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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载】错与痛的缅怀

 阿里山图书馆 2015-08-28

                                            
案件开庭审判前的三个月里,我在康复的空余时间,想明白了一些道理:许多不成熟的人一直在管理着这个国家,一部分差不多快成熟的人又在嫌弃去管理这个国家而只顾着自己本无可厚非的的小向往小梦想;而另一小部分成熟的想参与管理、贡献力量,或已经参与进来的人却总感觉使不上劲。

剩下寥寥无几的,可能真正成熟又知晓如何变通地去温暖这个国家的人,却在高处不胜寒地看清世界的本质后淡然一笑,要么暗许宏愿倾力一生,要么隐居市井独自发梦。而最终结果都是殊途同归的平凡。只不过这既是有意义后的漫漫,又是无意义后的苦短。

我不知道我是否能够算成熟但至少一直在努力成长。

我开始暗下决心,愿意用我已被生活强奸过一遍的躯体,付出更多实际的努力和行动去为希望努力。

即使仍会有人继续健忘和沉睡。

就像那次火灾一样。大家一开始都会觉得这会是个警钟。可往往到最后,如同过年时,大家习惯了在听完寺庙的迎新钟敲响后,便各自回家睡觉一样。一觉醒来,早已是此去经年,似近若远。所以,更何况一个小小的警钟呢。

但我知道,这不是人心中的本愿,这只是未成熟的社会里,人性表现的必然。

于是,我开始思索起问题的源头:一切权钱变化的过问地——政府。

政府拥有所有社会规则的制定权和管理权,而跳不出社会生活的人们注定成了大网里一个点。

而人们只要有需求和变化,就可能得和网上的其他点接触,就得找对应的关键点满足。而这些对应的关键点基本就是掌握游戏规则的中枢点,只有这些点放行了,变化才能继续前进演化。

因此,当这些点出现了病毒带路的同行方法且不会被羸弱的守卫歼灭并变得越来越强大时,他们便在整张网开始泛滥,肆无忌惮地摧残。

如同大坝决堤带来的滚滚洪流,浸染了了社会的每一个角落。

其中,病毒就是人的阴暗面,贪婪、妥协、软弱、懒惰,皆是。

而守卫就是人的光明面,不屈、耐力、爱心、宽容等。只是先暂不论这些微观的问题,想想宏观里官员们的处境。普遍没有安全感成为了为官不力的紧箍咒。可能也是他们难言的痛。

有想法的官员想做一番事情,可是突然这个领导以组织名义发句话下来暂停调查,明天那个神秘背景商人说你别惹事你也惹不起,后天那个地方群众又投诉你犹犹豫豫没办成事,还把社会弄得一团遭。

因此,一个不小心,你就可能会被记上一过。而一旦记上一过,你可能就面对前途渺茫的境地。而这时某些有关系的人物又可能随时超越你轻松爬了上去;身边到处钻营、投机拍马却又演得很义正言辞的权谋高手们,也早已暗自拦下巨额财富;中饱私囊的官员们的身边鸡犬已经升天,而你的一腔抱负终成空,还被某些身边人的白眼弄得满嘴黄连。

辛苦了一圈什么都没捞着,还不如当初和芸芸众人随波逐流,弃官下海好得多。

于是,曾经那些没有背景却很有能力的年轻人要么一开始就不愿进入这个体制,要么进入以后被打击得遍体鳞伤最后绝望。

导致的画面就是,总理为了一次次事故和善后黑肿了眼眶,主席为了习以为常的事故而反复批示。

但这并不是单纯的某类人群的问题。每个人都可能成为他们。而最根本的是,认识到人的平凡和基本的欲望诉求才是正确的开始。

冷静想一想,官员除了实现自我价值,他们也有对世俗的欲望,他们也有七情六欲。因此他们既是特殊的群体,又不应该是特殊的群体。

只是并不是每个人都能分清楚这种区别。

然后,他们被要求要有能力领导大家,又要廉洁奉公成为圣人,有正常的家庭后就一定要从一而终,不能有家庭矛盾,不能有悲观语言,不能有低落情绪,不能有无关大雅的生活小毛病。

