笑而心迷,乍啼而魂丧者乎?[4]
三见于《夕堂永日绪论内篇》卷二:
不能作景语,又何能作情语邪?古人绝唱句多景语,如“高台多悲风”,“胡蝶飞南园”,“池塘生春草”,“亭皋木叶下”,“芙蓉露下落”,皆是也,而情寓其中矣。以写景之心理言情,则身心中独喻之微,轻安拈出。谢太傅于《毛诗》取“訏谟定命,远猷辰告”,以此八字如一串珠,将大臣经营国事之心曲,写出次第;故与“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同一达情之妙。[5]
三则评语大致表述了这样几个诗学观点:其一,情与景各有其自身的变化规律和表现形态,因此诗人不应“敛天物之荣凋,以益己之悲愉”,景物的性质不应随诗人或悲或愉而改变(第一则);其二,以“景语”言情,更能表达诗人独特、微妙的情感体验(第三则),即在取貌景物本来形态的同时,含蓄隐约地透露出诗人的感情;其三,“以乐景写哀,以哀景写乐,一倍增其哀乐”,即以“可愉”之景表现哀情,以“可悲”之景表现乐情,可使哀乐之情更其强烈;其四,上述这种写景抒情的方式,不局促于诗人一己之情,因此能体现诗人情感的深厚广大,更能“导天下以广心”,使“天下之人心和平”。

    各各看来,这些诗学观点不乏独到和深刻,尤其是对诗歌中的情景关系及诗教功能提出了有别前人的见解。但是,若将这三则评语置于船山诗学的整体思路中,推究其诗学观的内在关系,便会发现其中隐匿着多重矛盾:首先,船山对《采薇》所作的“乐情”与“哀情”、“乐景”与“哀景”之分,明显与《采薇》原意不合,而误解的产生又是否与船山主张的“一以贯之”的诠释方法有关?这一原则在具体阐释中应该如何辩证运用?其次,更内在的矛盾是,船山在评语中一面强调“不敛天物之荣凋,以益己之悲愉”,实际上又先入为主地将“杨柳依依”称为“乐景”,把“雨雪霏霏”称为“哀景”,使“乐”与“哀”仿佛成为景物自身固有的一种性质,并以此为基础引申出“以乐景写哀,以哀景写乐”的观点。第三,船山以“杨柳依依”为“乐景”与“昔我往矣”之所谓“哀情”相对,又以“雨雪霏霏”为“哀景”与“今我来思”之所谓“乐情”相对,这种一景一情的分析思路是否与船山本人一再反对的“分疆情景”相悖?船山为何未能按照其情景自然相应的观点分析《采薇》卒章情与景的关系?第四,如果撇开这一命题,又该如何理解《采薇》卒章的情景关系和抒情特征?如何在《采薇》卒章诗意和船山基本诗学观之间找到契合点?

二、“一以贯之”与“以一贯之”


    船山《诗译》第四则称:“‘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以乐景写哀,以哀景写乐,一倍增其哀乐。”正如前引几位研究者所说,后面的结论是以对《采薇》原意的明显误解为基础的。原诗此节共有八句,在船山所引四句诗下还有“行道迟迟,载饥载渴。我心伤悲,莫知我哀”四句,明言主人公归途遥遥,困顿饥渴,心中哀伤莫名。且不论与“昔我往矣,杨柳依依”对应的主人公心情如何,至少在“今我来思,雨雪霏霏”的场景中,主人公的心情是高兴不起来的。颇为费解的是,船山在一再引用、评论这节诗时,却对紧邻的下面四句“视而不见”,这究竟是有意还是无心?
