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享

费孝通:论绅士

 司马怀中馆藏 2015-07-04
绅士是封建解体,大一统的专制皇权确立之后,中国传统社会中所特具的一种人物。它的发生有着它的社会背境,从这背境中我们可以了解它的特性。
【帝王本无种】
这种我们所谓绅士的人物也常被称作士大夫。因之,它也常被认作和封建时代的大夫和士一类的人物,其实士大夫和大夫士却有很重要的区别。
在封建制度中,大夫和士是统治阶级的一层,虽则在统治阶级中说是很低的一层,但是究竟还是统治者,是握有政权的。封建制度中,政权并不集中在最高的王的手上。这是个一层层重叠着的权力金字塔,每个贵族都分享着一部分的权力。王奈何不得侯,侯也奈何不得公,一直到士,都是如此。他们在一定的范围之内,各层有各层的政权。
所以我们可以说大夫和士也是握有政权的统治阶级的一部分。封建解体,在政治上说,是政权不再像金字塔一般的从上逐渐一层层地分下来,而集中成了大一统的皇权,皇帝是政权的独占者,"朕即国家"。他在处理政务时固然雇用着一批助手,就是官僚。可是官僚和贵族是不同的。官僚是皇帝的工具,工具祗能行使政权而没有政权。贵族是统治者的家门,官僚是统治者的臣仆。
封建解体之后,政治上还有一个重要的变化,那就是:
"帝王本无种"。封建的政权是依血统来分配和传袭的。不生在贵族之门的庶人,轮不到这些"宝座",看不到这些"神器"。没有人能在出生之前挑选他的血统,也没有人在出生之后能改变他的血统,所以不在其位的,也不会去觊觎此位。正如生而为女的不会想变为男的一般。可是封建解体之后,人人得而为皇帝了,换一句话说,政权成了个可以夺取的对象了。在秦末的时候,封建初废,“彼可取而代之”的心理是既新鲜而又生动,所以太史公在史记里借了项羽之口,还要写下这一笔有声有色的口号。这口号是划时代的。从项羽这样一说,争夺政权的事也就没有停止过。政权在一般人眼中似乎成了一个宝贝。做大买卖的就干这个。
可是不幸的是,封建里解放出来的政权,固然不再专属一姓,万世一系了,但是中国却到现在还没有找出一个夺争政权的和平方式。我们一说起争夺政权,也就忘不了"揭竿而起"的武力手段。武力争夺的方式下,政权成了"成则为王,败则为寇"的夺宝。夺来夺去,以暴易暴,总是极少数人统治着其他的人民,专制的皇权并没有在政权的转移中发生任何性质上的改变。我们不像英国,杀一个皇帝,皇权减少了一些,民权抬了一些头;赶走一个皇帝,皇权又减少了一些,民权也又抬了一些头;最后竟变了个挂名皇帝,取消了皇权。在传统中国祗有"取而代之"的故事,流的是人民的血,得到宝座的却是少数幸运的流氓,像刘邦,朱元璋一派人物。在御定的国史上,固然似乎真有着一脉相承的正统;事实上,恐怕大小规模的内战是经常的现象,史不绝书的。
【天下之大不韪】
以武力争夺政丨防和谐丨权是危事。成固然可以称王,败则祗有一死,非但一死,而且可以灭族。在争夺的时候是"寇"是"匪",被剿被戡,面对着武力的威胁。这是必然的,用武力得来的天下,怎肯随意拱手让人?许由、务光也不是既得政权之后而逃走的,尧舜的谦让和我们熟知的辞职也许差不多;无论如何,这些本是无可考证的传说,从有纪录的历史看,马上得的天下也必须在马上失之。
宝座的代价是命拼来的,当然要世世代代尽力保持着。
别的罪都可以因皇恩浩荡而赦免,惟有"篡逆"却在一切可赦者之外。所以这是"天下之大不韪"。念过明太祖对付这些敢于侵犯政丨防和谐丨权者的酷刑记载,无异是"地狱历程",我们在城隍庙里所见的十八层地域的型象,据说是写实的,是明史标本。希特拉比了明太祖还是小巫见大巫。
威胁是皇权自保的手段。我记得幼年时曾经不知怎么在小朋友面前夸口自称起皇帝来,祖母在旁边赶紧很严厉的呵斥:"这是不能说的!"--用现代名词说是Tabu,即是孩子们戏言都不能触犯这个威权。这不是迷信,历史上,至少是传说的历史上,有着屠杀据说命中有做皇帝可能的孩子的说法。