最后,努力被吹起来的圣人大气球,被童言无忌的孩子们用针轻轻一扎后,便化作了空中舞袖奔月的嫦娥。

其实在工作中保持一种职业的风貌并没有问题,问题是,社会是由大众组成的,而大众把圣人的帽子扣在了官员头上。

必须是圣贤才有资格领导大家,一切都是100分才能让大家信赖。

这样一来,昨天还是一个70分,在普通人里已经很努力也表现得很好的年轻人,一进入这个体制后,就被要求在自己极限可能也只有75-80的现实下,还要打出95分以上的成绩单。

如果不打出怎么办呢,自然有人比你好,那么你就永远无法往上升,因此钻营,权谋,以及如何欺骗群众甚至是上级,让自己的分数更好看就成了某些并不一定蠢的当权者所误入的新道路。

于是本来同样是一群极限都只有70-80分的人,里面就分化出了一群开始作假,开始东拼西凑,开始弄短期政治筹码 ,开始掩盖事故真相,开始推脱责任,开始尽一切努力让自己的卷面分数好看的人来。

而当这样的人开始如鱼得水,不断变换的招数被识破后又不断变出新招,将钻营权谋的技能练得更隐蔽成熟让那些羸弱的守卫们难以招架后,他们开始站稳了脚跟。

毕竟监管体制以及法律法规的大盘子变化始终还无法跟上他们这群骑着自行车、摩托车,在堵车的大道上来回穿梭的人的速度。

见缝插针,没有全程严密交通摄像监控,没有足够的人员执勤,没有细致的法律给他们当头一棒,他们就这样一次次不断地违反着交通规则,就这样让堵车的道路更堵,让交通更加地不通畅。

于是,一些或意志不坚定,或有心使不上力的同僚们也开始分化,开始加入这个钻营的阵营。

慢慢的风气便形成了。大家都开始习以为常,于是潜规则开始盛行,于是毫不合情合理的管理以及处理手段和措施都开始变得明目张胆,开始变得顺理成章。找政府办事的企业,找政府办事的民众,民众的孩子们,都开始被传染,开始求人,开始了利益输送,开始了整个社会失去了该有的秩序。

如果当初,我们认识到了每个人的普通,我们都有着成熟的包容心,都不强加要求于别人,那么就会有成熟的,公平公正自觉遵守秩序的社会运转的结局。

可是我不是教育部门,我也不是国家最高管理层,我无法去调整这些事情。

我当时只是心中升起一个想法。去找到一个切入点,聪明地用各种手段去从一个点切入,让标准和原则从某个点里开始渗入,然后慢慢地流遍全身。

随着我的自首,和社会各界的施压,以及媒体记者的调查报道,案情逐渐明朗化。三个月后,我已经能够下床自由走动了,不幸中的万幸就是我没有伤到骨头,只是身上有多处烧伤。还需要长久的康复治疗。

这时,案件也从调查取证阶段走到了法院公诉阶段。我作为被告人之一进行了出庭答辩。

而我是唯一一个愿意出席庭审后记者会的被告人。

当庭审完后,我看着先行被押送回的同样穿着黄色监服的几个与我反向的背影,心中划过一阵难言的失落与孤独。

到了现场后,除了记者,周围还有很多受害者的家属,一群身着消防服或消防作训T恤的战士,也在现场坐着或者站着。

采访开始,主持人陆续让公诉机关介绍了目前的诉讼情况,政府继续复述对这次事件的重视态度以及各项后续措施,灾民代表只是感谢了社会的关爱和援助。

而没多久,便到了我开始接受提问的时刻。

作为此次灾难的被告人代表,你是怎么看待这次事件的?对你有哪些方面的影响能谈谈吗?

全场开始鸦雀无声,各种长短不一的镜头密集发射出的咔咔声和我身上被反射出的白色闪光将我环抱住。

我缓缓站起身,将双手放在裤缝两旁,向会场中央消防员的位置以及坐在我身旁的受灾群众代表深深地各鞠一躬。

然后我用还未完全拆除纱布的手拿起了话筒,面向前方密集的人群。

对不起,这是我欠了各位几个月的话。

说完这句简单的话时,我哽咽了一下,然后稍稍深吸了一口气三字两顿地缓缓说道,

我知道这简单的鞠躬并不能补偿什么,更不能挽回各位失去的爱人,弥补你们身心所遭受的创伤。但我仍然要向你们道歉,因为有了像我这样的浑水摸鱼的人,才让你们最终承担了危险降临的苦难。

对不起!

