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烧炭日记

 梦泽赤子 2015-08-13

烧炭日记
  陈家恬
  
  1984年7月到年底,我做了一件匪夷所思的事情:烧炭。于是,有了这组匪夷所思的日记
  

[7月25日]别无选择
  最后一坵的早稻割完了,田也布了。锃亮的镰刀终于割断连续一个星期汗流浃背的双抢。
  若能休息几天,多好啊。布下手里的最后一蔸秧苗,直起身来,又弓了弓酸痛的腰,倒退着,踏上又窄又湿又滑的田塍,浑身溅满泥水有如蝎蝽的我这么想着。
  天空像眩晕,忽然间暗透,一道闪电,一声雷鸣,便把天幕撕成飞瀑状的黑幔。乍看,期待已久的甘霖,即将来临。可能是一场暴雨。我的肩膀挎着畚箕,站在田头,望望远处汹涌的乌云,又看看田里孱弱的秧苗,担心秧苗会被即将到来的暴雨打倒;转念又想,再不下雨,无需几天,田水就会干涸,最好能来一场雨,温和的雨,既可缓解旱情,又不伤害秧苗。
  我们等候在村头,而雨却从村尾下起,以密集的雨帘方阵,缓慢地,不情愿地,向村头挪动,途中好像有人拦截,有人克扣,雨帘越来越单薄,渐渐稀疏,渐渐透明——成了一种谎言,欺骗我们;成了一股旋风,咆哮过来,秧苗哆嗦着,纷纷倒伏。最终落到我们田里的雨,落到我们身上的雨,只有几粒,跟汗滴似的……
  我不怨天,也不怨雨。我早已习惯了这种不公,就像小时候对待村里的日头,每年冬天的早晨,它总是从大众寨山巅懒洋洋地爬起来,最先照耀的并不是我的家,最先享受到日头温暖的并不是我们,而是遥遥相对的高脚山那些人、那些厝。每次都要等他们那边晒舒服了,才轮到我们这边,至少迟到一个半小时。那是一天当中最冷、最需要阳光的时段。家或厝落地生根,无法挪动,而人只要愿意,就可以随意走动,可以去自己想去的任何地方。有些早晨,实在太冷,无法坐等日头的光临,只好走到接近那边的地里去争取阳光,徜徉于田间小路,一边晒日头,一边像赶羊群一样赶着阳光,一步步往家里赶,也赶给左邻右舍。是啊,那么伟大的日头都有不公道的时候,更何况凡夫,何况俗世。谁叫我的家安在这里?其实,日头是讲公道的,薄暮时分,它也给我们一些补偿,尽管温度不同,时段不同,并非急需,那也是一种诚意呀。
  已然深夜,木楼梯响起,“嘎吱嘎吱”。父亲上楼来了。蜡黄的洋油灯光,涌入敞开的柴扉,少许光亮从瞭望孔似的小窗户溜走,没能完全照亮四壁皆土的房间。“吧哒”一声,父亲拉了开关。那只15瓦灯泡像困顿而不失机警的眼睛忽然睁开。他吹灭洋油灯,一股呛人的灯芯焦味迎面扑来。一直聒噪的蟋蟀戛然而止。偶尔张翅飞翔的蟑螂也不知去向了。剩下的是可听得见彼此呼吸的宁静。他以为我在熟睡,拿下挂于墙壁的棕叶掸子,蹑足走到床前,撩开无法咬合的蚊帐门,挥舞掸子,驱赶蚊子。
  “爸,没有蚊子,这么迟了,您也去睡吧。”
  “你还没睡?”
  “嗯。”
  “你看,这几只大蚊子,”父亲左脚跪于床沿,伸手拍打那几只飞不动的蚊子,摊开手掌,掌心血迹斑斑,边打边说,“吃个把月番薯米,也生不出这么多血。”他站在床边,伸进头来,扫视一遍,关好蚊帐,再把它的下摆提起,塞进草席底下,堵住蚊子可能侵入的所有漏洞。他又搬过高凳,挨床边坐着,欲言又止。
  蚊帐在许多时候是形同虚设的,而我却习惯于此。我也知道,只有堵住了所有的漏洞,并且赶出或消灭其中所有的蚊子,才能睡得安稳。
  “爸,有事吗?”
  “想跟你商量一件事情,”父亲顿了顿,又说:“借些钱,再去补习一年,行就做碗糕,不行就做塌头粿吧。”
  我注意到了“商量”这个词,知道它的份量,对我来说,它具有不能承受的重量,心陡然一沉,说:“高中毕业,补习3年,连考4年,不是临考生病,考不好,侥幸超过录取线,又走不成,折腾了这么多年,欠了那么多债,我心里很难过,还是呆在家做点事吧。”
  “你能做什么?学粗做,等于十八层楼梯一步上,那苦你吃不了!”父亲盯着我,那目光不是怀疑,是怜爱。
  “屎壳郎撑石板,该撑也要撑呀。”我的语气很坚决,近乎倔强。
  沉默不语。
  “那就去烧炭吧,不用多少成本,赚钱也会快一些。”父亲这一无奈的选择,终究打破彼此的沉默。
  父亲的心充满焦虑。因为满打满算早季粮食只能匀到9月底,绝对接不上晚稻收成,即使提前抠些半大的番薯,作为过渡,也难以为继,非籴粮食不可。而钱在哪里?
  父亲曾经烧过炭,不过,他烧的白炭,窑小,一次顶多出炭百把斤,又累,又烫,收入也少。对父亲来说,烧炭虽不是轻车,但可算熟路。如果顺利,不出10天,就有炭可卖。最重要的是,大哥的两位朋友会来传授全新的烧炭技术。
  父亲与我的商量,达成宿命意义上的共识。他拉灭电灯,走出房间,摸黑下楼。
  蟋蟀极不知趣,又在“唧唧唧”,越发尖锐。
  辗转难眠的我开始默诵,反复默诵初中时背过的白居易《卖炭翁》:“卖炭翁,伐薪烧炭南山中。满面尘灰烟火色,两鬓苍苍十指黑。卖炭得钱何所营?身上衣裳口中食。可怜身上衣正单,心忧炭贱愿天寒。夜来城外一尺雪,晓驾炭车辗冰辙。牛困人饥日已高,市南门外泥中歇……”


  [7月28日]师傅来了
  大哥的朋友为莆田人氏,一个叫阿革,一个叫阿文。阿革四十多岁,矮壮,乌黑,高颧,两眼凹陷,木讷,拘谨,无精打采。阿文则相反,年轻,二十出头,方脸,白净,大眼,眼神不安分,东张西望,身材魁梧,肌肉发达,坐没坐相,站没站相,随地吐痰,给人以蛮横的感觉。他俩满嘴兴化话,不时叽哩呱啦,我只能听懂一些大意。
  傍晚,向来好客的母亲宰了那只本想留着过七月半的菜鸭,又向邻居借来一把粉干,和着鸭肉一起煮了,款待他们。
  只因他们的老家无柴可烧,又没别的门路,才来寻求合作。晚上,父亲用地道的兴化话跟他们进行口头协定,大意是:我们带他们上山烧炭,并提供住宿;他们负责做窑和烧炭技术指导;双方按劳分配,多劳多得,少劳少得,不劳不得;他们伙食费自理。
  村里不少人以烧炭为生,毕竟薪炭材有限,故有一条不成文的规矩:不允许外村人来烧炭。为学技术,更为生计,无所谓规矩不规矩了。


