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早就过了爱看玄幻演义的年纪，又实在架不住媒体评论的饱和轰炸，于是打算找一本《权力的游戏》。图书馆的存书恰好借出去了，只好跑到最近的弗洛曼书店。笔者不是乔治·马丁的粉儿，不会把几千页的小说全看一遍，只想稍微知道一下，这部灌了我一耳朵雷鸣闪电的《冰与火之歌》，究竟怎么个路数。好在我们这个时代，象形语言正在全面复辟，而且还是动态画面，配以做工考究的音效。HBO改编的连续剧，正好可以帮着偷一部分懒。 近年实体书店生意不好，附近两家大店，先是庞诺，后是博德斯，全都关张了事，就剩一家弗洛曼还在营业。书店开在南加小城巴沙迪纳的科罗拉多大道上，就是每年元旦，花车游行经过的那条路。据说四年前，作家马丁在这里签售《冰与火》系列的第五部《魔龙的狂舞》，等着从作者手上拿到签名本的粉丝们把队排到门外，而且转过了街角。不管是书，各种相关的衍生产品，从挂历到中世纪款式的玩具刀剑，都成了他们的搜购对象。虽说他的作品全球销量，已达一千几百万册之巨，但马丁老师深知今天的成功来之不易。他把善待受众，看做是自己的义务，包括参加“无旗兄弟会”这类粉丝组织的活动。
粉丝团大到一定程度后，这种关系维持起来就会很难。马丁曾说讲完《冰与火》系列的故事，至少得有七本书。可眼下，就连第六本《凛冬的寒风》还没影呢，至少2015年内不会出版。于是“冰粉”们不干了。对于电子媒体时代的“名气界”人士，在公众面前掌握自我暴露的分寸，显然是一件技术活儿。尤其对于成长于即时文化的一代人，他们的口号是“我要！马上就要！”。这种心态的结果是急剧缩短的耐心和注意力，继而导致极低的品牌忠诚度；今天还在粉你，明天翻脸就黑你。自从上一部续集发布，作家这几年不断向读者汇报自己的工作进度，并一再解释计划拖延的原因，恳请大家见谅。据报道，曾有迫不及待欲知下文分解的读者在“亚马逊”上留帖：“乔治·R.R.马丁，你丫真操蛋。老实把打字机从裤裆里掏出来，赶紧他妈给我码字儿去！” 打字机自然不会再用了。笔者因工作原因，或深或浅接触过的写作者总有三五十人，确认从来不用电脑的，仅保罗·奥斯特一人而已。如今，就连文学“接受端”的数字化，都不是一两天的事了。当初电子阅读开始兴起，很多人以为大难临头，预言微型化的移动装置将会导致文本碎片化，日本还出现了手机小说，俳句那样一小段一小段的，可结果呢，艾丽丝·门罗、乔治·桑德斯等短篇小说作者重返文学舞台中心的同时，托尔金式的大部头同样大行其市。《哈利波特》和《指环王》系列影片的成功，或许从旁起到过推动作用。再内行的人做预测，也不一定靠谱。 说起来，马丁也算工具上的保守派。直到现在，他的电脑还在用DOS系统的WordStar处理文字。这玩意儿虽然古老（很多年轻朋友甚至未必听说过），但起码还有搜索及替换功能。《冰与火》中的人物，有名有姓的就成百上千，没有任何技术上的辅助手段，实在很难实现。要把如此众多的人物，疏密有序地分布到迷局般的叙事网络中，而且还是一个动态过程，非经特殊训练莫办。马丁的结构布局训练来自象棋。是象棋，让他成了作家。 乔治·马丁曾对媒体做过忆苦思甜。这个年过耳顺的白胡子胖老头（貌似动画片《大闹天宫》里那个土地爷），据说早年经历过不少苦日子。他出生在战后的一个新泽西小城，父亲是码头工人，经常找不到工作；家里没钱，没车。据他描述，当时逃避压抑现实的唯一途径，是坐大巴去十几条街外看电影，享受一会儿想象中的遥远世界。就像诗人兰波所说，真正的人生在别处。他第一次离家，是后来去西北大学读新闻。家里出了大学生，他爸很自豪。可惜他没能活到看见儿子名利双收。一个作家混到能靠版税支付所有账单，之前要有很长的路要走，有人在大学教写作，有人申请基金资助，那也都是很费心思的事。
