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语文教学应当倡导思辨性阅读 江南大学文学院 吴格明教授

 昵称503199 2015-09-12

吴格明 

前不久上海师大附中和《语文学习》编辑部等单位举办了“经典作品的思辨性阅读”教学研讨活动。余老师的“思辨性阅读书系”也即将出版。他的书写得好,正是思辨性阅读的范例,阐释文学经典,一下子就把握了最有价值的东西,颇能启迪文化智慧,读来让人觉得眼前一亮,对于青年人的精神成长是难得的读物。何勇先生组织“经典作品的思辨性阅读”的笔谈,正是把握了这个契机。

“经典作品的思辨性阅读”这个话题,包含了“读经典”和“思辨性阅读”两个可以相对独立的话题。关于“经典”,有不少很好的解释。例如意大利著名作家卡尔维诺说:“经典是每次重读都好像初读那样带来发现的书”,“经典是即使初读也好像是在重温的书”等,给我们许多启示。其实,“经典”最通俗的解释可以是“经久不衰的典范作品。”从意义层面,我们可以说,经典应当是经过较长时间积淀而成为社会文化有机成分的文本。经典是社会文化语境不可或缺的因子甚至文化符号。阅读经典,才能有充实而生动的文化积淀。缺了这些文化因子,你就没法顺畅地与整个社会对话。读了寓言《自相矛盾》,就生动地理解了哲学术语“矛盾”。读了姚燧的《凭阑人·寄征衣》,就生动地理解了什么叫做“两难”。读了《诗经》的“杨柳依依”、“桃花…灼灼”,就能领会汉语叠词美妙的神韵。不读经典,一个人所把握的社会文化语境就会是残缺的。不读《水浒传》,你就无法很好地理解“逼上梁山”、“一百单八将”、“浔阳楼头”、“武大郎开店”等语言表达。不读《蒹葭》,你对电影《在水一方》的题目,就不能心领神会。不读《枫桥夜泊》,你甚至连《涛声依旧》的流行歌曲都欣赏不了。就是因为你所把握的文化语境缺少了某些因子。如果硬是要按照某些道德标准把“经典”挑剔得“干干净净”,那么学生的成长就会像不吃粗粮而缺少某些营养,他们的思想也很难有较大的文化张力。

    这里主要谈“思辨性阅读”。倡导思辨性阅读,就是要提高阅读教学中的思维含量,就是要在语文教育中弘扬庄严、深刻而又充满活力的人类理性精神。柏拉图说:“人是理性的动物”,帕斯卡尔说:“人是能思想的苇草”,笛卡尔说:“我思故我在”。缺乏思辨的阅读,必定是苍白的,了无情趣的。缺乏思辨性阅读的语文素养必定是浅薄的、僵化的、零散的、杂乱的。缺乏思想的生命必定是暗淡的,没有光彩的。著名作家狄马先生说得非常深刻,甚至振聋发聩:“一个人如果真的养成了独立、自主、理性和思辨的习惯,那他已经是个现代公民了,语文教育的任务也就完成了大半,甚至是最重要的部分,知识的多少和观点的对错反而不那么重要了。”

阅读的本质就在于通过语言文字理解作者的思想情感。正如方鸣先生所言,“语言活动的背后是思维活动。”思辨,本来就是阅读的题中应有之义。为什么还要倡导思辨性阅读呢?这是因为我们的阅读教学缺少思辨,缺少必要的、有质量的思维活动。潘涌教授《“创造性文化基因”的缺失与培育》一文,对美国大学在华招生考试的情况作了深度透视。他指出:“中国学生最大的缺陷是在‘比较和评价论点’题型中,正确率仅为23.30%。这类题目要求学生剥离表象并且对比和判断不同作者的观点,这种从联系和区别中作出独立评论的题型因明显的思维批判性而挑战中国学生的思想力,成为其难于掩盖或遮蔽的‘最大软肋’。”“以独立评论为核心的‘批判性阅读’显然成了中国学生的‘阅读瓶颈’”。