  [7月30日]上山
  吃过早饭许久,天色才从墨黑走向朦胧。我和父亲、二哥,还有阿革、阿文,带上锃亮的重达五六斤的大炭锲、弯马锯、阔嘴斧、尖嘴斧和笨重的磨刀石,带上扁担、钩堵、铁鼎、锄头、两张破草席、两床旧被单、两件棕衣、几只碗、一盏风不动和几斤洋油,带上几斤大米、一大袋已有霉味的番薯米、一包旧报纸裹着的鲄囝、一小瓮酸笋丝和一大钵糟菜,戴上斗笠,挑起筐,出发了。
  母亲在路口目送,直到我们在众狗狺狺之中,走进岭口那条小弄。在弄口,我回望过来,母亲还站在那里,我的眼眶忽然湿了。朦胧之中,我无法完全看清她的脸,但我知道,她的心情肯定跟我一样,有难以言说的芜杂。
  晨雾太浓,远山近岭仿佛堆满了棉絮。共有四百多级石阶的盘富岭,由于浓雾的粉饰,陡峭得像天梯,伸向云端。石阶被行人的脚步,被时间的叹息磨得精光,加上晨露的濡湿,像抹过茶油似的,略显暗红。严峻的山岭,断魂的色彩,平添了我的畏惧。粗糙是光滑的高明对手。上山之所以穿草鞋,不仅因为没有别的鞋,更考虑好走。母亲心疼我白嫩的脚,穿不了粗糙的草鞋,不知从哪里讨来一双旧回力鞋,坏掉的后帮,经过修补,尚有几成新意。如果不是为了烧炭,我还舍不得穿它呢。只是,鞋底凸纹早已磨得又平又光,走在潮湿的石阶上,须十二分小心,稍有不慎,就会打滑,紧张、吃力而又缓慢,离他们越来越远,我很焦急。
  走到半岭,有人从浓雾里钻出来,湿漉漉的头发披过耳朵,犹如一匹挂乱鬃毛的野马。在拐弯处,他忽然遇见我,好像有点吃惊,想停住,而惯性不听使唤,继续往下冲,脚底一滑,左右趔趄着,扭秧歌似的,努力好几下,才站稳脚跟。我以为他会整个地砸下来,急忙躲闪。而他却泰然自若,只管“嘿嘿”地笑,看着吓绿了脸的我,连说:“不要怕。不要怕。”听那口气,感觉有点亲切。他不认识我。而我知道他。虽然父亲以前烧过炭,但我那时还小,没有亲眼目睹。他是我见到的现实生活中的第一个卖炭翁,从课本的理性认识回归眼前的感性认识。我无法用语言表达此时此刻的感慨。他也不可能揣测我的复杂心情。但见他的一条呈“8”字形的那藤钩绳,套在扁担钩处,随着走动,在胸前晃荡着。他拿下撬着扁担的钩堵,勾住钩绳,顶住扁担,钩绳、钩堵、扁担构成稳固的直角三角形,岿然不动。我从他的身旁擦肩而过。他上身光着,似乎被雨淋过。湿透的褪色卡其蓝老式短裤,紧贴着瘦削的双腿,好像刚从水里打捞出来,套于树墩,淋漓不停。汗珠从他那梯田状的额头渗出,像无足蠕虫,有的穿过浓密的眉毛,钻入眼睑,害得他睁不开眼睛;有的沿着陡峭的脸颊爬向脖子,聚集于百会,又爬向台阶似的胸膛,与胸前黄豆大的汗珠拥抱在一起,翻滚到有几层皱褶的腰间。他喘着粗气,侧过脸来,伸出胡子拉杂的下巴,像榫头嵌入扁担沟,勾住扁担,腾出左手,扯过披于扁担的毛巾,流水线似地,从额头抹下,抹过眼窝,抹过脖子,抹下胸膛,抹下肚脐,拧了拧,一注墨汁般的汗液淅沥下来。
  “你们也去烧炭?”他问。
  我点了点头。
  “山上已做了七八个炭窑,好山场没有了,好炭材也不多了,就剩下土匪寨那一片,一些粘筋带肉的猪骨头全挂在悬崖上,许多人想吃又不敢吃。那一片都是好杂木,硬柴多,青冈多,谁敢在那里做一口窑,换一碗稀饭吃,是没问题的。”他咳嗽两声,嘴巴啧了一下,又说:“只是那里山高路险,地方也龌龊。”
  他毕竟是杀猪的,三句不离本行。当然,我最在乎的还是从他说的“龌龊”两字。因为在老家的许多人嘴里,它是对鬼怪的委婉说法。我曾听说过许多有关土匪寨的恐怖传说,并不觉得十分可怕,而此时此刻,我真的感到胆寒。
  或许父亲他们还在岭顶的凉亭等我。
  我也喘着粗气来到凉亭。小时候,我去盘富走亲戚时,多次在这里停留过,凉亭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现在的凉亭不再是我记忆中的模样。凉亭里里外外被掘个底朝天,像母鸡坌过的土地,到处坑坑洼洼。石墙也被掏空,地上乱石成堆。柱子也在劫难逃,不是刀砍斧劈,就是东凿一孔西开一洞,面目全非。不知历经多少年,已有多少人费尽心机,可谁也没有找到传说中的黄金白银。种种迹象表明,至今仍有人在做发财梦。
  几个人围坐在乱石堆上,坦胸露脯,一片阒然。如果不是他们手中的袅袅香烟,几乎可将他们当作乱石的同类项,合并为一堆沉默的石头。这时,吸烟成了他们的最高享受。香烟是吸不起的。即使一包的5分钱的“丰产”,或是一包一角钱的“一支笔”,一包一角三分钱的“鹭江”,也吸不起。他们一概吸粗烟。所谓粗烟,就是自种的烟叶,自削的烟丝,或是廉价购买的糟菜团似的烟丝。我从不吸烟,曾为父亲做过粗烟——将晒干的烟叶一一摊开,折好,叠成胰皂状,压于石磨;瓷实了,夹于快板状的木片;用锋利的柴刀,斜着刀口,慢慢地削,越细越好;揉搓揉搓,再抖松,即可献给父亲。烟丝大多乌黑,不金黄,不干爽,有黏性,没有多少香味。烟纸也是自备的,五花八门,有的是作业簿裁剪的,有的是从老皇历上撕下的。烟瘾小的,烟丝和烟纸装于洋火盒。烟瘾大的,就装在容量较大的铁盒里,“吧哒”一声,掰开盒子;捻出一张纸,置于右手心;捏一小撮烟丝,随手一卷;边上伸出的那一角,靠近嘴唇,舌尖从下面舐过,便粘好一支喇叭状的烟,叼在嘴里;划一根洋火,一边吸,一边把烟盒递给旁人。旁人并不客气,大大方方地卷起一支。只有一人与众不同,他只吸水烟,握着一把竹做的水烟壶,偏过头,吸着,吞云吐雾,悠然自得;他烟瘾大,往往连吸几筒,点烟用纸媒,即草纸卷条——划根洋火引燃,作为暗火保持在那里,点烟时,引燃的那端靠近嘴巴,收缩嘴唇,对准它吹气,“呼的”一声,即成明火。估计焦油含量太高,烟味太辣,他们咳嗽连连,有的还咳出泪来。哪里是享受,简直是自找苦吃。彼此间瞥了瞥,谁也不说话,仿佛哮喘病突然发作,不停喘气,肚子一起一伏。或许他们的千言万语都隐藏在那不停的起伏中,缭绕的烟雾里。
  几只炭篓歪倒在他们面前,类似几条疲惫不堪的大黑狗。
  从凉亭出来,又是一条严肃的山岭勒索着山腰。
  极目远眺,山顶上有几股白烟在升腾,竭力接近那一片蓝天,如同凝结在他们上衣地图状的汗花。如果说树木有灵魂,或许就是缕缕白烟。那些活了几十上百年的灌木,就这么魂归西天,缠绵不绝,似有一千个不甘,一万个不愿。
  鸟走鸟路,兽走兽途。来到山脚,钻入各自熟悉的林间小路。而我们走的是一条陌生的山路,枝柯纵横,藤蔓交错,管茅丛生,荆棘挡道。父亲和二哥在前面握锲劈路,左右开弓,“哗啦哗啦”前行,我亦步亦趋,艰难跟进。有的路段陡峭如壁,务必弯腰攀爬,眼前的乱石直抵鼻尖,脚下的乱石似松动多时的牙齿,摇摇晃晃,一不小心,就有可能踩落石头——下方的人是难以躲避的。没走多远,我踣了一倒,一直滑到悬崖边,如果不是抓住一棵拇指大的檵木,后果不堪设想。不过,鞋溜掉一只,钵头四分五裂,里面的糟菜开了花——全倒在筐内。对我来说,没鞋,就等于没脚,寸步难行。我想找回那只鞋,拉住树枝,让自己作为饵料,小心翼翼地蹭出去,试图用脚丫把鞋钓回来,可我探头往下一看,峭壁足足有七八层楼那么高,当即晕眩,不敢睁眼,所幸双手死死抓住檵木,慢慢抽了回来。吓得父亲脸色铁青。父亲脱下一只草鞋,向我抛来。我一只脚穿回力鞋,另一只穿草鞋,感觉有点别扭,但走起路来舒坦多了。
  经过两个多小时的跋涉,终于到达土匪寨。青天白日,我不但不感到可怕,反而觉得这是一个绚丽多姿的世界。我从未见过如此茂密的灌木,如此高大的灌木,如此多样的植物,如此宜人的气息。树冠与树冠高低错落,层层叠叠,向上眺望,连绵起伏的碧绿,由于山风的吹拂,荡漾着,呼啸着。仿佛置身于海底,变成一条快乐的鱼,在灌木构成的珊瑚丛中游弋,尽情欣赏其中的瑰丽,或成趣的藤蔓,或奇异的蕨类,或斑驳的光线……倾听小鸟的雄唱,知了的欢歌,枝叶的低吟,心中充溢着难以言状的欢愉,目光愈来愈深远,引诱自己进入静谧的绿色深渊……
  穿过茂林,来到潺潺的山涧,离我们不远处,是面悬崖,瀑布高挂,轻盈,飘逸,如丝如缕,为溽热中的我们送来了透心的清凉。
  选择在瀑布前方的平地,安营扎寨,真的不错。
  天气太热,口干舌燥。我拿起匏桸和瓷壶,去山涧里舀水,明晃晃的水强化了我的渴望,深吸一口气,嘴唇不离匏桸边沿,灌下两匏桸。此情此景,不禁勾起我的回忆:小时候,上山砍柴回来,一扔下柴禾,就跑到榕树下的古井边,伏下身子,再仰起头,对着水笕,“咕噜”几口,顿感神清气爽,两眼明亮,七窍通畅,毛孔舒张,痛快至极。
  水越喝口越渴,汗水湿透衣服,每走一步,都会发出漂洗般的响声,极不舒服。父亲说:“水里撒些盐。”“撒盐?”我不明白。“你没听说过,嘴渴喝盐卤?”想想也对,有些事就要反其道而行之。汗多,电解质流失也多,而电解质是水分进入人体细胞必不可少的载体。撒盐是补充电解质的捷径。
  首要任务是搭一间草寮,供饮食起居之用。
  父亲和二哥砍倒十几棵树,辟出一块空地;严格地说,那不算空地,里面还留有树墩和树,有的树墩齐腰高,有的树只剔去底部的枝桠,留着“y”字形的树杈。保留的树墩,作为柱子。保留的树杈,充当板凳。几根木头横竖一架,几根那藤一扎,即为寮架;盖上塑料薄膜,管茅一苫,即为寮顶;劈些方木一拼,即为床板;四周草编一围,即为草寮。保留的枝叶真诚地庇护着我们的林中小厝,我们的新家。不知道将在这里生活多久,也许一年,也许两年,也许更长。虽然草寮没有梭罗瓦尔登湖畔小厝那么充满诗情画意,那么出名,但我没有理由不接受、不喜爱。
  场地四周整理之后,父亲叫我去烀饭。烀饭是我的强项。在这之前,我常在野外烀饭。抱来三块石头,在涧边垒个灶;架上铁鼎,按照父亲的嘱咐,烀干饭,每人下8两米。烀饭诀窍有二:控制水量,掌握火候。我的经验是从母亲那里学来的:摒入米,加水,竖着食指触及米的表面,无论烀多少米,只要没至第一指节,那水就是适量的;饭在鼎里“咕噜咕噜”的时候,用湿毛巾堵住鼎片的缝隙,抽出燃烧的柴禾,仅留下余火,慢慢烀,差不多熟透了,揭开鼎片,饭香扑面而来,表面还有许多肚脐似的小孔呢。按照母亲的说法,那些小孔,叫泥鳅孔,是对烀饭高手的称赞。饭勺从中间拨开来,鼎底仿佛抹过油,不粘,更不焦,跟饭甑蒸的一模一样,又香,又软,又干爽。熟能生巧。其实,母亲烀饭从不用食指比水量,她的眼睛便是最精确的量具,稍稍一看,再大的鼎,再多的米,也能烀出人人叫好的饭。
  烀饭在多数情况下,是感受不到诗意的,往往觉得麻烦、乏味、辛苦;而在这里,我体会到烀饭的愉悦。烀饭不仅仅是枯燥的加热过程。真的。也许因为情景不同、心境不同。


  [7月31日]做窑
  众鸟喧哗。谁也不能把笼罩它们的黑暗啄破。父亲最早起床,起火,涮鼎,烧水,量米下鼎,洗脸。这些都是他每次早起的规范动作。
  其实,我早已醒来,只是未下床,从床铺里探出头,细看雾的变化。仿佛昨天下午的暴雨摇身一变,成了密不透气的纱帐,严严实实地笼罩着山林,笼罩在头顶,憋闷得很。煮饭的烟渐渐弥漫开来,与翻滚上来的雾结合在一起,雾似乎更稠密了。火越烧越大,终于有了足够的热量,驱散浓雾,让我们获得喘息的自由。
  父亲边煮饭,边掘窑坯。
  阿革、阿文睡得很沉,说难听点,颇像吃饱就睡的肥猪。阿革的鼾声如小小的风箱,“吸呼——吸呼”,“吸呼——吸呼”,极低沉,有如系着重物将断未断的细线。阿文的鼾声则如鼎里炖蛋,“齁喽——齁喽——哧”,“齁喽——齁喽——哧”,忽停,忽响,忽低,忽高,既像起动不了的拖拉机,又像行将断气。
  二哥一下床,就去推木头,弓着背,吃力地推着。父亲喊道:“木头都是露水,先洗一把脸再推,以免焌水。”焌水为俗称,说白了,它是一种寒症。刚起床,劳累时,沾冷水,极易焌水。焌水是一件可怕的事。年轻人大嘛,吃的饭不够多,没有见识过,不知道它的厉害。大人常常打这样的比方:一粒炭火遇到水,“哧溜”一声,跑出一缕青烟,灭了,永远地灭了。这是经验,是常识,也是教训,值得记取。
  浓雾渐渐变成一团团棉花糖,被谁慢慢舔光了。天跟着亮起来,鸟跟着安静起来,饭也跟着香起来。
  阿革在我的再三催促下,擦了擦眼睛,像懒猫洗脸,溜下床去。阿文坐在床上,打了一个呵欠,又躺下,像熟虾那样蜷曲着。。
  看他们这样子,父亲有些不高兴:“希望大家能过个硬,争取今天把窑做好,晚上起火!”
  任务无疑是艰巨的,务必分头完成。
  我被分配去砍树。
  走进灌木林,对着一棵楠木,刜了两锲,不想再砍,不知怎么的。说实话,我喜欢这些树,砍伐她们,于心不忍。抚摸过青冈栎、乌冈栎,抚摸过红栲、黄楮,抚摸过白檀、冻绿,抚摸过紫金牛、蓝果树,抚摸过苦槠、甜槠、南酸枣,抚摸过许多不知名的树木,仿佛新知故友,相见恨晚,跟它们握手拥抱,感慨万千。斜靠在树头,凝望树上别致的鸟巢,炭锲和板斧从手中滑落,闪着明晃晃的光——此时的我,怎么跟树友好相处,构成一个“休”字?
  二哥见我没动静,在对面喊:“怎么回事?”我谎称肚子痛。二哥过来拿去炭锲和板斧。二哥那边,灌木一棵棵倒下,爆裂声,颤动声,裹挟着树木的芬芳,一阵阵飘来。灌木林像古厝,忽然被龙卷风掀翻瓦顶,惨不忍睹。那些灌木被剔去枝叶,根据做窑需要,截成若干段,归拢在一起。稍后,我也去推滚木头,朝着做窑的方向滚动,滚成一大堆犬牙交错的木头。
  窑坯是依山而掘的土坑,像不完整的空心圆柱。做窑是细活,也是技术活,只能由阿革来完成,或是他当指挥,别人做副手。
  窑坯内里开一圈小沟,那叫火路。接着砌烟囱。烟囱类似于人的呼吸道。看似简单,仅在窑壁刨下一条竖沟,呈倒喇叭状,外面再用黏土,粘上片石即可。它的精妙之处在于底部——一块砖头似的石块竖着,将通气孔一分为二,如同鼻孔,以吸引火路上的火焰,通过烟囱排放出去,带领整个炭窑内部火焰的循环流动,促进炭柴均匀燃烧。它不叫烟囱,叫猫鼻,一个奇特的名称。它是整个炭窑的呼吸系统。
  搬进炭柴,从外围向中间,由低而高,竖成圆锥体,顶部苫些芒萁或管茅,堆上湿泥,打实,犹如大汉堡。到这里,相当于一座新厝落成,开始立门户。房子需要若干门,而炭窑只需一门,即在猫鼻的正对面,留个豁口,可容一人猫身出入;起火时,搬几块石头垒着,用黏土堵缝隙,顶部开个小孔,观察窑内燃烧情况。“窑门”是装柴、出炭的必经之路。做在窑门边的土灶,叫猫灶,也是进火口。它更像蜗牛触角。从整体上看,炭窑像巨大无比的蜗牛,趴在地上,伸着触角,一动不动,像在思考什么。
  日头缩到山的另一边。知了的鸣叫越来越急促。找不到家的红嘴蓝鹊鸣叫不停,凄厉得使人心寒。它的叫声过于悲伤,过于激奋,有如疯癫女人的浪笑,很难模仿,我在努力寻找小时候模仿它的感觉,实在达不到以假乱真的程度,只是有点像,以为能分散它的注意力,它却越叫越厉害。我向它的附近投掷石块——真的没有伤害它的意思,只想弄出一些声响,吓唬它,可它毫不惧怕。若是人的家被强行毁坏,会有怎样的举动?可怜的红嘴蓝鹊除了鸣叫,还有什么能耐进行别的表达?鸣叫是它的唯一权利,尽管因愤怒而难听,也应当给予尊重。还有那些可怜的小鸟!
  阿革折两根生枝条架在猫鼻口。父亲点着码在猫灶里的松明,引燃干柴,拉开正式烧炭的帷幕。萤火虫漫天飞舞,像在致贺。
  炭窑表面热气蒸腾,水珠纷纷滚落。炭窑像是蒸笼,蒸着白花花的馒头,香喷喷的米饭;又像是乌蒙蒙的扑满,天底下最大的扑满,里面塞满了钱币……
  我躺在床上,美滋滋地幻想,疲劳消除大半。


