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了整整九年的时间，拙著《中国文字起源研究》终于完稿。我自己关于中国文字起源的一系列想法，基本上在拙著中表达出来，但当拙著付梓之后，感到还有些未尽之意，需要在这里谈谈。
在我看来，古今中外有关文字起源的传说或理论都可以看作是文字起源的假说。毫无疑问，即使是学者的理论，都远不是解释文字起源的终极真理，但不管是传说还是学者的理论，都各有不同程度的合理性。这些传说和理论大致可以分为三种类型，即：圣人或神人造字说，符号演变说和生成机制说。
圣人或神人造字说在世界范围内广泛存在。有文字的民族，大都有圣人或神人造字的传说。如美索不达米亚的神话传说，书写术是由智慧神恩基所传授；印度有梵王和佉卢造字的传说；中国的传说主要是以文字为仓颉所造，中国的一些少数民族也有造字者的传说。圣人或神人造字说在本质上是上古时期英雄崇拜的表现，是关于文字起源的原始的、粗犷的表达。这些传说虽然不是科学研究的结果，但仍包含了一些合理的因素：这类传说表明，文字的产生，是与人有关的，因为圣人或神人的智慧和神力，都是人类自身能力的折射；并且圣人或神人的原型，在远古时期，可能就是祭司、酋长一类的人物，因此圣人或神人造字说，实际上暗示了文字的产生与祭司、酋长一类人物有着密切联系。这类传说是在文字形成过程中就逐步形成了，并且在相当历史时期中，是人们对文字起源的唯一看法。
符号演变说主要是迄今为止学者提出的各种文字起源和文字演变的理论。当古埃及和美索不达米亚的象形文字被发现时，西方学者提出了文字起源于图画的说法，此后的论述，主要是讨论图画如何演变为抽象的符号，抽象的符号又如何演变为音节文字、音素文字等一系列问题。由于旧石器时代的抽象符号的大量发现，近年来西方学者又提出文字起源于抽象符号，于是文字起源于图画又成为过时的观点，但也有学者折衷以上说法，认为抽象符号与图画都是文字的源头。我国学者提出，文字是由物件记事、符号记事和图画记事三种记事方法引导出来的，当表音字出现才标志着文字的正式开始。由此可见，符号演变说主要从符号的产生、演变的角度来探讨文字的起源和形成。中外学者提出的各种文字起源理论，大都不出这个范围，故我称之为符号演变说。符号演变说与圣人或神人造字说相较，显然更富于理性，更具有理论色彩。
但是，符号演变说仅仅讨论了符号的产生、演变的一些现象，在我看来，这只是表层现象，还未接触到文字生成深层的、内在的原因。因此，符号演变说虽能说明符号演变的现象，却未能解释符号之所以演变的内因，在文字起源的这个课题中，有许多问题是符号演变说所不能解释的。例如，我在本书引论中已谈到，在欧洲旧石器时代晚期的奥瑞纳文化、索鲁特文化和马德林文化的遗址里，都发现了相当数量的绘画和刻划符号，而人类最早的文字体系却未在欧洲产生。在亚洲、美洲、非洲、澳洲的广大地区，都发现了史前的图画和刻绘符号，但文字体系都未在这些地区普遍产生。又如，图画和符号最初只是少数人的创作，却能发展为能在全社会的范围内传递、交流信息的文字体系，这个过程又是怎样实现的？很明显，符号演变说是不能解释这些问题的。
有鉴于此，我试图提出新的理论来阐明文字生成的深层的、内在的原因，这就是我提出的生成机制说，这一说法已在本书引论中进行了阐述，本书对中国文字生成过程的探讨，就是按照这一理论进行的。
我的文字生成机制说，概括说来，是认为形成能在全社会通行的文字符号体系要经过三个阶段的发展：第一阶段，史前人类为了多种目的（记事，表达情感、审美需求、传递信息、施行巫术等）而创造了图画和符号；第二阶段，在一定发展程度的农业基础上，巫师文字出现，巫师文字主要用于人神交流，而不用于人际交流；第三阶段，在一定发展程度的农业经济基础上，畜牧业和手工业也发展起来，能够利用畜力和运载工具，同时，在适当的地理条件下，在同一时期有多个文明的并起，在这多个文明之间能够展开较大规模的贸易。只有满足了这样的条件，才能促进用于人际交流的文字体系——即通行文字——的形成。我认为，较大规模的贸易，是通行文字形成的原动力，而通行文字的形成，是人类文字体系形成的最具根本意义的关键步骤。