马丁打工自助的办法，是去当象棋教练。他从小开始下棋，后来在大学里组建过象棋队，还当过队长。他的棋力算不上大师，但也到了专业级别。当时他还是个二十多岁的文学青年，发表过几个短篇，成为职业小说家的梦想敌不过骨感现实。1972年，命运喂给他一张意外的好牌——美国象棋大师博比·费舍尔，在雷克雅未克战胜苏联的鲍里斯·斯帕斯基，成为世界冠军。整个美国为之沸腾，象棋突然成了热门项目，各种地方甚至全国性的赛事开始出现。对于那种盛况，大家可以通过当年聂卫平造成的社会轰动，脑补一下。象棋教练的好处是只需要周末上班，另外五天干私活儿，比如写书。美国的象棋热也就维持了两年，泡沫随即破灭；大体而言，这个国家的人敏于行而惰于思。每天在黑白64格间反复搏杀，研究棋谱，记背各种开局，一般人根本不能坚持，包括马丁自己。 所幸他的作家地位已基本稳固。有人曾经问马丁，象棋对他的写作有何影响，对此他顾左右而言他。但稍加辨析，就能看出作者对待书中人物的态度——那种拨弄棋子于枰上的超然。《冰与火》中的人物，多到能让发明人口论的马尔萨斯老师抓狂，但随着迅疾节奏下阴谋与格斗，高企的战损率却足以媲美《逆水寒》、《天下英雄》，这些以群殴见长的武侠名作。但就在群雄纷纷倒毙之际，却有一些原本级别较低的私生子和侏儒，反而幸存很久。比如北境之主，临冬城公爵奈德·史塔克的私生子琼恩·雪诺，却能一路积分聚功，类似象棋中战力最差的兵卒触底晋级，成为王后或骑士。作为提供叙事视角的人物之一，他从《权力的游戏》，经过《列王的纷争》、《群鸦的盛宴》，挣扎搏杀到《魔龙的狂舞》。这类人物有些类似托尔金笔下，克服了权力诱惑的霍比特人。这也算逆袭之一种，而逆袭永远是流行叙事的基本主题。 也正因为如此，再玄幻的小说也不同于弈棋，它的主题永远和价值相关。虽说是个指物为姓的私生子，雪诺仍然承袭了史塔克一族的忠勇家风，少年便赴前敌，在苦寒之地戍边服役，孤身犯险，屡立奇功，成为守夜人总司令。正如很多人已经指出，该员小将守护的城防，正是以历史上的哈德良长城为原型。文明前哨的战争与和平，伴随王朝力量变化此消彼长，但武力威慑永远不可或缺。罗马史家塔西陀曾在书中，借卡里多尼亚酋长之口评述自己的同胞：“他们把自己制造的毁灭称之为和平。”所谓春秋无义战。当各种势力的区别无非执黑执白的偶然分配，一个随时在情感与职守、正义与情势之间抉择的人物可不好混。古典学家玛丽·贝尔德曾经打趣说，pacum（拉丁语：和平）不该翻译成peace，而是pacification（平定）。 随着各种势力的发展，雪诺随时面临不测，同时肩负一系列重大悬念。现在最大的悬念是在电视剧《权力的游戏》第五季中，素怀敌意的守夜人教头索恩，伙同若干部署将他刺死。结果社交媒体上的粉丝们一片哗然。自从文艺作为消费品进入大市场，受众对于主创者便既能载舟也能覆舟。想当年，福尔摩斯和莫里亚蒂在莱亨巴赫坠崖同归于尽，广大人民群众不就集体抗辩，最后逼着柯南道尔把神探招回阳间？法庭判案尽可以罔顾舆情，但离开俗人供养就要挂掉的文化产业，哪里舍得丢下半点盈利空间。根据几小时前的报道，《名利场》杂志的记者在贝尔法斯特，见到扮演雪诺的吉特·哈灵顿和剧组同仁一起出入。由于这座北爱尔兰城市是该剧的主要拍摄地，很多人猜测这是雪诺将在后续剧集中复出的先兆。 自托尔金开创现代史诗传奇小说，后来者大体延续了一个基本路数，就是以黑白分明的善恶斗争为主题。故事中的中世纪元素——从骑士战法、巫术到宫廷礼仪——基本限于英国人偏爱的哥特式审美范畴，和真实历史关系很远。但马丁信奉的，确是威廉·福克纳的一条准则——矛盾冲突的人心才值得书写。他明显减少了故事中的超自然因素，而把兴趣转向真实的历史，尤其是那些并不诗意的现实政治，以及远比浪漫爱情更为常见的强奸、乱伦。自从《卫报》评论人达明·沃尔特，指出小说里的威斯特罗斯酷似玫瑰战争时代的英格兰，各种相关的对比分析不断出现。有人据此推测故事未来的发展。但小说就是小说，很多细节不必当真。仅举一例，书中描写的冰原狼，就是一种早在更新世已经灭绝的动物；那会儿的人类还一身长毛呢。 诗人罗伯特·弗罗斯特曾在短诗《冰与火》写道：“世界将终结于火/也有人说会是冰”。上文提到的玫瑰战争期间（1455至1487年，最终都铎家族取代金雀花王朝），欧洲正从中世纪的温暖气候，向所谓的“小冰河期”过度，谷物欠收，劳力短缺，土地荒芜，奴隶贸易也因此有利可图。就像史塔克家的族训所说：“凛冬将至”，更残酷的斗争还在后面。 6500万年前，一颗枚小行星撞击地球，类似核冬天的气候效应随之而来，恐龙全部灭绝，除了进化成鸟的那部分。地质史上的白垩纪就此结束，第三纪开始。 |
|
|
来自： 真友书屋 > 《阅读 藏书 书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