  [8月1日]梦呓
  昨夜的梦,重现了我8岁那年留意过的一个情景——
  一只母鸡带领一群小鸡,从鸡笼里出来,步入厝前空地。空地刚刚被打扫过,显出从未有过的干净。小鸡踉踉跄跄地跟随。它们找不到食物。母鸡的头昂得老高,放远自己的目光。
  母鸡发现位于地角的那个土堆,顶端有一株刚刚破土而出的南瓜苗。四周杉树枝簇拥着,南瓜苗显得高贵。土堆则像一只惕厉的刺猬。习惯于伸缩脖子的母鸡在土堆旁边逡巡。谅必母鸡领教过杉树枝的厉害,害怕那密密麻麻的针。忽然,母鸡张开翅膀,“咯咯咯”叫着,“呼噜”一声,飞上土堆,与南瓜苗并肩而立。我以为母鸡会啄食南瓜苗,啄食它的肥厚的子叶。没有。母鸡在南瓜苗周围,仔细坌过一圈,找不到可喂小鸡的东西,一粒虫卵,一条蚯蚓,有些失望,又飞了出来,呼唤小鸡离开那里。
  它们来到水沟边,沟水很浅,看不出流动的迹象。母鸡找到一些食物,没有分享到的小鸡“唧唧唧”叫唤,一刻不停。母鸡也急着去水沟那边。那边有一垛草堆,可能有果腹之物。母鸡衔些稻草铺在水面上,算是便桥,引导小鸡过桥。
  母鸡果然找到不少食物,一一将它分拣出来,有的摆在显眼的地方,有的直接喂给小鸡,忙得不亦乐乎。小鸡吃饱了,鼓起毛茸茸的嗉囊,行走有些吃力。而母鸡呢,光溜溜的嗉囊,扁塌塌地垂着,跑到水沟边,啄几口水,返回,张开翅膀,把小鸡搂进怀里,蹲在那里。日头火辣辣地曝晒,母鸡眯起眼睛,张喙呼吸……
  我被母鸡的举止感动得泪流满面。饮泣的我,被二哥推醒了。
  我走出寮外,看见猫鼻仍冒白烟,说明窑内的炭柴尚未真正燃烧。父亲正低着头,撩拨柴禾,喃喃自语:“新窑冷,起火慢。”父亲听见我的小便声,转过头喊道:“请让一让,有人小便。”在野外小便,很多大人都会这么说上一句。四周明明空无一人。
  父亲低着头,想把火拨弄旺些。不料,几粒火星“毕毕剥剥”响起,飞溅出来,迅速侧身抬头,还是灼伤脸。父亲用食指沾些口水,抹了抹痛处,坐于远离窑门的木头,连打哈欠。
  我劝父亲去躺一躺,让我看火。父亲不肯,催我去睡。
  回到床上,心想,我这一辈子,真的就这样了吗?我的希望在哪里?我的出路在哪里?我的归宿在哪里?


  [8月3日]杨梅树与鸟巢
  凌晨,如墨的烟色告诉我们,炭柴已燃烧。封上窑门。父亲开始酣睡。
  小鸟,起码有十多种,组成大合唱,一出又一出,你方唱罢,我方登场,热闹非凡。我只认得画眉、红嘴蓝鹊、黑脸噪鹛、褐翅鸦鹃的鸣叫。炭窑附近没有大的灌木。以为小鸟从此背叛我们,远离我们,看来没有。它们集中在对面,那些不好烧炭的树林里。前几天,只有几只,每天相约似地准时鸣叫,第一阵大约始于凌晨4时。小鸟啄破每一天黎明前的黑暗,它们是我们的天然闹钟。近两天傍晚,各种小鸟从四面八方飞来,几百上千只,泊在木荷丛中,“叽叽喳喳”,像是集会,商讨什么大计,又像是抗议示威,一直持续到天黑。向来喜欢小鸟的我遇见这种事,反而怕了。
  今天的任务又是砍柴,为下一窑做准备。
  进入树林,我从阿文身边经过,他正要砍那棵杨梅树,右手雪亮的炭锲顶在杨梅身上,左手扯起衣襟擦汗。梅子的成熟期早已过去;从树枝上看,仍可发现许多果蒂,虽已干枯,但不影响我想像农历五月间硕果累累的情景。杨梅出身不佳,地处岩壁,浑身是瘤,像又黑又大的着重号,强调它生存的艰难。杨梅树也是好炭柴。但我劝阿文别砍它,放它一条生路,留着明年吃杨梅;更重要的是,树上有一只鸟巢,全是头发丝状的管茅花序经纬而成,小巧玲珑,十分精致,像绣球。阿文没有发现鸟巢,被我一说,他好奇地拿下鸟巢,从那个浑圆的唯一的小门看进去,里面竟有三粒鸟蛋,拇指头那么大!他兴奋地叫起来,递给我——哦,碧绿的,翡翠一般。我掏过不少鸟蛋,但从来没有看见如此美丽的鸟蛋。巢在鸟去。它是什么鸟?谅必是一种奇异的鸟。看样子,鸟蛋刚产不久。通常春季才有鸟蛋。这个季节怎么会有?有反季节蔬菜,难道也有反季节鸟蛋?阿文想把它带走,我不让。我接过鸟巢,爬上树,将它放回原处。
  杨梅树因此而幸存。
  透过苍茫的暮色,仰望杨梅树,透出几分刚毅,更有几分凄美,更有几分郁孤。
  小鸟是受到砍伐的威胁而逃离家园吗?它去哪里?会回来吗?


  [8月4日]观颜察色
  起火已三天四夜。轮流值守,全天候,不间断,除了观察火的颜色,主要任务是整理段木,将过大的劈开,太长的砍短,码起来。
  对于“观颜察色”,阿革富有经验,也合符他不急不缓的个性。在这方面,阿文远不如他。阿文不谙技术,只能做砍柴、搬柴、劈柴之类的粗活重活。相比之下,阿革则轻松得多,总在炭窑前面转悠着,一会儿看看窑门,一会儿瞧瞧猫鼻,少言寡语,高深莫测。人想活得轻松,要有一技之长。他的烧炭技术最先进,全村无人掌握。我紧跟着他,担心溜过任何细节。若能学到,别人可要拜我为师。为师的感觉,肯定是不错的。
  阿革伸出螯状的拇指和食指,搛起猫鼻上那两根枝丫,也许烫手吧,他噘着嘴,呵气,像给婴儿把尿。我忍不住笑出声来。“你看,昨天这上面的油还跟麦芽糖一样,绿绿的,黏黏的,用舌尖舔它,有点甜,而现在呢,变黑,不黏,起泡,黄豆似的,挤压它,发出炒豆般的声响,舔它,又是什么味道呢?”他晃动着枝丫,口气和动作颇像江湖艺人。我没有理由不相信他的葫芦药。
  他把枝丫递到我的嘴边。我躲开。他硬要我舔。我皱起眉头,舔了舔,像舔糖葫芦棒那样,感觉有点苦。
  “那就差不多了。”阿革说。
  “差不多?到底差多少?”或许,诀窍就在这里。我追问道。但他故弄玄虚,三缄其口。从甜到苦?先甜后苦?我捉摸不透。
  阿革又蹲下来,挨近猫鼻,面对烟色,眯着眼,瞄准似的,视线随着烟的袅动而袅动,极专注:“你注意到没有,刚烧的时候,烟是白色的,再烧一天,烟变黑,可封猫灶。烟渐渐变蓝,从深蓝到浅蓝,最后到淡蓝,一眼能看透的蓝。赶紧拌泥浆,封堵窑门,封堵猫鼻。这样烧出来的炭,每一根炭都能保持柴的原样,一样的长短,一样的大小,绝对没有烧不透的柴蒂,而且坚硬,轻轻敲它,铿锵作响,燃烧起来,火力猛,又耐久。”
  他嘴角潽着唾沫,说得神乎其神。但愿如此。再过两天,即可出炭。我等待着见证奇迹。


