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隐忍背后的残忍:八十年代的爱情

 真友书屋 2015-09-24

作者=罗四翎

本文由作者授权发布



有一年,我在大街上淘到一本书,抱着在沙发上看,不小心给我父亲看见了。父亲惊慌失措:“你怎么看这种书,这书是黄书,电视上都批评过,你知道不知道?”


我说:“知道啊,那不是以前嘛,现在这书没啥啊。”但父亲依然很惊慌,细细拷问我书从哪里得到的,问我看了多少。之后,他把书拿走了。那是张贤亮的《男人的一半是女人》。


父亲其实是一个活泼的人,年轻的时候有着各种爱好,不过,对于我来说,那是传说。从我记事起,父亲总是不苟言笑,认真学习各种文件,在一个巴掌大的有着红色塑料封面的笔记本上记下学习笔记,书架上只有几本马恩选集和毛泽东选集。父亲总是隐忍着一切。


那次,我没有看完张贤亮的小说,父亲拿走了。我是几年之后在北京上学时才读完,虽然那本小说因为其大胆的性描写遭到批判,让我的父亲惊慌,在我看来,小说里却散发出一股死尸的陈腐气息,这种气息不仅仅来自80年代初压抑的社会生活环境,也来自于中国传统文人对女性的态度,而最让我惊讶的是,张贤亮小说中男主人公的卑鄙和猥琐,竟然可以得到普遍的赞誉。张贤亮的小说,如《绿化树》《男人的一半是女人》等著名的几篇,故事几乎可以用一个模式来叙述:一位落难的知识分子,一个忠心不二的“臣服”的女子。无论是女神还是女奴,这些女人都非常漂亮,如“炼狱中的女神”,给落难的知识分子以毫无保留爱,像女仆一样洗衣弄饭,为知识分子献身而不求任何回报;落难的知识分子的回报的却是自私与冷漠,如鄙夷马缨花的没文化,如不顾黄香久的哀求,弃之远走。最后能说会道的知识分子还能编排出一堆理由,如女人的过分痴情,或是特殊年代的黑暗,或是某个邪恶势力的压迫,或是某个误会等等,把知识分子的道德罪孽给洗刷了,最终女神出面宽恕,然后猥琐的知识分子大声歌颂:贞女圣母。张贤亮的这种落难才子与圣母佳人的故事模式,在历史上可以找到许多翻版,如举案齐眉的梁鸿妻,当沪卖酒的卓文君、助落难公子读书赶考的李娃等等,在三言二拍等古代小说中,更是成为一个故事模式,典型的便是风尘女子救进京赶考读书郎的故事。可是,在这个圣洁牌坊下,藏着多少女人的尸骨和血泪呢? 在这些男权文化的故事里,可曾听到女人自己的声音?


好在,张贤亮小说里的这种浓厚士大夫情结早已被许多人指出并批评过,他的小说也随着八十年代的逝去而迅速腐朽。因此,我想说的不是张贤亮的小说,而是野夫的《1980年代的爱情》。


用野夫自己的话,这篇小说是这样的:“一个男人,在深山古镇的小街上,邂逅了他曾经暗恋的女同学,故事就此开始。”这是一个什么样的故事呢?一个漂亮的女人爱上一位男人,为了不耽误不拖累男的,而宁愿埋葬爱情;时隔多年后,依然为那男的奉献一切:给他洗呕吐物,用自己的肉体给这位失败的男人以安慰和自信。奇怪的是男的,也就是叙述者“我”,一方面强调自己的爱,同时也再三强调那女的是多么爱自己,另一方面几乎是毫无理由也毫无作为的放弃了这份爱情,而且是两次,就那么放弃了。然后故事结尾是女的死了,至死还保留着“我”高中时给她写的第一封情书。