人类最早的两个通行文字——苏美尔的楔形文字和古埃及的象形文字——能在古埃及和美索不达米亚形成，就是由于这两个地区具备了文字发展的第三阶段的诸多条件。而欧洲和世界其他地区旧石器时代虽然发现了大量的图形和符号，却不能发展为通行文字，就是由于这些地区还不具备文字发展第三阶段的诸多条件的缘故。
按照文字生成机制说，南美洲的玛雅文字只能是巫师文字，因为这种文字主要用于人神交流，而不用于人际交流。并且玛雅不具备文字发展第三阶段的诸多条件，故玛雅文字还未能发展为通行文字。南美洲的印加王朝，虽已建立了国家，但却没有文字，这一现象也可以用文字生成机制说来解释，这主要是由于印加王朝不具备与多个文明进行较大规模贸易的条件的缘故。
按照文字生成机制说，我们可以比较合理地阐明中国文字的形成。在中国新石器时代，贾湖文化、双墩文化、仰韶文化、大汶口文化、良渚文化……等史前文明都发现了相当数量的符号，一些学者认为这些符号已经是文字，而另外一些学者却不认为是文字。按照文字生成机制说，似可平息这些争论，可以认为，这些符号已经是文字，但处于巫师文字阶段，故都是巫师文字。这些史前文化还不具备进行较大规模贸易的条件，其符号主要是用于人神交流，还未能发展为通行文字。
学术界对夏代文字抱有很大期待。实际上，学术界所期待的夏代文字，不是上面所说史前文化的巫师文字，而是通行文字。但是根据目前所能见到的考古材料，夏代直到晚期才开始出现发展贸易的条件，当这样的条件出现后，夏王朝已被商王朝所取代，因此，在夏代还不大可能出现通行文字。事实上，我们现在能见到的夏代文字符号只有数十个，与通行文字相距尚远，还处于巫师文字阶段。
而通行文字的形成，只能是在商代。因为直到商代才具备了文字发展第三阶段的诸多条件。商王朝取代夏王朝以后，很快在农业经济的基础上发展了畜牧业和手工业，并且由于畜力和运输工具的使用，其贸易速迅发展，从而促使通行文字形成。商王朝早期，还在积蓄各种因素和条件，直到商晚期，通行文字才得以形成。
需要提请读者注意的是，我在文字生成机制说中强调贸易的作用，而不是强调经济、政治的作用，这是由于经济的发展，酋邦或国家的建立，并不是通行文字形成的充分和必要条件。例如，印加王朝虽已建立国家，却没有文字。又如良渚文化，虽有学者认为已是酋邦，但其文字还在巫师文字阶段。一种史前文化，即使其经济已有较高的发展，但如果没有与发展程度较高的多个异质文化进行广泛交流，也不能促使通行文字的生成，中国的一些史前文化就是这样的例证。而异质文化的交流，在很大程度上要通过物资交换才能实现，这一点我在拙著中已反复说明，这就是我强调贸易才能促使通行文字形成的理由。
还应指出，我提出文字生成机制说，实际上也是尝试提出研究文字起源的一种新方法。文字起源，不仅仅是一个单纯的文字学问题，实际上还是历史学、考古学、人类学、文献学、传播学及其他相关学科的问题。在对中国文字起源进行研究的过程中，我运用了这些学科的材料和研究方法，我的体会是运用这些材料和方法是行之有效的，是必不可少的。
中国现行文字通常称作汉字，主要是从中原文字发展而来，而商文字则标志着中原文字的形成，与此同时，广大南方地区也出现了文字，但由于南方地区不具备文字发展的第三阶段的诸多条件，故其文字未能发展为通行文字，基本上是处于巫师文字阶段。南方文字后来被中原文字逐步取代，但南方文字在被中原文字取代之后，是否还在主流社会之外传习，这个问题本书未能涉及，不过我认为这是一个值得研究的课题。
中国文字产生发展过程中，形成了中原文字和南方文字，虽然中原文字是汉字的前身，但中原文字在一定程度上也受南方文字影响，吸取了南方文字的一些因素。因此，可以说中原文字和南方文字都是中国现行文字之源，只不过中原文字是正源，南方文字则是正源旁边的一个支流。本书题名为“中国文字起源研究”，正是出于这样的考虑。
中国文字起源问题是一个很大的课题，我在拙著中虽然尽可能地收入了所能见到的材料，把中国文字起源过程钩划了一个粗略的脉络，也只能算是一个初步的探索，还有许多问题有待解决。在论述中，限于学力，谬误之处在所难免，还望读者提出批评指正。现在，新的考古材料不断出现，今后或许有新的材料出土，足以推翻我的说法，如果真是这样，也是令我高兴的，因为学术研究又向前发展了。——何崝（zhēng）记于川大花园寓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