  [8月6日]出炭
  一大早,阿革把封堵窑门、猫灶和猫鼻的石块拆去。炭窑滚出的热气,带着浓重的炭味。由于突然降温,木炭冷缩爆裂,发出“噼噼啪啪”的声响。我趴在窑门看进去,里面全是乌黑发亮的木炭,玄武岩似的竖着,挨挨挤挤。奇迹。堪称奇迹!
  二哥跟我一样兴奋,他将自己的全身弄湿,包括斗笠、衣服、手脚和草鞋,作好出炭的准备。通了一会儿热气,二哥着手出炭,先把堵着窑门的那些木炭取出来,铺上板皮,猫着身子,蹲在板皮上,钻进去,侧过身,递出炭来,一根,两根,三根,我在外面接过,码在一起。木炭又粗糙又烫手,如同刚出炉的砖头,手经不起磨,也经不起烫。每接过一抔木炭,等于引来一股热浪。果然,不到10分钟,二哥憋不住,像吃了毒水的鱼,晕乎乎的,探出头来,猛吸空气;头发湿透,满脸灰烬,垂于下颌的汗珠像一串扁平的黑豆;黑乎乎的大拇指抵住右鼻孔,擤一下,左鼻孔射出一条又黑又长的鼻涕,抵住左鼻孔,再擤一下,右鼻孔又射出一条又黑又长的鼻涕;透了透气,二哥又像蜗牛似的缩回去,继续出炭。过七八分钟,二哥爬出来,“咕噜”两碗水,又舀水泼湿全身,正要重返窑内,被我拖住:“哥,你歇一下,让我进去。”二哥说:“你是——受——不了——的。”二哥的呼吸有些急促。我赶紧递给他一条湿毛巾。二哥仰起头,长吁气,深呼吸……
  二哥不让轮换。他第五次出来时,有些站立不稳,趔趄着,脸色苍白,连喝三碗水,话还是说不出来,不知是流汗过多,还是一氧化碳中毒。窑内一氧化碳浓度肯定是不低的。一氧化碳是一种可怕的毒气,无色,无味,它的存在很神秘,看不见,摸不着,随着呼吸,不知不觉潜入体内,破坏氧气与血红蛋白的亲密关系,掠夺血红蛋白,使人缺氧窒息,以至死亡。一氧化碳堪称“隐形杀手”。前几年,村里就发生过一氧化碳中毒事件:一个乍暖还寒的春天,一户人家晚上给稻种催芽,在一楼烧木炭,女儿和她的闺中密友同睡二楼,第二天早上,两个花季少女,再也没有醒来。一时谣言四起。几天后,诚惶诚恐的乡亲从法医嘴里听到闻所未闻的四个字:一氧化碳。这种魔鬼般的气体,从楼板缝隙钻上来,一边给姑娘以温暖,一边对姑娘下毒手。从那时起,我和许多乡亲一样,开始畏惧一氧化碳。
  而此时此刻,我们却不得不与它打交道。
  趁二哥在不停喘气,我钻进去,仿佛一头慌张的鸵鸟,头部钻入石洞,而尾巴却留在外面,二哥拉住我的脚,想把我拽出来。“就让我体验一下吧。”我不得不这么说。
  进入炭窑,有如投入火炉的炭,燥热,憋闷,将要着火,不,将要燃烧!弥漫的烟尘,仿佛一块肮脏的布,捂住嘴巴和鼻孔,根本不能呼吸;更难受的是无法站立,只能趷蹴着,伸一下腰都不行。此时的炭窑仿佛变成压榨机,人反而成了甘蔗,身上的水分被慢慢榨干。临近中午,终于出完炭。二哥逃生似的,连滚带爬出来,有气无力,如同一团蔗渣。
  炭码在茅棚里,活像古老的城墙。装进去的段木全部按照我们的设想,百分之百变成木炭。父亲拿起两根闪烁着金属光泽的木炭,相互轻轻地敲着,发出银铃般的声音,在清甜徐缓的山风中,袅袅飘荡。


  [8月7日]夜宿深山
  昨天下午,第二窑起火。他们挑炭回家。我留在山上,负责看寮、添火。这是我第一次独处深山老林。
  父亲动身的时候,回过头问我:“怕不怕?”“不怕。”嘴上这么说,其实,我心里怕得很,只是父亲没有觉察出来。
  落日离对面的山顶还有两三丈高,先填饱肚子,让饭为我壮胆。可能是心理作用,感觉天暗得奇快,暮色像中弹的野猪,火速扑到眼前。那些曾令我惊恐得不能入睡的故事,也开始蠢蠢欲动,从记忆深处钻出来:土匪寨,好几个挑夫逃跑,摔下悬崖,化作森森白骨……
  悬崖就在离我不远的地方。
  可恐可怖的故事还有:在这附近,曾有几个烧炭人,为了排遣夜间寂寞,常常凑在一起弹琴,也就是拉二胡作乐,有一次弹至深夜,忘记了“送”,各自回寮。人去寮静,时而鼎片在动,时而碗箸在动,时而汤匙在动,时而饭勺在动,骚动声不断,像是开玩笑。三更半夜,这些异常的动静,很吓人。传说夜间在野外弹琴会引来鬼怪,收场时,务必弹一首专门的曲子,送走鬼怪,否则,它就彻夜不归,搔扰人。故有俚语:“未学弹琴,先学送。”
  老人常说的那些山精树怪,也从记忆深处跑出来,兴风作浪。最可怕的山精,当然是山魈。至于树怪,也跟山魈一样,它的厉害没人见识过,真相也没人揭示过,纯属臆想,各执一词。有的说,树怪白天类似鹦鹉,学叫人的名字,那是不能应的,一应,就会跟着它走向不归路;所以,人在山间,彼此不得喊名字,只能呼“喂”,应“哎”。有的说,树怪喜欢夜里捉弄人,时而砍树,时而破竹,时而滚石,时而又……
  天越黑,联想越多,越害怕。
  给猫灶喂饱柴禾之后,搬一大堆干柴,备在猫灶前。抱来一块大石头,又捡七八个小石头,和炭锲、阔嘴斧一起放在枕边。床前还放一根木棍,那是青冈,铁棍似的,又硬又重,像迎接一场战斗——不知道我的敌人是谁,是自己,是暗夜,是突如其来的野兽,还是悄然出现的鬼怪。准备这么多武器,心里仍不踏实。又想到洋油灯。只要炭窑在烧,放射出来的光亮足以照明,洋油灯就不点。可今晚不能不点。只是,洋油所剩无几,只好把亮光调到最小,像一只浮翔的萤火虫。光,向来是神秘的,即使是微弱的光,其作用也不可低估;我相信它,相信它能驱散黑暗与邪恶;我相信灯亮着,希望犹如睡莲盛开,灯灭,一切都告吹——而此时,我透过昏暗的灯光,看着那些武器,感到好笑,但怎能笑得出来?
  最先惹恼我的,是几只花蚊子。前几个晚上,就有这种蚊子,但没这么多,这么密集。蚊子好像跟我有仇,下手很快,叮咬很凶。打开寮门,反复甩动衣服,终于把大部分蚊子驱出寮外。然而,毕竟寮门、寮壁均为草编,即使弥合再好,也有蚊子可钻的缝隙。在这里,绝对的清静显然是一种奢望。还是看看书吧。书可吸收我的心理压力,能转移我的注意力。《高考复习大纲》带来这么久,一直没打开过,成为聋子的耳朵——摆设。我喜欢哲学,喜欢辩证法。古希腊哲学家赫拉克利特“人不能两次踏进同一条河流”的命题,叫我冥思苦想。而蚊子却不容许,乘机偷袭,我的脖颈、脸颊、耳朵、额头和手臂,所有裸露的部位,都是它们袭击的目标,都是它们饕餮的美餐。不得不放下书,中止思考,用被单把自己裹成茧。很快闷得一身汗涔涔了。令人惊讶的是,那些蚊子的针,居然刺透被单,扎入我的肌肤,抽去我的鲜血,留下长时间的疼痛和奇痒!在与蚊子的周旋中,与蚊子的较量中,我是最终的失败者。在小小的蚊子面前,我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无奈。真想不通,人类可以应对诸如虎豹豺狼之类的猛兽,却奈何不了诸如蚊蝇虱蚤之类的小虫,还有肉眼看不见的病毒!有什么理由骄傲?
  没有信心坚持,并且渐渐地意识到,即使坚持下去,也是无谓的——毕竟烧炭是权宜之计,不可能终身以此为业,迟早要另寻出路。何况父母的愿望,唯一的愿望,是让我再度参加高考,跳出农门,过一种崭新的跟他们完全不同的生活。那些望天田,那些番薯地,是不能指望的——绝不能把自己的命运拴在里面。兄弟这么多,如果都窝在家里,不仅口粮成问题,住厝成问题,婚姻也成问题。
  父亲忧患,母亲更是,常常彻夜难眠,暗下决心:一代做青盲牛①没办法,二代不能再做青盲牛!
  这跟他们的身世有关,跟他们的处境有关。母亲的父亲是个小有名气的土郎中,当过保长,兼营屠宰场,家境不错,但母亲的父母重男轻女,也不看重读书,母亲从小给人家放牛谋生,没进过一天学堂,一字也会被看作牛栏杆。父亲也没有读书的命,好在他天赋高,无师自通,识得一些常用字,至少可以装满一筐吧。他们不可能有“书中自有千钟粟,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的奢望;但对于“山瘦打松柏,家穷囝读书”之类的古训,他们却有一种本能的感悟,有如“种瓜得瓜,种豆得豆”那么自然、直截和透彻。他们常常提起村里靠读书出息的人,羡慕他们本事如何如何广大,生活又如何如何快活;偶见他们从我们的厝边路过,像发现北斗星一样:“你们看看,有读书的人就是不一样,跟施过好肥的庄稼,特别精神,特别有看头。”父母总希望我们能以他们为榜样,发奋苦读,出人头地,光宗耀祖。
  说来惭愧,左邻右舍的同龄人,一个个都乖乖地上学,而已经10岁的我,在父母好说歹说之下,畏畏缩缩地报了名,勉勉强强地上了半天课,就惧怕课堂,死活不肯再去。莫名其妙。老师前来动员。父母连哄带骗。我却东躲西藏。向来温顺的母亲,拿着白晃晃的草镰,到处寻找,最后在榕树下的牛栏边发现了可疑踪迹。那是我挨饿,偷吃苦桃,丢弃的桃核。我躲在牛栏楼上稻草里。如果没有那些桃核,恐怕是很难发觉的。楼层很高,没有梯子,别想上楼。若不攀爬杉木,我也上不去。上了楼,我也把杉木抽上去。光凭母亲的身手,即使架着杉木,也上不了。母亲站在墙脚空喊。我怕得像冬天的泥鳅,她越喊,我钻得越深。母亲喊了一阵,不见动静,气呼呼地走了。我透过墙缝,从她愤怒而倔强的背影判断,她不会就此罢休,可能回去搬梯子来,或是叫父亲增援。总不能坐以待抓吧。见她渐行渐远,我跳下,逃走。母亲闻声踅回。于是,母亲在后面追,我在前面跑,像风呼啸着穿过厝弄,踏过篱笆,跃过田垄,时而直奔,时而迂回。倘若没有母亲手中挥舞的草镰,没有她的且哭且骂,说不定别人会以为传统游戏“躃躃搦”过头了呢。瘦弱的母亲怎能追得上?我没有胜利者的荣耀,倒有失败者的羞耻,频频回头,看着母亲有气无力,拼死追逐的样子,心头隐隐作痛,真想跑过去搀扶她。可是,我又惧怕母亲手中的草镰。围观的人越来越多,年轻的在瞎起哄,年长的则奉劝母亲:不要再追,万一踣倒,头爿耳裂,断脚折手,后悔莫及。我为什么要让人笑话?我为什么要使母亲难堪?我忽然停下,坐在路边,仿佛泄气的皮球,等待母亲的到来,等待母亲的处置。跌跌撞撞的母亲来到我跟前,上气不接下气,“劈——劈死——你!”以为母亲真的会把我当南瓜劈了。母亲的草镰举在空中,僵住,像雕塑。只是,母亲的手在颤抖!母亲的脚在颤抖!母亲的脸在颤抖!母亲的眼神在颤抖!母亲的身子在颤抖!我很害怕,朝着学校的方向跑去,跑进教室,坐到座位上,喘气。不一会儿,母亲出现在教室外,将书箱侧起,从窗棂塞入,慈祥地递给我。母亲转身离去。我面对课本,潸然泪下……
  母亲对我所生的气里,寄托着她的希望,父亲的希望,爷爷的希望,全家的希望。那是由来已久的希望。后来,我成为一名好学生。家里却极端困难,一学期几元的学杂费都交不起,除去减免,剩下的一点点,还要一直拖欠,被老师在班上点名。老师的点名类似于数落,一语双关,点到我最敏感的穴位——我的父亲:“接祥囝欠1.2元。”同学的眼睛齐刷刷看过来,那种羞愧,那种尴尬,至今不忘。父母宁可节衣缩食,四处借钱,也不让我、弟弟、妹妹辍学。父母极守信用。然而,求人如吞三尺剑。有些人不仅分文不借,反而说了一大堆风凉话,什么“你也想囝会当官”,什么“你家没有当官的运,你囝没有当官的命”,使本来就爱面子,不愿求人的父母不知如何抽脚返回。唯独邻居的“步庚嫂”最好,“河弟姆”最好,每到火烧眉毛的时候,母亲就想到她们,随去随借,要多少,给多少,她们满心热忱,从不拒绝。
  遗憾的是,我没能实现自己卑微的理想——考个中专,当个医生,为得心绞痛的母亲治病,也为别人解除疾苦!
  回想至此,寮顶忽然“沙啦沙啦”作响。我有点怕,举锲打去,响声骤停。响声又作。呵斥一声,不停,反而更猛烈,想钻下来,找我计较。坐起来,左手拿锲,右手握斧,毛孔扩张,头皮直麻,许久。
  猫灶的火焰越来越小,该是添柴禾的时候。再怕也要出去。独处深山,金属声响,最能壮胆。举起炭锲,锲銎对着身边的那块大石头,猛打几下,以手腕的发麻,换来些许火星和火药味。火星,响声,火药味,成了我的亲密战友。怯怯地,飞快地,添了柴,钻回寮里,继续与蚊子周旋。
  夜深。无月。热闹只属于夏虫。刚刚睡觉,又被吵醒。蚊子始终没有放弃对血的渴望,对我的袭击。睡去,醒来。醒来,睡去。熬到天亮。
  父亲到山上,我问:“昨夜寮顶'沙啦沙啦’作响,是什么声音?”
  “应该是老鼠。”父亲轻描淡写地说。
  老鼠?仅仅是老鼠?我怎么会被一只老鼠吓着?