看完这篇小说后,我立马想起了张贤亮的士大夫小说,无论是情节或是主人公形象,这篇小说可以说是张贤亮小说的翻版,但可惜的是,因为艺术上的粗陋,情节简单人物单薄,再加上失去了张贤亮小说中八十年代的社会背景,小说越发显得陈腐而让人难以卒读。因此,看完小说后,我只当是八十年代的遗风,一笑了之。


最近随着小说改编的电影,这个被野夫命名为“隐忍的年代、隐忍的爱情”的故事又热了起来,甚至不少名人为之站台,也在网上得到了许多赞誉。一位朋友特意给我发来一系列的电影海报,第一张海报是一线青山绿水蓝天,一辆八十年代的公共汽车,上面写着一个段小小的对话:


“你有车吗?”“没有。”


“你有房吗?”“没有。”


“你有存款吗?”“没有”


“那还谈什么!”


“等等,我看过《1980年代的爱情》。”


“讨厌啦,怎么不早说!人家才不是那么现实的姑娘呢!”


再翻第二张,是一位年轻人在阳光斑驳的街道骑着一辆二八自行车,上面写着:“1980年代是奇迹,是共和国历史上罕见的清纯时刻,是废墟上生长出来的好时光。那时,野夫年轻,爱情更年轻;那时,野夫纯洁,不敢亵渎神圣的爱情。”


翻到这里,我没有再继续翻这套制作精良的海报。我承认八十年代是一个值得怀念的年代,但八十年代是否就比当下中国更清纯,那个时候的社会是否就更为开放自由,生活其中的个人是否就更懂得爱情呢?我是深深表示怀疑的,若仔细去回顾那个年代,那是一个多么幼稚和封闭的年代。虽然文革没有再现,但从七十年代末到八十年代底,大大小小的政治运动依然不断。在我八十年代的记忆中,野夫所描写的八十年代正是一个“严打”的年代,是一个依然让人恐慌不安的年代,就连我那极其偏远的山区林场,“流氓”也抓了不少,甚至连我家养的狗也是被严打打死的。记忆中,虽然八个样板戏没了,但全国上下几乎都在看同样几本书同样几部电影被同样的情怀感动得同样的一塌糊涂。至于人,依然看不到。你很难看到活泼泼的富有个性的人的存在,这只要去翻看下那些幼稚的伤痕文学、改革文学、知青文学、文革文学,以及八十年代流行的报告文学还有诗歌,便能发现这一点(当然,也有徐星的《无主题变奏》等罕见的例外)。必须申明的是,我不是责怪那个时代的人,因为他们已经做得很好。但同时,我也必须指出,从“人”这个角度看,八十年代其实是不值得怀念,至少怀念起来不是这种清纯的情怀,去读读父亲们的隐忍的故事便能体会到这种清纯的残忍。


于是,我奇怪,野夫所怀念的清纯是从何而来?他所怀念的八十年代是哪一个八十年代?真正值得怀念的八十年代的激越与残忍,在野夫这本小说里却无法感受到,这倒令我有些不得不隐忍的愤怒。或许,用我一位朋友的话来说,对于某些人来说,八十年代就像是春药,借着对那个年代的很多幻想,为他们自己寻找一些价值。


那么,野夫怀寻找的是爱情吗?那我就更不能理解了。理由同张贤亮的士大夫小说,并对第一张海报的幼稚对话感到可笑,可笑之极。此外,我附上一点我朋友写的对野夫爱情观的评价。这篇评论很奇怪地在豆瓣消失两次。朋友对我抱怨,怎么也贴不上,我这才发现在豆瓣电影《1980年的爱情》三篇一星的评论都被折叠,无法在评论区显现。第二天再看,这三篇一星评论都不见了。到了第三天,朋友再贴这篇评论,还是无法显示,甚至连折叠区都不显示,直到第五天才显示出来,但最初我看到的三篇一星评论在我写下这段文字时,依然处于失踪状态。我认为朋友对野夫的这部小说里的爱情评论得特别好,经同意,直接附上,不再赘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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