对船山这样一位治学严谨的学者而言,笔者宁愿认为这是他的“无心之误”。不过,这种“无心之误”在船山《诗》学和诗论中又并非偶然和个例,而是与其自觉运用的诠释学方法有密切关联。船山治学,遵循的是孔子主张的“一以贯之”。为了谨守其精神,杜绝其流弊,船山多次对作为正道的“一以贯之”与作为异端的“以一贯之”作严格区分。《读四书大全说》卷六《卫灵公篇》三云:“夫子自志学以来,即从事于‘一以贯之’,而非其用功在多,得悟在一也。……玩物丧志者,以学识为学识,而俟一贯于他日者也。若程子之读史,则一以贯乎所学所识也。若不会向‘一以贯之’上求入处,则学识徒为玩物。”[6]所谓“一以贯之”即从“多”中悟“一”,“学”与“思”统一,以“学”明“道”。这在船山的确是一种身体力行的方法,其“六经”之学迥异于汉宋诸儒的章句之学,对经文经义往往是引而伸之(如《尚书引义》),推而广之(如《诗广传》)。其治《易》,则视《易》“为精义安身之至道”而“服膺其理”,故有《周易外传》;治《老》《庄》,则重在衍其大义,故有《老子衍》),又通其大旨,故有《庄子通》。同时,船山又非常注意“一以贯之”的分寸和界限,将其与“以一贯之”作严格区分。《读四书大全说·孟子离娄下篇》十一云:“圣贤之道则是‘一以贯之’,异端则是‘以一贯之’。他一字小,圣贤一字大。他以一为工夫,屈抑物理,不愁他不贯;圣贤以一为自得之验,到贯时自无不通。”[7]“异端”之“一”是一己狭隘之见,“以一贯之”则是强物以就己,以主观意见代客观物理,其结果是“贯”而不“通”。“圣贤”之“一”则属于“自得之验”,虽为“自得”,却经过了客观物理的验证,是在长期“格物”过程中实现的“致知”,因此能与物理自然契合,自然贯通。《周易外传·系辞下传》亦云:“故圣人之与异端,均言一矣:彼曰‘归一’,此曰‘一贯’;彼曰‘抱一’,此曰‘一致’。”[8]对两种性质的“一”作了更简洁明了的区分:“一以贯之”之“一”为“归一”和“抱一”,是物理之身的统一性和普遍性;“以一贯之”之“一”则属于“一贯”和“一致”,是人为规定的同一性和一致性。

    “一以贯之”和“以一贯之”所反映的显然是两种有本质区别但又极易越界的阐释方式,其间分际只在寸心毫厘之间,需要治学者审慎、辩证地把握好“学”与“思”、“格物”与“致知”、“道问学”与“尊德性”之间的关系。具体到《诗》的诠释,“一以贯之”即要求阐发微言和引申大义都应从《诗》文本出发,以《诗》中所写的人情世态和物色物理为基础。一方面不能背离《诗》之本然或应然之意,一方面又要体现阐释者立场、观点的统一和完整,使《诗》的文本与《诗》的阐释形成“体用合一”、“体用相函”的关系。但是,“一以贯之”与“体用合一”终究是个整体原则和理想标准,具体阐释时能否落实,能体现到什么程度,又未必如人所愿。即以船山的《诗广传》而论,虽然以“传”名之,但显然不同于传统汉代四家诗传,也不同于朱熹的《诗集传》,其“归一”之旨与“抱一”之志非常突出,往往“从个人的哲学、历史、政治、伦理和文学的观点出发,对《诗经》各篇加以引申发挥”[9]。如传《周南·汉广》:“‘南有乔木,不可休息’,志亢也。‘翘翘错薪,言刈其楚’,知择也。‘之子于归,言秣其马’,致饰也。饰于己而后能择于物,择于物而后亢无有悔也。弗饰于己以择于物,物乱之矣。弗择于物以亢其志,亢而趋入于袤,不如其弗亢也。秉乔木之志,择乎错薪而非楚弗刈,然且盛其车马以弗自媟焉,汉之游女,岂一旦而猎坚贞之誉哉?”[10]船山先分释三句,引申出“志亢”、“知择”和“致饰”三义,然后综合为“饰于己而后能择于物,择于物而后亢无有悔”这样一种儒家修身之道。尽管这种阐释多少与《汉广》诗意有关,但已被船山本人的思想引发得很远。这到底是“一以贯之”还是“以一贯之”?若单就诗句看,其引申未必无据;但若就《汉广》整诗看,其议论又似游离。“若即若离”差不多可视为整篇《诗广传》的诠释特点。