“教育”是一个实践性概念,因而从来的教育理论都是实践性理论。恰当的教育理论应当是在教育的应然理想与实然现状的比较和碰撞中产生的思想。倡导思辨性阅读,不仅是因为学生语文素养的发展需要思辨性阅读,更是因为语文教育的实践忽视甚至是淡化了思辨性阅读。语文课程改革强调感性是正确的,因为课程改革之前的语文教学少了感性。但语文课程改革淡化理性却是错误的。许多人似乎合乎逻辑地以为,既然课程改革之前的语文教学少了感性,那一定是多了理性。这是认知结构“感性——理性”这样简单化处理带来的弊端。在康德、黑格尔这些大哲学家那里,认知结构是“感性——知性——理性”三分的。当我们丢掉了“知性”这个概念的时候,我们所说的“理性”就是包含了“知性”在内的大理性,而不是真正意义上的深刻理性。其实课程改革之前的语文教学感性少,理性也少,多得只是知性。语文课程改革的正确方向是调整知性,丰富感性,深刻理性。

倡导思辨性阅读,还因为我们民族文化中理性精神的贫乏。人们经常批评的迷信,愚昧,盲目,以人治代替法制,以感情代替政策等消极现象,都是这种文化特质的反映。黎鸣先生说:逻辑理性是中国传统文化琴声中最弱的一根琴弦。“所以才造成了2000多年的中国社会长期的发展停滞,所以才根本不存在有中国首先推出人类近现代科学的可能,所以才根本不存在中国自发地产生资本主义文明以及自由——民主的文化精神的可能。”马立诚《历史的拐点:中国历朝改革变法实录》指出:中国历史上十几次大的改朝换代都成功了,而十几次大的改革却大多失败了。他将这种现象归因为:国人可以向暴力屈服,却拙于以理性探索见长的制度创新。

倡导思辨性阅读,还因为我们的时代是一个浅阅读的时代,娱乐文化的时代。那么多的戏说和无厘头故事充斥荧屏和网络。宣传进化论的赫胥黎的孙子小赫胥黎一百年前在《美丽的新世界》一书中所预言的娱乐时代正在成为现实:“人们只知道笑,却不再思考,并且不知道为什么不再思考。” 美国纽约大学尼尔·波兹曼教授在《娱乐之死》一书中提醒我们:“一切公众话语日渐以娱乐的方式出现,并成为一种文化精神。我们的政治、宗教、新闻、体育、教育和商业都心甘情愿地成为娱乐的附庸,毫无怨言,甚至无声无息,其结果是我们成了一个娱乐至死的物种。”面对这样的浅阅读和娱乐文化,我们的教育不应当让学生们有一点儿深刻理性吗?要不,谁来思考人类的终极关怀,谁来主张社会的公平、正义?要不,人们还能不能清醒地生活?

“思辨性阅读书系”定名之前,余老师曾和我讨论过“思辨性阅读”这一名称,我们的替代性选择还有“理解性阅读”和“批判性阅读”。倡导思辨性阅读,其实也是在倡导“理解”。1993年美国哈佛大学帕金斯教授提出“理解性教学”这一概念以来,“理解性教学”已经成为当今世界教学理论研究的前沿问题。2011版《语文课程标准》在“课程理念”中将“学生对语文材料的反应又往往是多元的”修改为“学生对语文材料的感受和理解又往往是多元的。”明确提出“理解”,这是一种进步。倡导思辨性阅读,也是在倡导批判性思维,倡导质疑和反思。联合国教科文组织曾邀请全球500多位教育家列出他们心目中最重要的教育目标,在他们列出的16项教育目标中,“批判性思维能力”居第二位。社会学家萨姆纳甚至说:“批判性能力教育是唯一真正称得上培养好公民的教育。”正因为这样,“批判性思维”在20世纪40年代被用于标示美国教育改革的一个主题,70年代,成为美国教育改革的焦点,80年代,成为美国教育改革的核心概念。