其实有人曾跟我说,我也就是个做业务的,充其量算个小马仔,并不是主要负责人,何必这样出风头似得还去自首,还得罪人,而且我又能代表谁呢?

的确,我代表不了谁,除了我自己,我并不能替别人来说他们要说的甚至不想说的话。所以我也只能替自己说,从我的角度说两句我自己的话。

你们看我现在这样,我指了指面部和手部还缠有纱布的自己,挽起长袖衬衫下刚长出来的红嫩的新皮。

这就是这次事件对我的影响,我代表不了谁,我这点伤更代表不了谁,比我严重的人更多,很多还失去了生命。但我确实得罪人了。

首先得罪的便是这些无辜受牵连的人们,其次才是某些因我牵连出的被告。 可是对于一样做错事的人,我不怕得罪他们,这本就该是一个人,一个社会该有的态度。

可是却不敢认错,就像之前不敢坚持心中明知的原则一样。

最后,我们不仅害了自己,也害了你们。

我情绪开始有些激动起来,我指着斜前方坐着的消防官兵说道:“如我身上的伤,比如之后会宣判的刑罚。只是,我还想借这个机会,现身说法说几句痛的教训。”

我情绪开始有些激动起来,我指着斜前方坐着的消防官兵说道:“都不过是一群服兵役的年轻人,有几个是立志做消防员的?大家无非就是想在这个似乎很大很复杂的社会混口饭吃。可是这是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

台上的主持人和领导开始交头接耳起来,似乎有点坐不住了,但台下的听众却开始完全安静。

我没有在意这些,继续说道:“他们当中很多是读完高中或大学甚至初中毕业就来当兵的,和我弟弟一样大的人。”

可却也可能是和我一样被这样一个得过且过的,看似复杂的社会里的颓靡风气耳濡目染所洗刷过的,有点头晕目眩的年轻人,甚至都分不清了什么是一定要坚持的原则,什么是可以变通的道理。

因此真正到了那天的现场,可能还没搞清现场有没有危险品,甚至即使知道有危险品了,也可能未被像我这样的做贼心虚的人告知过实情。然后可能只因自己身为军人的职责便硬着头皮上了,而最后成了注定为人民牺牲的炮灰英雄。

我们这些人的错,导致了一系列错的产生,而每一个个体却从没主动切断过这种错的蔓延。因为他们总觉得自己这一个小错挡不住洪流。

此时,台下本来还算安静的人群也开始躁动起来了。似乎大家并不想听完我想表达的话。

说什么炮灰?你去牺牲一下看看?你去死一回看看?你绑几条纱布就装可怜随便乱放屁吗?

我顺着声音看过去,站在后排的身着作训T恤服的年轻人开始挥舞着手指朝我怒吼指来。

在这里作秀给谁看呢?他们这些孩子就是为你们这些人渣死的,你还说炮灰!你还有人性吗?你也就三十来岁的人,你爸妈从小到大有好好教育过你吗?知道什么叫感恩,什么叫死者为大吗?你先把你自己犯下的罪好好认清吧!

站在受伤群众家属人堆前的一个中年略发福的男子也激动地加入了声讨的阵营。

是不要脸,自己犯下的罪还没受到惩罚就好意思来指责别人!

对啊!还敢说救他命的人,之前还说一大堆绕来绕去让人头晕的漂亮话,他这是想红吗?想博同情炒作自己吗?

还不知道真受重伤还是受轻伤呢,把自己包得跟个粽子一样。

群众堆里的人们开始七嘴八舌地议论起来,只有大部分记者和少数几个群众没有入乡随俗地加入讨论。

就这样,现场的情绪开始有些失控起来,主持人赶紧抢下了我的话筒,推了我一把,背对着群众,轻声却语气重重地呵斥了我一句,叫你别乱说话!

然后朝站在我身边的现场工作人员使了个眼色,让他们把我带离主席台,最后才转过身去,开始对着现场的群众安抚起来。

可我却挣脱了伸过来拉我的双手,静静地站在那,看着周围对我指指点点的人群,我眼中灌入一阵11月初冬的北风。

噗通!

我重重地跪在了地上,低头不语,一动不动。

像英雄黄继光。

人群被我突如其来的举动吓到了,嘈杂声很快戛然而止。摄影师们开始敬业地继续比拼着刷菲林的手速。

只是枪眼其实是堵不完的。

跪!你早该跪了!真是没觉悟!