    不过,这也许正是船山有意寻求的一种阐释境界。在“若即若离”中,其诠释可以获得充分的自由,以便在其哲学思想和《诗》的比兴物色之间展开对话,彼此生发。在船山《诗广传》的阐释视野中,存在于《诗》中的与其说是各种形式、内容的文学性表达,毋宁说是无限丰富、具体的自然、社会和心理现象的浓缩;一部《诗广传》,也并不是一般意义上的经文笺注或文学批评,其实质是对《诗》中呈现的各种自然、社会和心理现象的哲学式阐释。从表面看,在船山抽象的哲学思想与《诗》的形象世界之间有着很大一段距离,可能会使其阐释显得生硬和牵强,但从实际效果看,思想与诗句间的结合比以注解《诗》之本义为己任的汉宋诸儒的《诗》传反而要贴切很多。其原因也许可以解释为:在一个更抽象的哲理层面上,船山巧妙地回避了诠释《诗》本义的困难,更容易保持阐释者思想的统一和完整,也更容易让读者认可这种尽管抽象但能“一以贯之”的阐释。在传统《诗》传中,《诗》本义为实,而注解《诗》本义的笺注也为实,实义与实解之间稍有不合便生牵强;而在《诗广传》中,诗句为实、为象、为器,而船山的哲学阐释为虚、为义、为道,二者之间更容易相函与贯通。
    在船山《诗》评和诗论中,也能明显感受到这种“一以贯之”的诠释特点。船山《诗》评和诗论中的“一”即是船山从历代诗歌(以汉魏晋宋古诗为典范)中总结出来并符合其“天人合一”和“元气氤氲”的宇宙论思想的诗歌品质,诸如“诗道性情”、“情景相生”、“诗乐一理”、“摄兴观群怨于一炉”等。为了“一贯”地表达其诗学思想,船山一是通过“选评”的方式选择合乎其鉴赏趣味和审美理想的诗歌进行评点和分析,二是通过“摘句评”的方式集中针对诗中一联或若干句引申发挥。由于船山本人具有丰富的诗歌创作和鉴赏经验,兼之其诗学观在传统诗学和文化中有深厚渊源,因此其《诗》评和诗论在整体上能体现“一以贯之”的阐释原则。但同时,船山的诗学观又具有鲜明的理想色彩和较纯粹的内涵,稍不留意,就可能从“一以贯之”走向“以一贯之”。《采薇》一诗的评点之误即属于这种情形。
    船山《采薇》之评中有很一个明确的“一”(主旨)在,即认为在诗歌创作中,景物之理不应受诗人之情的变化而改变其自身的性质,人情与物理各有其规律和特征,二者的结合应该是天然凑泊,而不能以一己之情“生入”景色,以一己之意“武断”物理。此即《夕堂永日绪论内编》的《采薇》评语所说的“不敛天物之荣凋,以益己之悲愉”之意。在船山看来,《采薇》中“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不仅保持了“乐景”(荣)、“哀景”(凋)自身的性质,而且与“哀情”、“乐情”相反相成,使所谓“别离之悲”与“归乡之乐”更其强烈。船山可能认为此类情景相反而能相成的诗例,尤能说明其关于情景关系的诗学观,因此在不同场合反复评点。但是,这种在船山诗学体系中不失为“一以贯之”的解释,对《采薇》原诗来说却成了“以一贯之”,既割裂了《采薇》诗意的前后连贯性,也悖于诗中真实的情景关系。

三、“不敛天物”与“益己悲愉”


    进言之,“以乐景写哀,以哀景写乐,一倍增其哀乐”的论断,不仅违背了船山提倡的“一以贯之”的阐释原则,而且造成了其诗学观内部的一些更具体的矛盾。
在更早一些写成的《诗广传》卷三的《采薇》评语中,还并未含有“乐景”与“哀情”、“哀景”与“乐情”可相反相成这层意思,其重点在于说明“不敛天物之荣凋,以益己之悲愉”的情景关系。船山首先批评了诗歌创作中“敛物就情”的做法。“当吾之悲,有迎吾以悲者焉;当吾之愉,有迎吾以愉者焉”,总是以景色物态迎合诗人自己的悲愉之情,若我有欢欣之情,则物自欣欣如喜,我有凄伤之意,则物亦寂寂如戚。船山认为用这种方法寻找情景对应乃是诗人情志浅薄、狭隘的表现,其心中唯有一己悲欢,而目中再无万物本然之理。或因物喜,或因己悲,以褊狭之情用之于诗,会同样陷天下人情入于褊急、浅薄,而与温柔敦厚的诗教之旨大相背戾。正确的态度是,“当吾之悲,有未尝不可愉者焉;当吾之愉,有未尝不可悲者焉”。此即所谓“不以物喜,不以己悲”。这样的诗人,其情志自然深厚,心胸自然宽广;能以“公意”体万物,物性自然得全;能以“广心”导天下,人心自然“和平”。

    船山继承并深化了张载以“元气氤氲论”为哲学基础的“民胞物与”的自然观和社会观。《张子正蒙注》卷二云:“性性,于所性之理安焉而成乎性,不为习迁也;物物,因物之至,顺其理以应之也。性性,则全体天德而神自存;物物,则应物而各得其理。”[11]这是船山情景观的哲学基础。“性性”,意为顺乎人性之理而养成其性,不随习迁移,无所准依,无所止泊。依性养性,才能保全天所赋予人的纯善之质,才能成就自己的人性和人格。这是对自己。“物物”,意为在处理人物关系时,充分尊重事物的内在之理,体现事物的本有特征。其所以能够如此,因为在船山看来,人性与物性同样受之于天,为元气运化而成,二者在根本上是平等的,一体的。“性性”和“物物”的统一,也即内在自然(自由)与外在自然的统一。