威胁却从来不曾是过政丨防和谐丨权的有效保险,因为“人不畏死,奈何以死惧之。”祗要是政丨防和谐丨权可争,皇帝的宝座具有引诱,是一笔大买卖时,冒天下大不韪的人还是会接种地相望于道。威胁只吓得住一部分人,不是全体。在予取予夺,想什麽有什麽的专丨防和谐丨制丨防和谐丨皇权下,政丨防和谐丨权可以用来谋取私人幸福的时候,社会也可以从顺从的界线上分出不敢冒大不韪的人和敢于冒大不韪的人。敢不敢是怎样决定的呢?
在专制政体之下,人民祗有义务而没有权利。皇帝的话就是法律。他如果想要大兴土木:建宫殿,营陵墓,造长城,开运河,不管人民愿意不愿意,他就可以用政丨防和谐丨权来向人民要钱要人;他如果想开边扩地,所谓好大喜功,或是要戡乱平变,所谓安内,不管人民愿意不愿意,他又可以用政丨防和谐丨权来向人民要钱要认。纳税当兵之成为义务,在专丨防和谐丨制丨防和谐丨政丨防和谐丨权下生活的人是最明白的。这也是孔子所谓:“苛政猛于虎”的根据--可见其由来已久。这政治老虎出了槛,就会逼人上梁山了。
【逃避权力的渊薮】
政治老虎对於每个解除了武装的被统治者的威胁是一般的。但是他们对这老虎的反应却不同。
从接受政治老虎威胁的能力上说,愈是经济基础薄弱,愈是承担不起要钱要人的徵发。假如经济基础比较稳固些,他还可以忍痛耐一下,所谓逆来顺受,化些冤枉钱免得惹是非,拉长了看,还是上算的。而且在我们的传统里“要人”总是可以转变谓"要钱",骨肉离散、春闺梦里人、白翘罟帝种类的事不至于发生在缓乐家,原是事实。如果要逼到非上梁山不可,也是偶然的。所以在贫富之间有着顺逆之别。
可是经济基础较稳固的人家,也有他们不利之处,所谓"人怕出名猪怕壮",如果政治老虎择肥而噬时,情形可比一身之外无长物的贫民更为尴尬。这时财产和较安乐的家庭却成了"家室之累"了。所以,有产的家室不能不更担心着政治老虎的威胁。
在平民,穷到没有办法时,可以硬干。在有家室之累的资产阶级却不大方便硬干。于是他们要开辟一个逃避这老虎的渊薮了。可是"率土之滨莫非王土"的时代,没有租界;交通不方便,海禁未开,也不能去华府或巴西,连香港都没有,在空间想找逃避是不太容易的。也许这也不是断不可能,因为逃之四夷的在早年还是有例子可举。范蠡,张良,都会神龙见首不见尾,可能是走了的,像老子一般骑了清牛也可以出关。但从普通人说,逃避之所还得在社会制度中去创造。
大一统的专制皇权中被这批人发现了一个漏洞。握有无上政权的天子,固然可以在政权的占有上一丝不让人,但是幅员辽阔的天下,却不能一手经营。他虽则未始不想凡事亲理,天子还是人:还是有实际的限制,所以他不能不雇佣大批官僚。
我已说过官僚并非天子的家门,并不和皇上分享政权,他们不过是臣仆。党大一统局面形成之前,曾有些人认真地想建立一个富有效率的行政机构,这是法家。他们的理论是一点都不错的,有效率的行政机构必须是一个法治的机构,一切人都得在法律之内。商鞅实验着这理论而且有了成效,可是他有一小点疏忽,有一个人没有收入法律之内,那就是天子。这留在法律之外的一个人却把法家的理论作废。商鞅自己把生命牺牲了,而且还给后世看成了个"现实报"的傻子。"作法自毙"在历代论者的笔下是件愚不可及的殷鉴。--这是现实的批判:如果最高的权力不受法律的拘束,整个有效率的行政机构可能成为无可抵御的老虎了。从被统治者着想,官僚自己也在内,这决不是个理想,理想刚刚和这个相反,而是一个瘫痪的行政机构。从官僚的怠工做到无为而治的、"天高皇帝远"的、不发生作用的,被软禁了的皇权--这才是孔孟老庄合作努力达到的理想政治。
皇权被软禁的理想也不易充分实现,退而求其次,为了自己的安全,这些官僚即使不能怠工,也得为自己和自家亲戚朋友们开一个方便之门。他们可以利用着他们在行政机构里得位置作掩护,一个不受权力所威胁的租借地。
这个发现给那些有家室之累,不敢冒天下之大不韪的资产阶级找到了一个逃避权力的渊薮了。有一些像纳尔逊的战略:"*近敌人"。可是这些欲求自保的资产阶级*近政权、为的--并不想去"取而代之",而是想逃避,“吃不到自己”。官僚和他们所掩护下的亲亲戚戚构成了中国社会所特有的"法律所不及的区域",他们有免役免税的特权,但并没有政权。
【官僚和绅士】