  [8月8日]挑炭
  今天,首次挑炭回家。挑炭几乎都用炭篓。前两天编了好多炭篓。阿文、阿革不会编。我也不会。全是父亲和二哥编的。编炭篓跟编匾、编筐、编篮、编畚箕、编斗笠一样,大多从小由大人手把手教出来;聪明人也未必,亦可无师自通,比如二哥,只看别人怎么编,先记在心里,再回家尝试,最后也编得不错。不远处有毛竹,砍来就是。难的是劈篾、编篓。父亲和二哥很讲究,篾片厚薄、宽窄一致,炭篓方格、大小一致,尽管不回收,一次性使用。炭篓像放大多倍的蚕蛹,立起来,跟我的个子差不多高。
  “山逐寒云断,天随暮霭低。”山路仅仅高长,仅仅弯曲,并不算什么,最糟糕的是,路面许多石子,像小滑轮,稍有不慎,就会滑倒,一旦滑倒,说难听一点,那叫:“连骨头都没地方找。”陡峭也是很可怕的。有的路段跟梯子似的,可比华山天险,高个挑炭都怕炭篓后碰,何况我。尤其是“龙崩”那一段,由于山体曾经大面积滑坡,乱石成堆,不知哪个好心人在那里整理过,一条小路从中蜿蜒下来,窄处无可展足,高的须半蹲下行;每块石头都像将要掉落的老牙,看似稳定,实则动摇。此时此刻,恨不得变成传说中一种俗称晕的动物,后脑勺也长有眼睛,确保后头炭篓不碰壁,以防趔趄;石块松动姑且不说,散落其上的石子,都是潜伏的机关。即使空手途经那里,双腿也会发抖。再说,炭篓体积那么大,装满,挑不动,没装满,又不结实,左右为难。只好用筐装炭,筐系子好办,想结多短,就结多短,想结多长,就结多长。我把筐系子结到最短,挑在肩上,仿佛两个大南瓜;人呢,则像南瓜架的一根木柱,斗笠便是一片南瓜叶。想像这些,自己也感到好笑。别人碰见,也会觉得滑稽,有的擦肩而过,又回头注目,摇头晃脑,表情古怪。
  走到半山,跨过横在路中脱皮的大枯树时,脚底打滑,所幸没有倒地。但是,魂魄跑走大半,心脏堵住喉咙,双脚哆嗦得不行,挪动几步,来到岩石上歇息。岩石广大而平坦,表面微白,散落其上的枯叶枯枝,历历可数。眼前有一条树根,约一拃长,弯弯曲曲,略显湿润,暗红色,酷似刚刚掘出的小松树根,随手捡起把玩,看似静止的它倏地仰头,伸出挑衅的信子,猛扑过来——原来是一条小蛇!刚上山时,父亲提醒过我,山林里,老蛇多,蜈蚣多,要小心一些,不招惹它,就会相安无事;有一种俗称松树根的蛇,最喜欢呆在山路中间,比眼镜蛇还厉害,别踩了它。小小的蛇竟有如此高超的伪装本领!
  常说,大船有大浪,小船有小浪;力大扁担硬,力小扁担软。扁担怎么不体谅弱小的我?肩膀被扁担压得通红,磨得发烫,火烙似的,口很黏稠,喘不出气,硬撑到油麻湾。有个同学的家在这里。我曾经去过他家。他的命真好,高中一毕业就补员,就有舒适的工作。也许他的父母还认得我。本想到他家喝茶,又不好意思,只在他家的后山上,一边袅绕的炊烟,一边舔嘴唇。日头像灶膛喷射的火舌。石阶表面荡漾的热浪,使我神志恍惚。路边枯草蒸腾的刺鼻异味,使我难以呼吸。仰望天梯似的山岭,所剩无几的力气,似乎被谁偷了,迈不开脚步,斜靠于岭边的杉树头,借一小片斑驳的树荫,“吭哧吭哧”,直喘粗气,泪汗俱淌。怨恨命运。怨恨暑热。怨恨山岭。怨恨扁担。怨恨那沉重的木炭,真想甩了它,永远甩了它!
  风一丝也没有。若有力气,我会呼唤风的。敞开衣襟,斗笠当扇,被汗水浸透的斗笠带子,也会溅出汗水。体内所有的水龙头完全失控,黄豆大的汗珠从额头上滚落,如同虚脱,俯首可闻炖蛋般的心跳。
  上面下来一人,奔奔跳跳,白色的确良衬衫敞开着,随风嫳屑,像一只白鹇在亮翅俯冲。他和着树林里画眉鸣叫的节奏,吹起欢快的口哨。
  第六感觉告诉我,一定是他。他家就在炭山对面,也就是涧头自然村,我的爷爷和父亲曾经压番薯的地方。他比我早一年高中毕业,当年考上中专,两年后毕业,分配在一个相当体面的单位里工作。今天,他回家。不!应该说衣锦还乡。因为包括涧头以外的几个自然村,整个村庄一千多号人,就他一人通过高考,走出小山村,在许多人一辈子都没有上过的县城吃“皇粮”,人们羡慕得眼珠子都快跑出来了。
  他离我还远,谅必不会注意到偎于杉树头的我,赶紧戴好斗笠,压低斗笠边沿,头伏于膝盖,假寐,如同受惊的穿山甲,缩成一团。以为他会继续奔跳着,箭步而过。可他偏偏停下,轻叩我的斗笠,看我没反应,又翻起我的斗笠,见我睡着,一边小声地“喂喂”,一边扳动我的肩膀。我抬起头,惺忪看他。他先是一愣,继而喊道:“家恬——”尾音拖得很长。彼此相视无语。“怎么,你也烧炭?”他好像在一条河的对岸跟我说话,分贝有点高。“嗯。”我有气无力地点了点头。“唉!”他长叹一气,往前走了几步,又回头看我。他那怜悯的目光,白净的脸蛋,蔚蓝的背心,雪白的衬衫,体面的公文包,锃亮的凉皮鞋,背在身后的那顶麦秸草帽,以及上面的铁路标志和“南昌铁路”字样……
  忽然,记起小时候唱过的山歌:“前山高来后山高,前山后山两把刀,一把刺进云雾里,一把插入我腰间。爬上一山又一山,一山放过一山拦,前山是虎后山狼,一步更比一步难。”喉咙像着了火。艰难地向上蠕动,终于发现一泓水。水从石头上流下,脑海里闪出家中碗橱门所刻的两句诗:“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细看,石头表面不乏厚厚的青苔,虫子般的水垢。水流极细小,几乎觉察不到流的态势、力量和动感,倒像鼎里潽出来的泡沫,跟我一样,有气无力,哪有王维笔下的诗意和美感。水泓又浅又浑,底下是烂泥,可见蠕动的水蛭和不知名的多种水虫;四周有零乱的牛脚印,一堆新鲜的牛屎,弥漫着刺鼻的气息,显然是过往牛羊饮水的地方。我也摘来几片菝葜叶,折成小饮杯,荡开水面秽物,舀些水,总算解渴了,尽管有浓重的异味,并且烫如开水。继续呈“之”字形向上蠕动,艰难程度正如俗话所说的那样:“妇女生囝,挑担上岭。”


  [8月10日]卖炭
  “家里一分钱也没有了,连盐巴都借了好几盏。你们明天回炭山,总要带些鲄囝去吧。”母亲满面愁容。
  我说:“带些黄豆就行了。”
  “你们可以配糟菜,阿革、阿文不行。”母亲始终把他俩当客人看待。因此,伙食费开支增加不少。
  本想过几天,集中一些炭再卖,看来不能等了。
  上午,我和父亲去卖炭。这本是件开心的事。可我无法开心。因为磨破的肩膀还在痛,即使垫上毛巾,也会痛。大热天挑担,穿短裤、光膀、搭毛巾是常态。穿短裤、光膀为凉爽,搭毛巾为护肩、擦汗。我怕羞,都不敢当众吃东西,何况穿短裤、坦胸露背。隔衣搭巾,又显得另类。从老家到梧桐坂中街,要走一小时。我首次以挑夫的模样上街。路上的行人很多,熟悉的,不熟悉的,都看着我俩,眼神怪怪的。我有一种难言的感受,跟在父亲后面,畏畏缩缩,亦步亦趋。“是体体面面的卖炭,不是偷偷摸摸的做贼,有什么好害羞的?”父亲常把我比作裤筒里的虼蚤,嫌我胆小,不出众,满脸都是恨铁不成钢的愠色。
  到了坂中街,几人围拢过来,看热闹似的,这头瞧瞧,那头瞄瞄,这里敲敲,那里叩叩,都说木炭不错。市侩就是市侩。对于他们的出价,我一听,火气就往头上冲,他们也不摸摸自己的良心,那么低的价钱居然叫得出来,也不怕丢失自己的居民身份。坚决不卖,卖不出去,干脆从梧桐大桥摒下算了。我突然萌生这一决绝的念头。穿过拥挤的人群,来到一家打铁店。父亲把担子架在一户人家门口,局促地进去询问。低头拉风箱的铁匠侧过老花镜,摊开左手,伸出五指,意思是一担5元钱。“也想食三骹②!”父亲忿忿不平,扭头出来,到门口时,丢下这一句。我们继续往前走,一个光饼店的的老板迎出来,看了看木炭,“好炭,好炭,”似乎认识父亲,他说:“想卖多少,出个价吧。”
  “叫我出价,也不好说,差不多就行,六七块吧。”
  “你这么实在,我也不还价,这样吧,别人一担6元,给你加5角,怎么样?”那人也挺干脆。
  “称去,称去。”父亲说。
  除去筐重,合计净重200斤,我的80斤,父亲的120斤。父亲接过钱,都是零票,一大把,像一团糟菜,边走,边点,点毕,留下1元,其余卷成一捆,拉开裤头,擩进印袋,食指又伸进去,向下压压,再扣上纽扣。印袋是缝在裤头内里的小袋,可放私章,也可放钱。裁缝师傅一般只给长裤缝印袋,不给短裤缝印袋。那是母亲的创意,挺实用。没走多远,父亲拐进光饼店,提出席草穿着的一串光饼,总共10块,交给我,叫我先吃一块。刚出炉的光饼,余热还在,好香。我先撸出一块递给弯腰整筐的父亲,他仰起头,咬住光饼,一缕口水顺着光饼边沿淅沥下来。
  一块光饼5分钱,剩下5角,握在父亲手心。
  光饼串和筐挂于扁担,背在身后,右手搂住扁担,左手拿着光饼,边走边啃。虽不文雅,倒也是不错的享受。
  从坂中街过来,到达大街,即梧桐街。父亲在一家鼎边糊店门口停下,转过头来,向我噘了噘嘴。一碗鼎边糊两角钱。父亲大概想把手中的余钱花掉,如此大方,让我窃喜。小时候,不懂得撒娇的我,有时也作些撒娇的样子,博得大人的欢心,带我上街——走那么远的山路,就为吃一碗鼎边糊,或者一个肉包,或者一块馒头——每次满怀的愿望未必都能实现。
  正要跟随父亲进去鼎边糊店时,我瞥见她也在埋头吃鼎边糊。她是我初中二年级的同学,居民户口,家在街道。她留给我的印象并不好,当然不是长相问题,而是她看人的目光,走路扭动的姿势,折射出来的那种令人讨厌的优越感——可以肯定地说,除了我,没有哪一个农业户同学能在她眼角的余光里。语文是我的强项。她坐在我的前桌,经常有求于我,甚至抄袭我的作文。后来,她考上大学,读了一个很吃香的专业,有了一份很吃香的工作。而我这副模样,怎敢见她?我躲在隔壁的小弄口,等待父亲出来。
  不一会儿,父亲出来,拿着一个馒头,东张西望。我赶紧迎上去。“鼎边糊都舀了,你跑去哪里?”父亲把馒头摔在我的手心,气乎乎地走了。
  我把馒头放入口袋,在后面默默跟着。又想,我这一辈子,真的就这样了吗?我的希望在哪里?出路在哪里?归宿在哪里?