    “性性”与“物物”的关键是处理好心与物的关系,而心物关系的主导仍在人心。其《庄子通·天运篇注》云:“天下之用心用物者,不出两端:或师其成心,或随物而移意,……夫两者不可据,而舍是以他求,则愈迷。是以酌中外之安,以体微而用大者,以中裁外,外乃不淫;虚中受外,外乃不窒。治心物者,虽欲不如是而奚可?”[12]船山把心物关系的两种极端情况概括为“或师其成心,或随物而移意”,而理想的心物关系则是“酌中外之安,以体微而用大”,即中心与外物各全其性,各安其理,如此方能体察其精微,发挥其大用。而运用之妙,则存乎一心:一方面应“以中裁外,外乃不淫”;一方面又应“虚中受外,外乃不窒”。“以中裁外”即以人性、道德为律,对外物有所取舍,有所节制,规范之,条理之,使人心不致为外物惑乱,逐物不返。“虚中受外”则可防止外物之理不被私意所蔽,被己情所窒,使人心成为外物之鉴,成为物态的呈现之地,物理的发见之所。
    在诗歌创作中,船山的“性性”“物物”思想体现在“相值相取”、“相为珀芥”、“即景会心”、“现量”等说法中。如《诗广传》卷四论《大雅·灵台》云:“天不靳以其风日而为人和,物不靳以其情态而为人赏,无能取者不知有尔。‘王在灵囿,麀鹿攸伏’,‘王在灵沼,于牣鱼跃’。王适然而游,鹿适然而伏,鱼适然而跃,相取相得,未有违也。”[13]物本无心,人亦无意,二者适然相遇,相取相得。《诗广传》卷二论《豳风·东山》云:“有识之心而推诸物者焉,有不谋之物相值而生其心者焉。知斯二者,可与言情矣。天地之际,新故之迹,荣落之观,流止之几,欣厌之色,形于吾身以外者化也,生于吾身以内者心也;相值而相取,一俯一仰之际,几与为通,而浡然兴矣。”[14]造化与内心不谋而合,随遇而兴,相值相取而不知其所以至者,才是诗歌表达情感的独特方式。以此,船山特别欣赏“以写景之心理言情”之作,认为景物更能将“身心中独喻之微,轻安拈出”[15]。《古诗评选》卷五评谢庄《北宅秘园》云:“两间之固有者,自然之华,因流动生变而成其绮丽。心目之所及,文情赴之,貌其本荣,如所存而显之,即以华奕照耀,动人无际矣。”[16]一再强调诗人所写应为“心目所及”之物,应如实描写其本然之姿,显现其存在状态。如此,即可产生“动人无际”的效果。
    “性性”“物物”是船山评价诗歌中心与物、情与景关系的一个重要的基本原则。为了突出这一原则,船山对有些诗作的批评近乎苛刻。如《古诗评选》陶潜《癸卯岁始春怀古田舍》评语:“陶此题凡二作,其一有云:‘平畴交远风,良苗亦怀新’,为古今所共欣赏。‘平畴交远风’,信佳句矣,‘良苗亦怀新’,乃生入语。杜陵得此,遂以无私之德,横被花鸟,不竞之心,武断流水。不知两间景物关至极者,如其涯量亦何限,而以己所偏得,非分相推,良苗有知,宁不笑人之曲谀哉!通人于诗,不言理而理自至,无所枉而已矣。”[17]“良苗亦怀新”被批为“生入语”,即因为“怀新”一语稍有情感色彩;而杜甫《后游》诗中的“江山如有待,花柳更无私”(“花柳”被船山误记为“花鸟”)与《江亭》中的“水流心不竞,云在意俱迟”二联,也因为以物拟人,移情于物,被斥为“以无私之德,横被花鸟,不竞之心,武断流水”。在船山眼中,陶、杜这几句诗都属“以己所偏得,非分相推”,既背物理,也碍人情。另外,比较船山对杜甫同一诗句的不同评价也能看出他诗学倾向。《唐诗评选》卷三评杜甫《喜达行在所》云:“悲喜亦于物显,始贵乎诗。‘影静千官里’,写出避难仓皇之余,收拾仍入衣冠队里一段生涩情景,妙甚。”[18]这里单评“影静千官里”一句,称其因“悲喜于物显”,所以可贵。而在《诗译》第四则《采薇》评语中,又有另一番评价:“‘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以乐景写哀,以哀景写乐,一倍增其哀乐。知此,则知‘影静千官里,心苏七校前’与‘唯有终南山色在,晴明依旧满长安’,情之深浅宏隘见矣。况孟郊之乍笑而心迷,乍啼而魂丧者乎?”[19]与《采薇》卒章四句情景描写的“深”“宏”相比,杜诗的“影静千官里,心苏七校前”与李拯《退朝望终南山(黄巢乱后,车驾还京作)》的“唯有终南山色在,晴明依旧满长安”却显得“浅”“隘”,原因即在于后两首诗句有意以景物迎合诗人自己的悲欢之情。至于孟郊因落第而云“牓前下泪,众里嫌身”(非孟郊语,系船山误记)[20],中榜则吟“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遍长安花”[21],心系科第,情溺得失,自然就更显得性情褊狭,志量浅薄,为船山所不喜。[22]