靠近自己想逃避的对象是一件需要极机警的动作。官僚是奴才,"君要臣死,不得不死","臣罪当诛,天王圣明"——这角色是不易当的。他们不能垒部怠工,一旦给皇帝识破,就会斩头。于是他们得行使出两套面目,在执行向平民要钱要人时得特别卖力,把整个政治的担负转假到平民身上,使自己所掩护下的亲亲戚戚都可以豁免.但是一旦平民被逼到挺而走险时,首当其冲的却又是这些人.天纵神明是不能错的,官僚成了替罪羊.卖劲也不好,不卖劲也不好.在这里在中国官场中,经了几千年的磨练,虽则已有种种传统的"宦术",但是做官并不是一件太容易而没有风险的事,宦海也可没顶.
做官并没有太大的直接的好处.利用官职直接发财的行为,在皇帝看来,不但是腐化皇权所依赖的行政机构,而且是和自己争利,在一个不太糊涂的皇帝手上是不会容忍的.像贾政这样的循吏,加上内宫里还有着裙带的联系,为了侄媳的受贿,竟免不了抄家,可见吏治在专制皇权之下的严厉了.普通官吏不能不免为其难做到两袖清风的地步.做官既没有太大好处,而多风险,为什么大家还是争着要做官呢?
陶渊明是够得上清高的标准了,他有着诗人的天才,有着独到的风雅,可是他尽管这样,还是勉强去折过腰的.如果折腰不是必要的话,他何必不早一些在田园里负锄往来呢?这是中国社会所不许可的.如果他真的看不起官职,他不去折腰,最可能的他已成了折臂翁了.折腰和折臂之间的选择,使人体悉了非做官不可的原因.
做官是得到安全和保障的必要手续,有一点像打防疫针,在打丨防和谐丨针期间可能有反应,做官是有风险的,可以被抄家,被斩头,皇上是难侍候的,可是反应受过,就可以免疫了.当然,这个譬喻有一点不太切,防疫针只能自己免疫,而做官所能掩护的领域却不止个人.于是又发生了一种办法,就是一个集团遣派代表去做官;一人升官,鸡犬安宁.
传统社会里的大家族就是这种团体.全族人合力供给一个人去上学,考上了功名,得了一官半职,一族人都靠福了。在朝廷里没有人,在乡间想保持财产是困难的.像顾亭林这样德高望重的学者,改换了朝代,宁可闭门读书,简从旅行,但是为了安全和保障还是不能不派他外甥到朝廷里去事奉异族.其实在逻辑上并不矛盾.
中国的官僚并不是分享政权的,他们和政权本来是处于敌对的地位.事奉他,就在软禁他,逃避他,并不改变其敌对的地位.这是美国社会学家孙末楠所谓敌对的合作.外甥做官,保障了舅舅的安全,甚至可以使舅舅可以安心去下革命的种子.毫不矛盾. 中国传统的官吏并不认真做官,更不想终身做官;打防疫针的人决不以打丨防和谐丨针为乐,目的在免疫,和免了疫的康健.中国的官吏在做官时掩护他亲亲戚戚,做了一阵,他任务完成,就要告老还乡了,所谓"归去来兮"那一套,退隐山林是中国人的理想.这时,上边没有了随时可以杀他的主子,四周是感激他的亲戚街坊,他的财产有了安全,面团团,不事耕种而享受着农业的收益.这是"衣锦还乡"的景况,是中国专制政治之下的特权人物的享有。他们绝不冒险去觊觎政权,他们的孩子都不准玩着“做皇帝”的游戏。他们更不想改革社会制度,因为他们一旦把皇权的威胁消除了,或推远了,他们就不能靠这制度得到经济的特权。他们在农业经济中是不必体力劳动的既得利益者,他们可说是不劳而获的人——这种人就是绅士。绅士是推人的官僚或是官僚的亲亲戚戚。他们在野,可是朝内有人。他们没有政权,可是有势力,实力就是政治免疫性。政治愈可怕,苛政猛于虎的时候,绅士们免疫性和掩护作用的价值也愈大。托庇豪门才有命。
绅士和官僚互相联起来才发生上述的作用,于是我们可以了解为什么我们会一直沿用着封建时代所传来的大夫和士这两个名称。而且自从颠倒了次序成为士大夫之后,我们一直把这两个名称联用着竟成了一个名词了. 绅士是士,官僚是大夫.士大夫联成了中国传统社会结构中的一个重要层次,就是到现在还是如此" 。

    本站是提供个人知识管理的网络存储空间,所有内容均由用户发布,不代表本站观点。请注意甄别内容中的联系方式、诱导购买等信息,谨防诈骗。如发现有害或侵权内容,请点击一键举报。
    转藏 分享 献花(0

    0条评论

    发表

    请遵守用户 评论公约

    类似文章 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