  [8月12日]神秘的事
  今天是七月十六,进山以来的头一个牙日。
  按照传统习俗,到山里做事的人,每逢初二、十六,都要做牙。昨晚,父亲回家,为做牙备东西。
  父亲回到山上,顾不上歇息,便在炭窑前面的空地上忙碌起来,一处摆着:一份煮熟的“大耳”,一盆捞过的粉干,点燃一合红烛、三炷香,化过三千纸钱;附近的另一处摆着:一碗菜,一碗饭,点燃一炷香,烧过一些冥衣。这就算做牙了。据说,做牙是请福德正神,即掌管土地之神——土地公,祈求它的保佑。
  传说,张福德生于周武王二年,天资聪颖,从小孝顺。36岁时,当上朝廷税官,一生为官廉正。享年102岁,死了3天,容颜不改。一户穷人用4块大石头,围成石厝祭祀他。后来,这户穷人发家致富,左邻右舍以为,那是福德保佑的善果。于是,纷纷解囊,打造金身,盖庙供奉。福德被百姓尊为福德正神,被皇上封为后土。民间奉祀绵延至今,于每月初二、十六举行。走进乡村,无论田间地头,还是路旁渠尾,都能见到一种小神庙,或土木构筑,或石块垒砌,摆一香炉,那是土地庙。许多人在它的面前,顶礼膜拜,祈求庇佑:出入平安,五谷丰登,六畜兴旺,财源茂盛。
  通常见到的土地公造型,是长者风范,白须,银发,笑容可掬,和蔼可亲,身板硬朗,一身地方员外打扮,一手捧元宝,一手执如意,像是智慧的化身,令人肃然起敬。吴承恩笔下的土地公更是神通广大,孙悟空遇有难题金箍棒往地上一戳,土地公从地里钻出来,大显身手……
  小时候,对于有些事甚感好奇,总想问询,但也有所顾忌,有时一开口,大人立即板起脸孔:“伲米①,眼可看,嘴莫讲!”于是,噤若寒蝉。
  
  ①伲米:小孩子。
  大人的忌讳总是很多,过年不必说了,即使在平时,也有不少忌讳,束缚自由的心灵。比如明明是猪肉,大人却拐弯抹角,叫什么“大耳”。莫名其妙,也要遵从学舌,否则,就会惹来什么麻烦或灾祸似的。晚上做噩梦,上半夜鸡叫,眼皮跳动,吃饭呛口,不小心打破杯盏碗碟……全被当作坏征兆,影响人的情绪,改变人的行为,畏缩畏尾。真是不可思议。
  请过土地公之后,天色从明亮转向灰暗,炭窑前的那棵青冈栎的叶子由碧绿渐变为绯红。青冈是气象树,叶子变红,预报近日有雨;恢复原色,亦即雨过天晴。午饭后,果然下起倾盆大雨,雨水横流,灌满猫鼻。阿文大发牢骚:“做什么牙?做骨头④!”他在责怪土地公不显灵。父亲训斥他不要胡言乱语,但他仍不闭口,又说了一句对土地公大不敬的粗话。
  傍晚时放晴,阿文去砍柴,才砍两刀,一刀就砍在自己脚面上,血流如注,嗷嗷大叫。
  父亲赶紧点两炷香,拜大地时,口里念念有词。我听不大清楚。应该是替阿文向土地公道歉。
  “难道阿文真遭报应?”我问父亲。父亲满脸严肃,一声不吭。
  “神秘的不是世界怎样,而是世界是这样!”我无法完全理解奥地利哲学家维特根斯坦的这句话,谁能为我揭示这些神秘?


  [8月18日]捡野菇
  这几天,天气很反常,总觉得有什么笼罩在头顶上,又闷又热;午时一过,天空便烦躁起来,黑着脸,像涂了炭粉,要么乱发脾气,炸响雷声,宣泄一阵暴雨;要么寂然无声,挥泪似的淅沥几缕流苏般的阵雨,继而破涕为笑,晴天丽日。人们通常称这种雨为“出菇雨”。对夏秋季节这种忽热忽凉、忽雨忽晴的天气,习惯叫它“出菇天”。
  地里憋不住的菌类争先恐后钻出来,弥漫着野菇生长的气息。下午,封了窑,他们挑炭回家。我独自留下,深感寂寞,只好找书作伴,在麻袋里翻着,翻着,翻出一本旧笔记,打开一看,有一段背得滚瓜烂熟的记录:古今之成大事业、大学问者,必经过三种之境界:“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此第一境也。“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此第二境也。“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此第三境也。笔记是我1983年高考失败后,去永泰二中补习时做的。秋季开学之初,同学们和我一样,沉浸在落第痛苦之中,李平老师来上课,看到许多人伏在课桌上打瞌睡,他一言不发,在黑板正中间工工整整写下这段话,自己念了一遍,说这段话出自我国著名学者王国维《人间词话》,依次源自晏殊的《鹊踏枝》、柳永的《凤栖梧》、辛弃疾的《青玉案•元夕》,进行了意味深长的解释。作为数学老师讲解文学经典,感觉本来就不同,况且他传授的又是人生真谛,奉献的又是“心灵鸡汤”,尽管他的语气很平缓,却如雷贯耳,我们振作起来,正襟危坐。我如获至宝,迅速记下。从此以后,这几句话成为我个人的“圣经”。然而,想想眼前的处境,心情也跟着天气烦燥起来,书没法看——不远处,画眉一直在鸣叫,似乎在向我召唤。农谚说:“阵雨三下午。”已经下够,该是放晴的时候。索性到树林里走走,浓郁的森林气息,丰富的负氧离子,不仅可滋养身心,或许还能捡些野菇呢。
  先到离炭窑不远的阔叶林里,但见遍地野菇,千姿百态,平铺的,簇拥的,白的,红的,灰的,花的,单朵的,丛生的,使人眼花缭乱,欣喜若狂。第一次见到如此稠密的野菇,以为是梦里的情景。捡哪一朵都不是。因为分不清哪一种有毒,哪一种无毒。我只知道5种野菇可吃:茶树菇、松树菇、柿树菇、肥菇、红菇。说实话,我只认得前三种,也就是说,只有这三种,才能把它们的名字与实物联系起来。世上的毒菇很多,仅验明正身的就有100种。其中剧毒十多种,比如毒蝇伞、秋盔孢伞、白毒伞、肉褐鳞小伞、鹿花菌、钟型花褶伞、月夜菌、包脚黑伞。毒菇外形跟可食菇极相似,有的长相更好看,色泽更艳丽,不是内行,着实难以分辨,好比看人,人心隔肚皮,知人知面难知心。所以,野菇中毒事件时有发生,轻则腹痛、头晕、抽搐、呕吐,重则疯癫、死亡。因此,每一个人都要控制自己的食欲,千万别乱吃。什么地,出什么菇。这里没有油茶树,不可能出茶树菇;没有柿子树,也不可能出柿树菇。肥菇也是灌木林里的一种野菇。肥菇应是土名,可能因长相而得名。我曾在别人家里吃过一次,味道不错,从蓬松的口感中,可以想像它肥胖的模样。眼下属于“三分阳,七分阴”的地方,有一片米槠、罗浮栲、闽粤栲等阔叶树混交林,地面腐殖质相当丰厚,又值“稻苗乌,出红菇”时节,可能有红菇。红菇是一种极为珍贵的野生食用菌。常用它为产妇补血。富有人家则多用它来滋补身体。我从未见过鲜活的野红菇,从未见过它的生长状态。这么好的生态环境,肯定出过杂菇,俗称菇探。如果地里有红菇共生菌,应该会出红菇。经过仔细寻找,终于发现一丛五朵色泽鲜艳的红菇,像蒙着红盖头的“五朵金花”。或许是正红菇,先捡起再说。也捡些别的野菇。
  走向一片针叶林。那么高大茂密的松树林,谅必不会让我失望。我捡过松树菇,对它有些感性认识。我愿意向你介绍它的另一个有趣的名字——在我的老家,许多人不叫它松树菇,也不循规蹈矩地叫它蘑菇,而别出心裁地叫它猫狸菇。因为它的表面有一层灰蒙蒙的如同灰烬的细腻粉末,酷似灰猫狸的毛色。果然不出所料。松针厚积的地方,猫狸菇的长势,叫我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那么密集,那么苍劲有力。无数的猫狸菇合力举起厚厚的松针,像许多小千斤顶顶起毛茸茸的木板,又像许多顽皮的孩童托着竹匾或簸箕玩耍,令人叹为观止;一块屁股大的地方,就能捡满一篮甚至一筐。松针稀薄的地方,猫狸菇则稀疏些,含羞的,披着不像样的盖头——草帽似的松针,或是斗笠似的枯叶,难有上述体面的景致;不过,这样更能看清它们的独特风姿——素面朝天,雄赳赳,气昂昂,阳刚十足,无论它的色泽,还是它的形状,都足以使女人害羞。话要说回来,猫狸菇可是野菇中的珍品。吃猫狸菇有多种方法,首推切成薄片,茶油干煸;若作为鼎边糊佐料,鼎边糊非常好吃——不论何种吃法,它的美味,仅用“清甜”两字描述,肯定是苍白的,不到位的,显然亏待了它——而我又想不出更精确的语言。“人莫不饮食也,鲜能知味也。”孔子也曾感叹知味难。其实,精确描述一种味道也不容易啊,如同聆听一种复杂而美妙的声音,只可意会,而不能言传。由于没有器具可盛,只捧回满满的一斗笠野菇。
  正当我想像野菇美味之际,附近忽然响起一连串“嚓啦嚓啦”的响声,定眼一看,原来是一群几十只,似鸡非鸡的家伙,在树下奔跑,像追逐什么,如同掠过地面的小旋风,无法看清它们的真实面目。对于这群不速之客,我既兴奋又恐惧。不过,注意力高度集中的我还是像摄像机似的摄下它们的大致影像:个头与家鸡差不多,每只重约三四斤;喙像鹰,似铁钩;尾巴比鸡略长些;毛色有黑的,有白的,也有花的,极漂亮。我认得雉鸡。它们像雉鸡,又不像。听父亲说过,这种鸟组织纪律性极强,白天在树下成群活动,晚上则集结树上隔暝,若被猎人发现,放一枪,掉下一只,再放一枪,又掉下一只,谁也不愿飞走,似有前仆后继的英雄气概,树上有多少只,就会被打下多少只。它们究竟是什么鸟?不得而知。也许会成为永恒的谜。从此以后,我再也没见到它们的踪影。
  人在山林里,总会遇到一些奇奇怪怪的事。在我捡野菇的时候,一只蠓虫,黑色,米粒似的,一直在眼前翩翩起舞,无论怎么拍打,它都能轻巧躲过,瞬间消失,又复出,惹得我恼羞成怒,却又无可奈何。还以为眼睛突然患上飞蚊症呢。
  傍晚,父亲回到山上,拨开野菇,瞥一眼,说:“除了猫狸菇,其他全是毒菇,没有一朵能吃的。”
  “有毒?那么漂亮会有毒?”我疑惑不解。
  “漂亮未必是好,难看未必是坏。毒菇大都好看,越好看越有毒。”父亲见我扫兴,接着说,“有路不搭船,有菜不吃菇。野菇还是不吃为好。”