    也许是物极必反,就在船山将其情景观推向极致的《采薇》诗评中,却无意间走向了其情景观的反面,其标志即是所谓“乐景”与“哀景”之说。从上述诸例可以看出,船山对情景“相值相取”的要求非常严格,甚至不能容忍丝毫破坏自然“物料”的表达情感的方式。但是,他在《诗广传》卷三《论采薇》之二中却又不知不觉地一步步背离了这一宗旨。此则评语开始,船山先引出“善用其情者,不敛天物之荣凋,以益己之悲愉”这一论断,对“物”态的季节变化以“荣凋”二字形容,这仍然是以物言物。接下来在否定了“当吾之悲,有迎吾以悲者焉;当吾之愉,有迎吾以愉者焉”的“浅人褊衷”后,又提出“当吾之悲,有未尝不可愉者焉;当吾之愉,有未尝不可悲者焉”,“其悲也,不失物之可愉者焉,虽然,不失悲也;其愉也,不失物之可悲者焉”,其情景观已经悄然转移,天物的“荣”、“凋”二态被等同于“可愉”、“可悲”两种性质。如此一来,“荣凋”这两种天物的自然状态开始被赋予了情感色彩,“杨柳依依”被定性为“可愉”之物,“雨雪霏霏”则被定性为“可悲”之物,在自然物态与情感之间建立了一种近乎固定的对应关系,使自然物态先验地具有了某种情感性质。到了《诗绎》第四则《采薇》评语,船山跨出了最关键的一步,直接将属人之情的“哀”“乐”转化为属物之性,提出了“乐景”说与“哀景”说。至此,船山已不自觉地陷入了他曾经一再反对的情景观,吊诡般地经历了其诗学观的轮回。由于“乐景”与“哀景”的物色观念先入为主,船山心目中一时唯有“乐景”与“哀情”、“哀景”与“乐情”两组“相反相成”的情景对子,使其竟想当然地将“雨雪霏霏”场景中的主人公之情定性为“乐情”,而无视下文“行道迟迟,载饥载渴。我心伤悲,莫知我哀”四句所咏的真实情感。质言之,船山的“以乐景写哀,以哀景写乐”说,不仅背离了《采薇》诗意,且背离了船山本人的基本诗学思想。这一向来被学界称道的所谓“卓识”,实际上却是船山诗学体系中的一个不协调的异数(这并不意味着否定这一观点在其他诗学语境中的合理性)。
    船山情景观的这一无意蜕变过程,可以这样概括:其出发点是强调情与景应该在保持各自特征的前提下自然相应,特别强调不能以主观之情改变客观之景;继而用物态之“荣”与人情之“悲”、物态之“凋”与人情之“愉”对应,进一步突出其“相值相取”、“貌其固有”的情景观;为了使景与情的对比更为鲜明,船山又将其情景观推到极致,干脆将物态之“荣”与“凋”直接定性为“乐景”与“哀景”,提出“以乐景写哀,以哀景写乐”的论断,但结果却滑向了其情景观的反面。

四、“分疆情景”与“情景相生”


    船山《采薇》之评还犯了他一向反对的“分疆情景”之病。
在《古诗评选》卷四潘岳《哀诗》评语中,船山借比较潘岳不同诗作的得失,批评了“分疆情景”、“一情一景”等违背情感抒发规律的做法。其云:“自《三百篇》以来,但有咏歌,其为风裁一而已矣。故情虽充斥于古今上下之间,而修意挈篇必当有畔。盖当其天籁之发,因于俄顷,则攀援之径绝而独至之用弘矣。若复参伍他端,则当事必怠;分疆情景,则真感无存。情懈感亡,无言诗矣。……顾如《河阳》《怀县》《悼亡》诸作,世所推奖,乃其一情一景,一今一昔,自以为经纬,而举止烦扰,既措大买驴之券;音容嚅嗫,亦翁妪拥絮之谈。”[23]船山认为,自《三百篇》以降的吟咏之作其优点即在于其“风裁”能“一”。具言之,即发于天籁,兴于当下,不假做作,灵心独运,情景浑然一体,无刻意经营之迹,无“瓜分绳系”之烦。反之,倘若拘于格套,按“一情一景”、“一今一昔”等所谓“经纬”之法安排情景,则会阻断情感的运行,破坏情感的完整,使情感失去真实生命和感人力量。《古诗评选》卷五评孝武帝《济曲阿后湖》时,船山重申了这一观点:“写景至处,但会与心目不相暌离,则无穷之情,正从此而生。一虚一实,一景一情之说生,而诗遂为阱、为梏、为行尸。”[24]孝武帝此诗全篇写景,不着情语,正是船山所欣赏的“以景语生情”之作,因此赞其不类俗笔的“强入以情,无病呻吟”。此诗虽无一语关情,但船山认为只要所写之景得之目而会于心,自然能生无穷之情,且更能显诗人性情之广,更能发读者无涯之思。所谓“一虚一实”、“一景一情”之矩,无法范围此类天籁之作。在《唐诗评选》中,船山对此又再三致意。卷一评刘庭芝(希夷)《代悲白头翁》云:“一直中露本色风光,既此是七言渊源。后来排撰虚实,横立情景,如游子以他乡为丘壑,忘其本矣。”[25]卷三评丁仙芝《渡扬子江》云:“诗之为道,必当立主御宾,顺写现景。若一情一景,彼疆此界,则宾主杂遝,皆不知作者为谁。意外设景,景外起意,抑如赘疣上生眼鼻,怪而不恒矣。”[26]卷四评岑参《首春渭西郊行呈蓝田张二主簿》云:“景中生情,情中含景,故曰景者情之景,情者景之情也。高达夫则不然,如山家村筵席,一荤一素。”[27]

