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纪念杨成凯︱扬之水:“应折柔条过千尺”

 真友书屋 2015-08-26


一夜不能成眠。二十多年交往,点点滴滴,漫无次序,乱絮一般堆叠在眼前。不是骤然的瞬间之恸,而是缓缓的浸蚀之痛。

  

不论年龄还是学问,于杨成凯我都应该尊一声“老师”,但是自结识之日起便是直呼其名,从此数年未改,也就不再改。

  

与杨成凯初识于1990年——如果不是有日记,大约不会记得这么清楚——当年2月9日的日记中写道:“日前范景中过访,道及其挚友杨成凯乃一聪明绝顶之人,数学、象棋、版本校雠、诗词戏剧,无所不能,无所不精,且记忆力绝强,可同时与十人对盲棋,乃惊为天人,实欲拉拢来为《读书》作者,次日付书,今得电话,谈甚洽。”第一次见面,便是在他供职的语言所,一见定交。

  

果然如范景中所说,杨成凯是一“聪明绝顶之人”,记忆力尤其好,听他讲某某书的版本源流如同听故事一般,而他脑子里却是装着无数的书故事。听多了,也渐渐生出兴趣,于是每周一次约在琉璃厂书店看书和买书。记得有一回在店里看到两部《书舶庸谭》,其一是四卷本,其一是九卷本,前者的标价高于后者。杨成凯一再提示我买四卷本,我很奇怪,可他又不明白说出道理,因此我还是买了九卷本。以后才知道两个本子的差别,但错失者也就此错失掉了。1991年,杨成凯提出与我合作一部《唐宋词籍版本考》,我觉得这个提议挺有诱惑力,但是彼此间的差距太大了,即便他在原地踏步,我跑步前行,也还是难以望其项背。因此知难而退,最终是以写了几篇小文章而告结束。这几年的大概情形,曾写在小书《无计花间住》的后记里:

  

九十年代开始稍稍集中于词集和目录版本,这是因为有一位挚友林夕兄领路的缘故。有很长一段时间,每周四的下午相约于琉璃厂古旧书部,看他从架上信手拈出一册,听他随口讲出许多相关的故实。有疑,则每每小叩而大鸣,我因此东鳞西爪略略识得些皮毛。或自以为读书有得,便草成几行文字。本书中的第一组,即是这一类。那时候常去查找资料的地方是北图设在文津街的分馆。高敞的殿堂里,稀稀落落三五人,填好索书单,书取来总是很快的。捻亮桌上的台灯,展卷而读,舒适而安静。至于读哪些书,多半是按照林夕兄的指点,因此没有漫无头绪之虞,而往往开卷有益。九五年以后兴趣转移,问学于林夕兄时的所得逐渐淡忘,所存不过一点读书的记忆而已,打个比方说,当年曾经一脚跨入殿堂门里,但另一只脚却至今尚在门外,因此对于这一部分文字,修改、增补皆无可能。姑且以“花间”用为词的代指,则《淮海词》之“无计花间住”,正可以算作实况。

  

1995年起师从遇安师研究名物,依然常会遇到古籍版本问题,照例随时打电话向杨成凯求教,照例都能得到指点。只是他退休之后,很少再来所里,自然就没有了顺道至敝寓聊天的方便,因此难得见面了。通电话时,常听他说腿的情况很不好,行动都有困难。以他以往的健硕来揣度,总觉得不至于有怎样的严重。直到2011年12月参加文津雕版博物馆举办的《闲闲书室读书记》《北大燕南园的大师们》首发式,同日杨成凯在文津讲坛讲演,听他的声音仍然很洪亮,但从台上走下来却是要人搀扶,有点抬不起脚的样子,方才吃惊:怎么一下子会成这样了呢。其时周围人很多,不及接谈,将一册《无计花间住》塞到他的书包里,便匆匆别去。

  

2013年4月22日,接到陈颖电话,说杨成凯已在协和住院二十天,诊断出胰腺有问题。医生说手术恐怕不是最佳方案,先保守治疗试一试,因此第三天就可以出院了。于是赶往病房。看起来精神还好,他说还有好多事没干完,最重要的是三件事:汉语语法基础、《人间词话》的解读、古书版本的若干问题。今年2月,杨成凯终于拿到海豚出版社出版的《人间词话门外谈》,虽然尚只是手工装订出来的样书。5月2日他发来短信说:“万万想不到从不服人的周流溪打电话给我那样的好评,我都听呆了。看来门外谈还不是胡说八道,出我意外。”周流溪是他的同门。