  [9月20日]一声喷嚏和两只山麂
  下午,如果不是几只知了在做告别式的鸣叫,可谓一片岑寂。忽然,一声喷嚏爆发,犹如霹雳,回荡空谷。如此响彻的喷嚏,似乎只有父亲打得起来。麂也许从未听过这样的喷嚏,立即从对面树林里踔出,速度极快,与其说是它们自己踔出来,不如说是父亲的喷嚏打出来。大的跟家羊相似,两角呈倒立的“八”,光亮,乳房低垂,显然处于哺乳期;幼崽像出生不久的小羊羔,黄褐色,紧跟在后面,一踔一跳,不大会走路。进山至今,我第一次见到麂。以前在山上偶尔撞见的都是大麂,小麂还是头一回晤面。多么可爱的小宝贝!真想叫它过来,让我抱抱,就像抱着小羊羔亲热一样,一点也不会伤害它。可惜,它不可能明白我的善意,不可能听从我的召唤。因为激动,叫声近乎猛喝。小麂惊呆。母麂也竖起警醒的耳朵,与我对视。闪念之间,我竟想抓住它,不由地追逐小麂,像曾经追逐刚刚学飞的小八哥或小麻雀,或许也能得手。母麂沉着应对,没有马上逃离,仍在叫唤小麂。小麂没什么反应。直到我逼近,即将抓住小麂,母麂才感到失望,尖叫一声,飞跑。小麂落在后面,拼命追母麂,追不上,越离越远。而我离小麂却越来越近,它的后腿几次差一点被我抓住。其实,母麂并没逃远,就在峭岩上观察小麂的动静。我好累,停下喘气。小麂也跑不动。忽然,母麂直冲下来,气势汹汹,逼到我跟前,怒目圆睁,好像要跟我决斗。我被它突如其来的举动吓慌,险些滚下山去,幸好抓住一株覆盆子;但是,手掌被覆盆子的利刺扎出几个很深的血口,痛得龇牙咧嘴,停在那里。母麂趁机护着小麂往山顶逃走。
  麂是有灵性的动物。我曾听说过一个传奇故事:猎人持枪追赶一只麂,从山上追到山下,山下是广阔的田野,没有藏匿之处。麂很聪明,不跑向田野,反而跑入山脚下的一座古厝,遇到正在猪圈喂猪的老太太,迅速钻进她的长衫底下。面对这突奔而来的麂,老太太没有惊慌失措,而是像面对突奔而来的孙子,撩开长衫下摆,罩住它,若无其事地,继续喂猪。猎人接踵而来,气喘吁吁地问:“看见麂不?”老太太镇静地摇摇头。猎人满腹狐疑地走了。麂也没有马上离开,还跟着老太太。老太太把麂关在房间里,去割番番薯叶来喂它。直到天黑透了,老太太才放麂归山。麂临走的时候,向老太太点头三下,标准的三鞠躬。两年后的一个黄昏,那座古厝沐浴在夕阳的余晖中,炊烟袅袅,一派祥和。麂不知从哪里跑来,踔进老太太厨房,咬住她的裤脚,拉着她往外走。老太太一离厝,后山就轰隆隆响起,山崩地裂,泥石流像巨铲,倾刻铲走了整座古厝……
  父亲在另一边山坳里砍柴,不知道我去追麂。收工时,我兴奋地告诉他:“差一点搦到一只小麂。”
  “小麂?”父亲不相信。
  我说了追麂的全过程。
  父亲说:“山上无死鸟,海里无死鱼。真的搦到,不是好事。”
  的确如此。几年前的一个秋天,好多人在田里种萝卜,傍晚时分,后山上传来一只麂的哀鸣。原来,它被一条天狗跟踪。天狗亦步亦趋,随时都有可能咬死它。疲惫的麂一直往山下走,走进田垄,走向人群,寻求保护。天狗放弃即将到嘴的猎物,极不情愿地逃离。许多人只感到稀奇,纷纷惊叫,并不动手打麂。只有一个当过教师的人举起锄銎,猛砸过去,麂当即毙命。事后不久,那人上山踣断了腿,不能行走。别人都说,那是麂对他的报应。
  很小的时候,我就大人说过天狗的厉害:天狗吃羊,好像老虎吃苍蝇,不费吹灰之力;即使遇到庞然大物——一头黄牛或水牛,它们也会明确分工,从容应对,一只踔上牛头,双爪搭进牛鼻孔,钳制牛鼻子,让另一只对准牛最薄弱的部位——屁股,用利爪猛抠,抽出血淋淋的肠子来。除非碰上牛群,牛们又将臂部顶在一起,才会有一场斗智斗勇……后来,我上山砍柴时,见过一次天狗。它们结伴在悬崖上嗥叫,跟我对视。远远地看,它们类似一群灰狗,只是双耳直竖,始终处于高度警觉状态。其实,它们是灰狼。但我一直不明白,乡亲们为什么叫它们不叫狼,而叫天狗。我知道,天狗是蒙古民族图腾文化的标志;蒙古人最崇拜的是天,他们将狼敬为天狗,等于神化了狼。盘洋与蒙古天各一方,对于狼的相同尊称,仅仅是一种巧合?如果不是,彼此之间究竟有什么关联?很早很早以前,盘洋有过狼图腾吗?


  [10月5日]炭窑被砸
  上午,父亲、二哥和阿革、阿文回到山上时,我正在离炭窑不远的地方砍柴。那一片树林已经砍光,路从中间盘旋而上,任何人走上来,都能一目了然。阿革、阿文蹜蹜到最前面。父亲、二哥赶不上,距离越来越远。以往都是一起走的,要么父亲打头,要么二哥打头,阿革、阿文比较拖拉,尾随其后,有说有笑,从不闷声闷气。果然不出所料,阿革一到炭窑,就大声嚷道:“烧个屁,砸掉,统统砸掉!”阿文、阿革同时举起木棍,砸向炭窑。所幸窑面坚硬,没有立即塌陷。
  父亲、二哥猛冲上来。
  我提着斧头,一边从枝杈交错的山场飞跑过去,一边猛喝道:“不要乱来!你们不要乱来!”他们看见我手里锃亮的阔嘴斧,似乎有些怕,放下木棍,拄在地上,彼此成三角形对峙。我把斧头横过胸前,斧柄死握在手中,锋刃朝向他们,犹如上弓之箭。其实,向来胆小的我比他们更害怕,手在颤抖,脚在颤抖,心也在颤抖,只想借斧头来虚张声势,吓唬他们,哪敢砍杀;再说,他们身强体壮,我在他们面前,就像猫面对老虎,色厉内荏。阿文蹭过来,企图接近我。我后退两步。阿文也不敢进逼。僵持一会儿,阿文逼近。我又后退两步,挨到寮门,没有退路。阿文扔掉木棍,又蹭过来,也许他知道,我不敢劈他,忽然抽左侧抱住我,像铁箍一样紧箍着。我灵机一动,身子向下一缩,撩开马步,为被箍的双手赢得活动空间——连贯的动作,应是用斧柄向后猛捅他的腹部——只要捅他一下,他就会松手;但我怕用力过度,伤害他,仅用斧柄顶他,像千斤顶那样,将他慢慢顶开。而他却要夺去我的斧头。我猛地转身,居然一起摔倒在地。他想把我压在地上,被我翻过来,反压在下面,扭成一团,时而我在上,时而他在上,一直翻滚,滚过窑埕,滚下山去,滚入管茅丛中,滚出一条又深又长的草沟。
  阿革趁机狂砸炭窑。
  父亲和二哥赶到时,我和阿文还在管茅丛中,像两头殊死搏斗的野猪,“稀里哗啦”作响。不过,斧柄已压在阿文颈部,他无法动弹,扭动几下,闭起眼睛,装死,像狡猾的鼹鼠。父亲一看,以为阿文已死,大惊失色,迅速推开我,扶起他。阿文还没站稳,抬起右脚,踢向我的下腹,我侧过身,他踢空了,失去重心,向前扑倒。
  父亲扶起阿文,问他有没有受伤。阿文摇摇头。又问我怎么样,我心跳厉害,说不出话来,也摇摇头。
  炭窑被砸之后,尚未完全熄灭的木炭,重新燃烧起来,烈焰冲天,即将出窑的木炭渐渐化为灰烬——阿革还不住手,还站在炭窑边上,狂砸烟囱,狂砸炭窑的边边角角,手下一点也不留情。父亲和二哥沉默着,不知是无奈,还是克制。我心中的怒火像熊熊的炭火,点燃了一个罪恶的念头:将阿革捅到炭窑里——真的,只要我用木棍轻轻一捅,只顾低头砸窑的阿革就掉进炭窑,活活烧死。所幸,我的理智仍占上风——让他们砸去吧。毕竟我们受爷爷的影响太深太深。“让人三分未叫输”,“进一步逼虎伤人,退一步天高海阔”,“被人打睡得着,打别人睡不着”……这些都是他老人家灌输给我们的。祖祖辈辈心地善良,向来谨小慎微,与人为善,从不害人,从不作孽。
  砸毁炭窑之后,他们往山上逃跑。“还好没有伤着他们。这路,他们不熟悉,能到家吗?”父亲为他们担心的同时,也感到遗憾,“吃这么久,住这么久,叫他们算些伙食费,会惹出这么大的祸。如果还有粮食,那也无所谓,就算接济他们。真想不到啊!”
  按照事先约定,他们伙食必须自理。因为他们搭伙,不得不改善伙食;没有他们,几乎不买鱼,不买肉,即使过节,也是如此——炒一碟黄豆,甚至只炒一把盐巴,泡一海碗韭菜汤,照样敷衍三餐。口粮不足,籴些应付。一斤大米5角8分。他们的饭量,每天起码一斤以上。昨天晚上,在计算伙食费时,只想算点意思,每天5角5分,即饭钱5角,菜钱5分,而且不计节日,不计做牙,权当款待他们。他们的嘴唇噘得老高,简直可挂猪屎篮,当面不说,背后又嘀嘀咕咕。今天吃早饭时,他们还是一言不发,怒气冲冲,重手重脚,碗筷摔得噼啪响。父亲已有不祥的预感,眼皮频频跳动。
  同吃这么久,同住这么久,共事这么久,他们怎么翻脸无情?我们究竟错在哪里?