    可是,反观船山的几则《采薇》评语,其整体思路却无不是在“一景一情”的格局里运行:首先是将“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四句从全诗和全章中抽离出来,然后按照一景一情的对应关系,概括出“愉”与“可悲”之景、“悲”与“可愉”之景两组情景关系,并在此基础上发挥其“不敛天物之荣凋,以益己之悲愉”的道理,而《诗绎》中的“以乐景写哀,以哀景写乐”虽然包含着情景相生之理,但仍以“一景一情”的划分组合为前提。这也从反面说明,“一情一景”的诗歌写作模式影响太大,即使对此有清醒批判意识的船山本人也难免不受其拘限,“分疆情景”的俗套同样框住了船山的阅读和理解视野,妨碍了他对《采薇》诗意的完整体察与领会。
倘若船山不自衿于“以乐景写哀,以哀景写乐”的独特发现,大可对《采薇》一章的情景关系作出既合乎诗歌原意又能体现其“性性”“物物”的情景观的解读。为方便分析,兹引《采薇》全诗如下:
采薇采薇,薇亦作止。曰归曰归,岁亦莫止。靡家靡室,猃狁之故。不遑启居,猃狁之故。
采薇采薇,薇亦柔止。曰归曰归,心亦忧止。忧心烈烈,载饥载渴。我戍未定,靡使归聘。
采薇采薇,薇亦刚止。曰归曰归,岁亦阳止。王事靡盬,不遑启处。忧心孔疚,我行不来。
彼尔维何,维常之华。彼路斯何,君子之车。戎车既驾,四牡业业。岂敢定居,一月三捷。
驾彼四牡,四牡騤騤。君子所依,小人所腓。四牡翼翼,象弭鱼服。岂不日戒,猃狁孔棘。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行道迟迟,载饥载渴。我心伤悲,莫知我哀。

    关于这首诗的大意,《毛诗正义》有这样几个说法:一是“遣戍役”说。《毛诗》序云:“遣戍役也。……以天子之命,命将率遣戍役,以守卫中国。故歌《采薇》以遣之,《出车》以劳还,《杕杜》勤归也。”[28]认为三首诗都是以朝廷和官方语气所作的派遣戍役之歌。孔颖达《正义》亦采其说,并申论各章诗意:“上三章,遣戍役之辞。四章、五章以论将帅之行,为率领戍役而言也。卒章总序往返。六章皆为遣戍役也。”[29]二是“豫叙”说。如孔颖达第一章《正义》云:“文王将以出伐,豫戒戍役期云:采薇之时,并当出也。王至期时,乃遣戍役,而告之曰:我本期以采薇之时,今薇也生止,是本期已至,如先辈可以行矣。既遣其行,告之归期,曰何时归,曰何时归,必至岁亦暮止之时乃得归。言归必将晚。所以使汝无室无家,不得夫妇之道聚居止者,正由猃狁之故。又不得闲暇而跪处者,亦由猃狁之故。”[30]卒章《正义》云:“此遣戍役,豫叙得还之日,总述往返之辞。如戍守役等,至岁暮还反之时,当云昔出家往矣之时,杨柳依依然。今我来思事得还反,又遇雨雪霏霏然。既许岁晚而归,故豫言来将遇雨雪也。于时行在长远之道迟迟然,则有渴,则有饥,得不云我心甚伤悲矣。莫有知我哀者,述其劳苦,言己知其情,所以悦之,使民忘其劳也。”[31]
    《毛传》“遣戍役”说的关键是认为《采薇》乃是以朝廷和官方口气对所遣戍役的将士所作的一首诗。不过,这一解释与人们的阅读感受明显不合。根据《采薇》的抒情主人公和具体内涵,视之为以将士身份和口气所写的一首久苦战事、思归心切的诗作显然更加合适。而《正义》“豫叙”说,正是为了解决“遣戍役”说与诗中实际抒情主人公及内容之间的矛盾。为使《毛传》的“遣戍役”说能自圆其说,《正义》不仅将此诗解释成是朝廷在出戍前对戍役情形的预先设想,而且还解释成是朝廷代戍役者叙述其戍役生活。依此,这首诗不仅是“豫叙”,而且是“代叙”。此说自汉至宋一无异议,朱熹《诗集传》仍然袭用。清姚际恒《诗经通论》始予以反驳,认为:“此戍役还归之诗。《小序》谓‘遣戍役’,非。诗明言‘曰归曰归,岁亦莫止’,‘今我来思,雨雪霏霏’等语,皆既归之词;岂方遣即已逆料其归时乎!又‘一月三捷’,亦言实事,非逆料之词也。”[32]