思辨性阅读,首先要理解作者所要表达的和事实上表达的思想情感是什么,要理解文本所蕴含的文化价值。这本来是阅读起码的要求,但很多人却做不到。《吕氏春秋·察传》的论点明明是“必须审查传言”,却有那么多的大学生甚至中学语文教师说成“调查研究”,甚至有人说“不能轻信谣言”,“三人成虎”等。《列子·两小儿辩日》有“孔子不能决”一句。有教师教学时说:“你看孔子多谦虚啊!‘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是知也’。”这是什么教学?这是蒙蔽。教师的思维惰性把很有价值的文眼遮盖起来,阻碍学生的思辨性阅读和思维发展。我们要问的是“孔子为什么不能决?” “孔子不能决”,说的是孔子不能判定两小儿辩日究竟胜负如何?其原因在于孔子不具备判定辩论胜负的逻辑知识。因为如果孔子具备这样的逻辑知识,他就可以知道两小儿的理由都不能证明各自的观点,又恰好证伪对方的观点,因此,双方势均力敌,胜负相当。而且,根据两小儿的观点“太阳与地球的距离早晨比中午近”和“太阳与地球的距离早晨比中午远”均被证伪,就能合乎逻辑地得出结论:“太阳与地球的距离早晨和中午大致相当”。这与我们今天的自然科学常识一致。我们的先哲与一个伟大的发现失之交臂,或仅一步之遥。《两小儿辩日》是一篇寓言。说是两小儿辩日,其实是作者自己头脑中关于日月星辰运行的两种猜想在辩论。说“孔子不能决”,其实是作者自己不能决。“不能决”,反映了一个时代的困惑。思辨性阅读所要求的理解应当是准确的,深入的;不应当囫囵吞枣,不能只是贴一个生硬概念的标签。这样的标签甚至会产生误导。时下某些电视台的所谓“励志剧赏析”栏目正展示着这种误导的荒唐。《人间正道是沧桑》明明是历史,怎么成了“励志”?《小姨多鹤》明明是命运,怎么成了“励志”?语文教材的主题组元也存在着导致不求甚解的潜在危险。我们知道,每篇课文都有其特定的主题和丰富的思想。用一个先验的所谓文化主题能够准确地涵盖这个单元中四五篇课文的主题和思想吗?《皇帝的新装》竟然放在了“奇思妙想”的主题之下,会不会干扰了学生思考文章揭示社会问题的深刻?即使能够准确地涵盖,也违背了课程改革最重要的思想“自主学习”。学生还没有读课文,你就先告诉他文章的主题是什么,还怎么自主学习? 

思辨性阅读,还应当对文本的思想内容甚至作者的价值预设进行质疑和反思。

《祖冲之》最后一段说:“直到十五世纪,中亚西亚的数学家阿尔· 卡西才把圆周率计算到十七数字。这时,祖冲之已经去世将近一千年了。”这段话意在说明祖冲之比国外的数学家更伟大。问题在于,这样的表述能够得出作者想表达的结论吗?课文只是进行了时间上的比较,却没有成就上的参照。比较,应当有一个共同的参照系,如果以相同的成就比时间,就要说明,祖冲之把圆周率计算到小数点后七位数字,外国数学家是什么时间得到这一成就的;如果以相同的时间比成就,就要说明,在祖冲之的时代,国外数学家是否提出了圆周率或者计算到多少位。这样的比较才是有说服力的。中国学生普遍缺乏反思和质疑的意识和能力。2014年第3期《教师博览·文摘版》《“孔融让梨”遭遇美国孩子》一文介绍了美国教师向小学生讲述“孔融让梨”故事之后的讨论情况。我们看到,美国的孩子有着良好的批判性思维的意识、习惯和能力。他们自觉地质疑孔融的行为与思考问题的出发点和原则,甚至质疑故事本身的合理性,质疑故事作者的立意及其价值偏好。例如:“孔融为什么对哥哥和弟弟实行前后矛盾、截然相反的标准呢?他难道没有固定的做事原则吗?”青岛大学宫振胜、卢文丽两位老师在国内作了对比性研究。结果显示,无论是小学生,中学生,还是大学生的讨论竟然没有一个疑问句,学生们自觉地与作者的价值偏好保持一致,甚至离不开向故事中的人物学习的表决心式的套话。这一现象应当引起我们的警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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