跪了又有什么用,人都死了,家都没了!早干嘛去了!早怎么没原则了!败类!社会就是被你们这样的人给糟蹋了!

我感到了膝盖上烧伤处的疼痛。如果换成是以前的我,我肯定会和他们解释争辩,或者被弄得心急如焚上蹿下跳。但这三个月治疗康复期里的空闲时间,我想了很多,我知道我还有很长的路要走,我有新的人生目标要去达成。

所以此刻我只是静静地听着他们的责骂,心里虽然仍有委屈、失望、淡然等多种交织的情绪翻滚,但我的外表依然平静。

只是我的膝盖真的很痛。

就在我忍着痛低头看着地板时,一双平底女鞋停在了我的身前,然后一双手开始勾住我的胳膊。

起来吧,你不能这样跪着,你还有伤。

在我抬起头前,我已经听出了这个熟悉的声音的主人是谁。我一瞬间也突然忘记了自己是在下跪道歉的状态,就那样情不自禁地快速抬起头来。

静静戴着个口罩弯腰侧头看着我,眼中满是心疼的温柔。

你怎么来了?

我来陪你的。

我,我不需要人陪,你走吧,这里人多。

我的语气从稍显慌乱立刻转入了冰冷的理智。

我不走。你怎么不需要人陪了?我就是要在人多的地方陪你!别闹了,你跪也跪了,起来吧,听话。

我本想说让她别闹了,这不是暧昧谈情的地儿,却被她抢先的几句霸道温柔给弄的无力反抗。

我就这样略有点稀里糊涂地站了起来,隔着口罩看着她的眼睛。

其实,我以前一直没和她说过,虽然她的长相不是我喜欢的类型,但她的眼睛真的很漂亮。里面透着一股清澈、坚定的光亮。

在我盯着她的眼神略有点着迷时,周围又变得安静了下来。快给他看一下。有医生吗?看看他的腿。

我被这声音弄得回过了神来。循声望去,一个女记者指着我腿的方向急切地说道。

我低头一看。膝盖处已经全湿了。

蓝白色监裤的膝盖处被橙色的液体浸湿了。和上方橙色看守服的马甲遥相辉映,好不热闹。

静静看到这个情景时,一下也急了,急忙看看四周,发现并没有医护人员。而突然,她又像想到了什么,朝一个人群走去,与此同时,我的父亲正从人群里递过来了护理包。

原来他们一直都随身带着的,站在我看不见他们,他们却看得见我的位置。

静静和我父亲一道帮我把裤腿慢慢卷上来,烧伤面积较大的左腿完全暴露在了公众视野下。

左腿膝盖处的新皮已经完全裂开,血水和脓水混合在了一起顺着小腿留下,好像又一个灾难现场。

静静和父亲忙着给我清理包扎,在我坐躺在地上咬着牙忍受那钻心之痛的间隙里,透过眼睛缝隙,我看见周围的人都闭上了嘴,耳边又回到了安静的几乎只有相机咔擦声的世界。

原来人们的恨都是来得快,去得也快的昙花。可能,他们本质上都是那么得简单和善良。可以因为一句话怒发冲冠,也可以因为一片血而自缢心宽。

不过,我不知道这样是好还是不好。我想,也许他们自己也不关心这种知不知道和要不要知道。

包扎完毕后,静静扶着我走出了会场。到了休息室,她帮我换下了监衣,穿上了病服,笑着说道,你看吧,没人在身边陪你,你得多孤独无助。

我没有张口和回应她,因为我脑中仍在回放着记者会的遭遇。果然,整个过程和结局并未太出乎我的意料,除了那个被逼无奈的下跪。

离开新闻发布会现场的时候,我坐在车里看着窗外的天空,初冬的天津一片灰蒙蒙的,阳光任性地藏在了云层后不愿出来。像一个不问世事的隐士。

看着路旁不断经过的已经光秃秃的大树,才发现,已经进入冬天了。我在手上哈了一口气,双眼继续盯着天空发起了呆。

多么希望能够早点盼到为这个不成熟的社会默哀的时刻。那时绝不会是一种希望再重来一次的缅怀,却也是在生命的消逝面前永远称不上“值得”,但却仍该欣慰庆祝的对于错与痛的缅怀。

(小说连载,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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