    不过,姚氏据“曰归曰归”和“今我来思”二语断《采薇》为“戍役还归”之词,也并非确论。历代理解《采薇》诗意有一个常见的误区,即习惯把“昔我往矣”理解为离家服役,而把“今我来思”理解为征戍归来。船山也正是据此得出“往戍,悲也;来归,愉也”的推测。但通观《采薇》全诗并联系其他诗作,卒章中的一“往”一“来”还是理解为戍役期间在战场和驻地之间的一往一回为妥。先举一个旁证。《采薇》后面有一首《出车》,内容同样写戍役生活。其第四章云:“昔我往矣,黍稷方华。今我来思,雨雪载涂。王事多难,不遑启居。岂不怀归,畏此简书。”前四句与《采薇》卒章前四句非常近似,只是具体景物略有区别,但从后面四句尤其是“岂不怀归,畏此简书”二句来看,戍卒并未能归家。郑笺对此解释比较合理:“黍稷方华,朔方之地六月时也。以此时始出垒征伐猃狁,因伐西戎,至春冻始释而来反,其间非有休息。”[33]《正义》亦循其说。依此,这两句所咏节候景物的变化,不过是在战场和驻地(“垒”)之间来往所见,藉此表明时序之长,征战之苦。这也就能合理解释后四句所咏的“行道迟迟,载饥载渴。我心伤悲,莫知我哀”。倘若确是行走在归乡之途,亦何至于如此哀伤?
    澄清了这个误解,《采薇》诗意便可得到一个更合情理的解读。首先需要肯定的是,“怀归”的确是《采薇》的一个重要主题。其第一章即表达了“曰归曰归”的急切期盼,在随后的二三章又反复呈现,并与敌情危急、饥渴困乏、起居无定等战争处境相互交融,益增凄切。第四章正面叙述战事进展顺利,“一月三捷”,但第五章接着又云“岂不日戒,猃狁孔棘”,说明敌情和威胁仍在,还需继续警戒。
    正是在这种情况下,诗人咏出了最后一章:“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行道迟迟,载饥载渴。我心伤悲,莫知我哀。”因为战事稍息,将士们从战场回到驻地,目睹出征时道旁的依依杨柳,现在已笼罩在一片迷茫的风雪之中。战事虽已逾半载,却不知何日才是尽头。路途泥泞,步履维艰,饥渴难耐。回忆这半载戍守征战的辛劳艰苦,又思想起亲人别离日久,家乡田园荒芜,不禁悲从中来,可又无人可告,无处可诉。从全章和全诗来看,船山的“以乐景写哀,以哀景写乐,一倍增其哀乐”的立论虽新,但显然不是对“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四句的正解;恰恰只有从船山一贯坚持的情景观(如肯定“心目所及,文情赴之”,反对“分疆情景”、“一情一景”等)出发,才能合情合理地解释诗中的情景关系,体会其抒情内涵。这四句诗中描写的节候景物正是主人公的“身之所历”和“心目所及”,诗中对物态的荣凋变化也是“貌其固有”,“如所存而显之”;且前后不同物态也并不按照“一景一情”的模式分别与哀、乐对应,而是作为一个整体呈现出景物变迁和节候推移,再于变迁和推移中自然见出戍役时间之长,蕴涵战事频仍、征途多艰、离家日久、思归心切等无尽伤感。
    《采薇》卒章所写原是常景、常情,而情景间的关系也缘于朴素的直觉和感受。这本是《诗三百》的抒情常例,一如方玉润《诗经原始》所评:“……柳往雪来,断非逆睹。使当前好景亦可代言,则景不必真;景不真,诗亦何能动人乎?此诗之佳,全在末章:真情实景,感时伤事,别有深情,非可言喻,故曰‘莫知我哀’。”《正义》“豫叙”说的要害在于把眼前真景和心中真情变成了官方的“代言”。船山则过犹不及,用后世诗歌中更为复杂精细的抒情技巧(如杜诗“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等)来解释先民朴素的歌咏,自然容易弄巧成拙,两头不落。还是方氏体会得真切:“末乃言归途景物,并回忆来时风光,不禁黯然神伤,绝世文情,千古常新。”又云:“今何幸而生还矣,且望乡关未远矣。于是乃从容回忆往时之风光,杨柳方盛;此日之景象,雨雪霏微。一转眴而时序顿殊,故不觉触景怆怀耳。诗意若此,何可以代言耶?故以戍役归者自作为近是。”[34]方氏一再强调诗中情景皆为行人自道,的确胜过“豫叙”说和“代言”说多多,但他仍承姚氏的“戍役还归”说,视《采薇》卒章为归乡途中所见所感,所谓“何幸而生还”、“从容回忆”等语,皆因此而发,又显得他对诗意的把握不够细致、准确。