  [10月11日]搦棘胸蛙
  今天上午,新窑烧好第一窑炭,刚刚封上。这几天,父亲和二哥回家。火色是我看的,窑也是我封的。头一回把窑,难免有些担心。
  下午,天气闷热,人也烦躁。我在山涧边砍树,砍了几棵,感觉没劲,躺在山涧边的石头上歇息。石头平坦如床,光滑如镜,冰凉,舒适。只是蚂蚁不少,不时爬上身体,弄出痒痒来,拍死它,可能遭蜇,还会留下秽物臭味;半睡半醒之中,弓起食指,弹掉它。仰望如盖的绿荫,发现繁密的枝桠间一条藤在动,像麻绳,朝着我的头顶上空缓缓穿过来。警觉地坐起来,定睛一看,不是藤,是蛇,从未见过的一种蛇,身体细长,约两尺,淡黄色,脖颈特小,绕有一圈红色,像精致的项圈。蛇无论有毒,还是无毒,色泽越艳丽,越令人害怕。捡起一粒石子掷去,“哗啦”一声,像是老蛇消失的声响,又像是枝叶发出的声响。睡意反弹回来,迷糊之中,一只雪亮的白鹇如一阵清风吹过。棘胸蛙也叫起,干咳似的,接连不断,相互较劲,越来越热闹。可能要变天,否则,不会出现这种现象。我有些兴奋,但不知叫声从那个潭溅起。潭很多,或大,或小,或深,或浅。如果说山涧是一条曲曲折折的南瓜藤,那么,大大小小的潭便是鳞次栉比的南瓜。棘胸蛙似乎觉察到我的响动,渐渐地,集体休声。若能再叫,循声而去,也许可找到它们的藏身之处。我等待许久。它们却一声不响。棘胸蛙的行踪正好与人相反,夜出昼没。凡是潭底没有什么污垢,看下去很干净,似乎清洗过,必是它们经常活动的地方,它们肯定躲在光滑的洞穴里,过着甜蜜的生活。白天想搦它们,没那么容易,除了戽干潭水,搬开石头,别无良策;而每个潭几乎都是无底洞,水都是来无影去无踪,围追无效,堵截无果,即使戽干,许多石头也搬不动。最直接的是,伸手去摸——摸到它的可能性极小,说不定还会摸到水蛇。出于好玩,摸过几潭,什么也没有。还是等到天黑吧。
  日头下山时,下起小雨,气温有所下降,但不至于降到15℃以下。经验告诉我,只有达到这一临界温度以上,棘胸蛙才会出来,或伏在水潭裸露的石头上,或趴在山涧两旁干燥的地方,或纳凉,或觅食,各得其所,各行其乐。
  为搦棘胸蛙,我壮起胆,提着风不动,摸进山涧。灯下的情景,让我大吃一惊,两条竹叶青,浑身碧绿的蛇,泊在石头上,全然不是白天半死不活的模样,不停扭动身子,像交媾。但愿不是。因为大人说过,看见蛇交媾,衰运。让我大吃一惊的,还有棘胸蛙,那么多,以为看走眼了。它们东趴一只,西蹲一只,临危不惧,岿然不动——它们是复眼,面对单色光,等于睁眼瞎。人就利用它们的这种特性,轻而易举地搦它。常搦棘胸蛙的人都懂得防护,预防蛇咬,戴帽,戴厚手套;预防滑倒,穿厚袜。我没有任何防护,务必格外小心。一手提灯,照着棘胸蛙,一手拿棍,见到蛇,就把它挑下潭里,接近棘胸蛙,稍稍弯腰,张开大拇指和食指,像灵巧的镊子,钳它的腰椎。一钳一只,俯拾即是。钳住的部位,正是棘胸蛙的软肋,怎么挣扎都是徒劳的;不过,它跟青蛙相似,紧要关头,它们使出自己的看家本领,射出一注尿液,作为它们愤怒的子弹——更多的是恐惧,那叫屁滚尿流。这也是棘胸蛙给恐惧一词所作的生动注脚。有人说,第一次去搦棘胸蛙,要折断它的第一只脚,放生,以求平安。对此,我表示怀疑。不到一炷香的功夫,就搦了二十几只,收获不小。割条细藤系着,长长的一串,好沉。它们胡蹬乱踢,激烈抵抗。个头较大的,表现最突出。也只有雄性棘胸蛙,才如此桀骜不驯,胸部密布刺疣,如同短髭,手指触及,粗糙——在你感觉粗糙的时候,它的两只前脚已抱住你的手指,企图把你钳断。
  棘胸蛙为山珍,味美,滋补,可解热毒,老少皆宜。清炖之前,洗净,放入器皿,醉以红酒,催其排尿,和水共炖,效果尤佳。人们都这么说。
  回到寮里,身体不适。躺了许久,依然难受。不知为何,怪罪于棘胸蛙;算了,放掉它们吧。
  不见好转。头晕,手足冰凉而潮湿,浑身束缚、酸痛、乏力,辗转难眠。不料,父亲、二哥回来。他们连夜上山,尚属首次。或许是心灵感应吧。父亲以老中医的架式,展开望闻问切,捏捏我的手,说:“有点湿。”摸摸我的脚,说:“有点冰。”看看我的嘴唇,说:“有点紫。”翻起我的衣服,食指和中指并拢起来,紧贴胸脯,自上而下,连刮几下,说:“还好没发斑。”“快折一根刺来!”父亲一边对二哥说,一边去拿碗,拿茶油,给我刮痧——从肩背,自上而下,用力地刮着,“吼哧吼哧”。如果不是我的皮肤失去痛感,肯定受不了,非扭动不可。“焌水很重!”父亲啧啧不已。我看不到自己的背部,但可以想像自己背部此时出现的状况:刮了几下,就发红;再刮几下,就发紫;接着冒紫斑,继而成片,紫红一片。
  二哥折来一根椤木石楠刺。父亲解下裤带,那条乌黑的小带子;左手捉住我的指头,用他满是硬茧的右手,从上往下撸我的手臂,一直撸到指尖,粗糙、坚硬使人难受;用带子缠紧指头末节,使指背鼓起,完全充血,轻轻一桊,确切地说,是刺尖轻轻地扎破表皮,再轻轻地挑起来,像蚂蚁叮咬,尚未感觉到痛,血珠便冒了出来。“跟灰乌籽⑤一样,再不把它放出来,会没命的。”父亲叫我看血色。我看不懂。桊完手指,再桊脚趾。几乎不痛。父亲的功夫真好。不过,有的指头也桊不出血,或血量太少,需要挤压,或重桊;如果不行,改从指尖桊入,必出血,但很痛,跟受刑似的。随即,父亲又让我憋汗,盖在被单里,密不透风。若在家里,母亲还会煮一海碗粉干,放入几粒红透的朝天椒,让我吃,辣得很,边吃,边呵气,或者熬一大碗红糖生姜汤,趁热喝下,以利发汗。捂住一会儿,大汗淋漓,顿觉浑身松爽。只是,头还隐隐作痛。父亲又用另一招:拔火罐。我见识过小火罐的厉害。小时候,家里谁头痛脑热,就使唤我去上厝,向“细弟婆”借火罐。那火罐是铜的,小巧精致,幽幽发光。火罐一拔,病根十有八九可消除。山上没有火罐,米管将就,粗纸包一粒小石子,顶端蘸些茶油,便是火芯。对着眉心拔一罐,“噗”的一声,吸走头痛,只留下一块银元般的红色肿块。见效比什么药都快。生存智慧如此简单,又如此深邃!
  “难怪我在家里很烦躁,睡不着。”父亲坐在床边,见我没睡意,又给我说村里的逸事:几个人去搦棘胸蛙时,常常会看到一只大棘胸蛙,很想搦它,又不敢。为什么不敢?因为它实在太大,从未见过,而且老趴于一处悬崖,伸出头来,阅读过往行人,类似古希腊神话中那个吃人的怪兽:斯芬克斯。悬崖起码有一人一挺手那么高,底下虽有可供落脚的地方,过于狭窄,前面又是深潭,它在上面,像坐山雕。只有一人不怕死,踔过,立地,伸手,搦蛙,转身,回跳。那人又惊又喜,对大棘胸蛙说:“我吃这么大都没有搦过这么大的棘胸蛙。”大棘胸蛙说:“我吃这么大都没有被人搦过。”奇怪,大棘胸蛙会说话?那人被吓得半死,赶紧扔掉。从此以后,那人再也不敢搦棘胸蛙。听罢,我的毛孔竖起来。父亲和二哥睡得也不安稳,每隔一会儿,父亲摸摸我的手脚,触触我的额头;每隔一会儿,二哥触触我的额头,摸摸我的手脚……
  焌水的确很可怕,轻则生病,重则死亡。我所知道的,村里就有三人死于焌水,一个上山放牛焌水,死于半路;一个上山砍柴焌水,没有及时救治,拖了两天,死亡;另一个是我的二舅,正月初四上午上街购物请春酒,一到家就用水清洗,导致焌水,因救治不当,不是喝驱寒的生姜红糖汤,而是喝性凉的牡荆根熬的汤,拖到第二天晚上断气了,年仅35岁,扔下阿妗和表弟,十分凄惨。


  [10月13日]不想烧炭
  早起的画眉已叫良久。天渐渐亮开。实在懒得睁开眼睛。这时节,山里的天色最美,尤其是清晨。
  脚上被管茅割破的几处伤口也醒了,痛得厉害,不让我赖床。原来伤口均已化脓,肿得像变质的樱桃,轻轻挤压,脓包就破,淌出脓汁。先撕一片破布擦去浓汁,再往食指末端呸些唾液,涂抹伤口。据说,清晨的唾液可愈合伤口。白露之后的露水很毒,沾了露水的伤口,无不溃烂,无论你的自愈能力有多强。
  连续砍伐几天,父亲和二哥累得够呛,还在酣睡。我正忙于生火煮饭。
  当我趴在灶前呶嘴吹火的时候,一只大鸟忽然从头顶掠过,拖着扫把似的尾巴,打出一股强大的气流,使不寒而栗。大鸟没有鸣叫都瘆人,若是鸣叫起来,恐怕会惊天动地。
  父亲和二哥迅速溜下床,四处张望。“什么飞过?有没有看见?”惊讶地问。
  我惊魂未定,说不出话来,机械地点了点头。忽然想,如此奇异的大鸟,是神话里的凤凰吗?
  父亲说:“可能是山凤。”很早以前,这里曾有过一种大鸟,人们不知道它是什么鸟,就叫它山凤。
  上山以来,常常看见老鹰浮翔于山顶,有时窜入对面山村捉鸡,掀起满村的惊涛骇浪。遇见这么大的鸟,距离又这么近,着实又惊又喜,尽管没能看清它的模样。
  新窑烧的炭今天出来,跟旧窑没有两样,无论质量,无论数量。看来,我们已掌握这一技术。说实话,刚开窑的那一刻,我是很紧张的。
  这本是值得庆幸的事,可我却莫名其妙地感到内疚——砍伐太多太多的灌木。盘算着,大约每周要砍80棵饭碗那么粗的灌木,才能烧出一窑炭。换句话说,我们将以每月300棵的速度鲸食这片树林,不出一年,再过去的几座山头将被砍得精光。我们毕竟不像张思德烧炭是为了革命事业,有着伟大的意义,我们仅仅为了个人的温饱。
  按照目前的价钱,每担木炭可换大米20斤。从现在烧到年底,除了弥补全家口粮,还能节余一些,敷衍过年开支和我明年复读的费用。
  即使我不再复读,也不想再烧炭,只想早一天收山回家,另谋出路,不管做什么,只要能换一口饭吃,挣些钱,过一种比单纯种田略好的生活,就行。谁也不可能知道,每一天,拿起锲,走入树林的时候,我的心情是怎样的;谁也不可能知道,锋利的锲刜向树脖子,深入皮层,深入木质,肌肉般的一块块飞落,散出树的芳香,滴落树的眼泪,我的心情是怎样的;谁也不可能知道,一棵棵挺拔的树倒下,哭泣,颤抖,但不失庄重,我的心情是怎样的——我也不明白,我为什么会那样,会像从前贝加尔湖滨埃文基人的那样,一边砍树,一边祈求树宽恕……
  我真的不想再烧炭了!


  [12月27日]收山回家
  由于回去掘番薯,烧炭暂停一个月多。今天是重新起火的第十三天。
  实在太冷。入冬以来,几乎每天晚上都落霜,不是一般的薄霜,而是罕见的严霜,像下过鹅毛雪似的。然而,早晨,日头总是先晒对面的村庄,姗姗来迟,冷得发抖。寒冷最主要的折磨是皮肤皴裂。父亲、二哥的手脚历经掘番薯之后,手掌、手指、虎口、脚掌、脚趾、后脚跟已出现严重皴裂;再来烧炭,可谓雪上加霜。米糊和破布缝不了田地龟裂般的裂口,有的甚至发炎化脓。砍树时,握不住锲,一震动,手就发麻,较深的裂口还流出血来;洗脸、拧毛巾都成了天大的难事。走路很难,后脚跟不敢着地;挑担更苦,在压力的作用下,后脚跟皮肉膨胀起来,裂口越来越大。晚上,更是痛痒交加,既有皴裂内里蛀虫般骚动的疼痛,又有冻疮外表的奇痒怪痛,久久不能入睡;凌厉的霜风,呼叫着钻进寮里,又薄又硬的棉被给予的些许温暖,也被刮走,勉强睡着,不一会儿,又被冻醒了。预防皴裂的最好办法是,多吃猪油,多保暖。说猪油就像乞丐讨论会餐,只换来满头大汗,白费口舌。就说保暖吧,没有回力鞋,天天穿草鞋,脚总是裸露受寒的。若能熬些生姜汤,泡泡脚,冻疮会有所收敛,不至于个数越生越多,面积越来越大。可是,哪有生姜熬汤,哪有时间泡脚?
  当我即将告别炭窑、草寮的时候,忽然觉得,自己成为迷途的羊羔,不知走向何方。谁能给我牵引?父亲和二哥挑着杂七杂八的东西走了。我还在炭窑门前彷徨,看看炭窑,看看草寮,感慨万千——俯仰之间,发现草寮底下坚硬煞白的土地居然探出一根小笋状的尖芽,像刀,像笔。那是管茅的鞭梢,有点白,因为稚嫩;又有点红,像淡淡的血,让我看到它杀出来的淋漓血路;顶端擎着一粒露珠,欲滴未滴,像倔强的执着的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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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青盲牛:指不识字而依靠苦力生活的人。
  ②食三骹:占便宜。
  ③做骨头:白做了、落空了。
  ④灰乌籽:乌饭浆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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