  

最佩服杨成凯关于目录版本之学的精深造诣,但他每每会说:“对于我来说,这纯粹属于玩儿,我的正业,我的学术贡献,是语言学。”去年8月23日短信:“我此生做了许多工作,可惜有的未发表,有的为各种原因被有意无意压下了,至今无人知道,如今想起来时不我与,轗轲不断,此天意,非人也。”今年2月2日短信:“我翻了翻我的汉语语法理论研究,有此一书足可扬名于世,不枉人间走一遭,如今已经写不出了。”“那该好好重印一下啊。”“接受意见,列入修订或增订计划。”这一部“三不朽”之一的著述,便是辽宁教育出版社1996年出版的《汉语语法理论研究》。而我多次听他说起,“我的学术思想没有人能够理解,众人皆醉我独醒。”

  

虽然为本人一向视作“玩儿”,但杨成凯数年倾心于词集收藏,并且颇有精品,这是藏书界中人都很了解的,他也早已有意为自己的闲闲书室藏书编撰书目。去年8月8日短信:“友人多次劝刻藏书印,想不起可用之名,闲闲书室闲闲二字重,不好刻。忽想起家师曾说我总在天上飞,不着地,就刻天马行空之室藏书如何?”然而编撰书目一事,却是终究拖延下来。南宋词人张孝祥英年早逝,史曰“孝宗惜之,有用才不尽之叹”。这是古今英才共同的运命么?

  

2014年1月18日,杨成凯用短信发来昔日所作《述怀六绝句》:“辜负一春万象新,群芳过尽无知音。纷纷俗子翩跹舞,愧向邯郸作后尘。”(之一)“半生飘迹任西东,血气未销情益浓。乘兴钓鳌玩笑事(后改君莫笑),唾珠吹落九天风。”(之二)。“褒贬神鹰寂寞时,世情冷暖固如斯。宏图大展翱翔日,未必伊人不自失。”(之五)“乘兴钓鳌”,当指恢复高考后的考研一举中第,而他好像中学的时候就休学了,语言学专业之外的学识,全部是靠了自修,包括外语。

  

严晓星说:“他是我这辈子见过最诚恳的人。”我谓此是纯粹的君子人也。绝顶聪明之下,是几分憨,几分迂,是没有一丝掺假的诚挚,正如我景仰爱戴的另一位长者谷林先生。世间成就一位有创造力的学者固然不易,而成就一位这样的学者兼君子,尤为不易。杨成凯以他一贯的认真,做了很多学术工作,而往往署了他人的名字。有的是他自愿,也有的是“被”自愿,但即便属于后者,他也并不以此为意。

  

退休前,杨成凯每周返所,过敝寓小坐无计数,却是从未喝过一杯水,更不必说吃饭。而二十多年间我们共饭大约不超过三次,两次是多人的饭局,一次则是1991年春我往北大访金克木先生,归途经过杨成凯当日寓居的地质学院宿舍,时已近午,他从食堂买来包子,于是和他的公子杨靖一起,共进午餐:三个包子而已。去年9月我生日,杨成凯居然破天荒订了送货上门的蛋糕,于是给他发短信:“真没想到你还有这样的浪漫。”他回复道:“唉,活到老,学到老吧!”同月20日,与李航同去为杨成凯祝寿。他将旧年所假甲申刻本《云间三子新诗合稿》一部归还,但借去时是未曾装裱的,现已裱作“金镶玉”,并加了一个函套。杨成凯说:“这是琉璃厂的师傅裱的,如今已经找不到会这种装裱的师傅了。”此后,彼此便全部是短信往来。五天前,他发来短信说,“版本的小书本来还想大改一下”,但胡同已经着急拿过去交给朝华出版社了,说是两个月就可以见书。“先要保证质量呢。”回曰:“说的是满好。”“满好”两字,遂成二十五年交谊的终止符。

  

清真词中的名篇《兰陵王·柳》,历来有多解,或道己送人,或道人送己,又或解作客中送客,乃缘“望人在天北”之“人”,是己是人难以确指,与杨成凯论词,讨论最多的就是这一首。去岁曾以此词书扇为他祝寿,今晨忍悲复书一过,竟已是“望人在天北”。然而跳出此词阈限,不妨说人人都是世间过客。“望人”之人,非己非人,亦己亦人。如是,此际正合折柳一枝,客中送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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