[1] 参看赵立生《<诗经·小雅·采薇>末章四句“以乐景写哀”说质疑》,《清华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1989年第3、4期。
[2] 王夫之:《姜斋诗话笺注》,戴鸿森笺注,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版,第12页。
[3] 王夫之:《诗广传》,中华书局1964年版,第75—76页。
[4] 王夫之:《姜斋诗话笺注》,戴鸿森笺注,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版,第10页。
[5] 王夫之:《姜斋诗话笺注》,戴鸿森笺注,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版,第91—92页。
[6] 王夫之:《读四书大全说》,中华书局1975年版,第426页。
[7] 王夫之:《读四书大全说》,中华书局1975年版,第629页。
[8] 王夫之:《周易外传》,中华书局1977年版,第215页。
[9] 王夫之:《诗广传》“点校说明”,中华书局1964年版。
[10] 王夫之:《诗广传》,中华书局1964年版。第6页。
[11] 王夫之:《张子正蒙注》,中华书局1975年版,第79页。
[12] 王夫之:《老子衍·庄子通·庄子解》,中华书局年版,第59页。
[13] 王夫之:《诗广传》,中华书局1964年版,第121页。
[14] 王夫之:《诗广传》,中华书局1964年版,第68页。
[15] 王夫之:《姜斋诗话笺注》,戴鸿森笺注,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版,第91页。
[16] 王夫之:《古诗评选》,河北大学出版社2008年版,第259页。
[17] 王夫之:《古诗评选》,河北大学出版社2008年版,第226页。
[18] 王夫之:《唐诗评选》,河北大学出版社2008年版,第134页。
[19] 王夫之:《姜斋诗话笺注》,戴鸿森笺注,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版,第10页。
[20] 王夫之:《姜斋诗话笺注》,戴鸿森笺注,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版,第10页。
[21] 言出李廓《落第》:“牓前潜制泪,众里自嫌身。气味如中酒,情怀似别人。煖风张乐席,晴日看花尘。尽是添愁处,深居乞过春。”据戴鸿森《姜斋诗话笺注》卷三《南窗漫记》第十四则注。
[22] 《读四书大全说》卷二云:“以孟郊之文,登一进士,亦岂其不当得?乃未得之时,则云‘牓前下泪,众里嫌身’,既视为几幸不可得之事;迨其既得,而云‘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遍长安花’,其欣幸无已,如自天陨者然。”
[23] 王夫之:《古诗评选》,河北大学出版社2008年版,第204页。
[24] 王夫之:《古诗评选》,河北大学出版社2008年版,第255页。
[25] 王夫之:《唐诗评选》,河北大学出版社2008年版,第7页。
[26] 王夫之:《唐诗评选》,河北大学出版社2008年版,第129页。
[27] 王夫之:《唐诗评选》,河北大学出版社2008年版,第208页。
[28] 《十三经注疏》,中华书局1980年影印本,第412—413页。
[29] 《十三经注疏》,中华书局1980年影印本,第413页。
[30] 《十三经注疏》,中华书局1980年影印本,第413页。
[31] 《十三经注疏》,中华书局1980年影印本,第414页。
[32] 姚际恒:《诗经通论》,中华书局1958年版,第181页。
[33] 《十三经注疏》,中华书局1980年影印本,第416页
[34] 方玉润:《诗经原始》,中华书局1986年版,第341页。

(王勉 编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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