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名士相见斗什么——斗姿态(《世说新语》杂感之九)

 琅琊丁 2015-10-09

【文】徐大军 【图】刘正平


王徽之(子猷)、王献之(子敬)是兄弟。王子猷因为一次说走就走的“乘兴而行,兴尽而(任诞47),为中国文化贡献了一个成语,一种精神,风姿高标。但也正是这种说走就走的率性,使得他在一次偶然的较量中落了下风,逊于其弟王献之。

话说兄弟俩室内闲聊,空气很好桂花很香白云很白,突然房顶火发,情况危急,恐怖莫辨,王子猷说跑就跑,而且跑相很难看,跑得很不帅,鞋子都没来得及穿。而王献之呢,当此慌乱之际,很从容,很淡定——“神色恬然,徐唤左右,扶凭而出,不异平常”,还对光着脚、喘着气的王子猷说:“这里不安静,咱们换个地方聊。”(雅量36)对于名士做派来说,这个淡定非常重要。王献之在火情突发的非常时刻仍能如此淡定,看来他的淡定真可称得上是本色的了。应该说王子猷也是本色表现,心动腿动,这虽可说是不拘小节的“放”,却难以够得上泰然自若的“达”。而他慌乱奔跑的姿态,使得在他身后姗姗迟来的王子敬,更显优雅本色。当然,王献之面对火情,心动但腿没动,非常不科学,不合常理,但他这么做,盘算的就是一种彰显性情意趣的姿态——猝然临之而不惊的淡定、优雅。

这种斗姿态的思路,就是面对同一个非常情境,别人紧张、慌乱、尴尬、难受,而你没有,那你就赢了

还有一种斗姿态的思路,就是你的姿态让别人不舒服——紧张、慌乱、难受。当你不拘时俗、矫激超迈的姿态让别人紧张了、不爽不舒服了,而你能够气定神闲、悠然泰然,如此,你的作为即使有些鄙俗无聊,你的姿态也会高远澄澈起来。但无论怎样地斗姿态,最基本的原则就是要从容淡定,旁若无人,于无声处,于不经意间。

顾和曾在王导(时任扬州刺史)手下任从事一职,依例月初要来进见领导。顾和来是来了,但未进府门,而是停车府门外,解衣捉虱子,而且还投入了深深的感情。恰巧大名士周顗来拜见王导,经行顾和车旁,四目交接,顿时为之屏心吸气;而顾和呢,夷然不动,搏虱如故,目不见乱形,耳不闻杂声,气运丹田,悠然舒腕,轻拢慢捻抹复挑,大虱小虱落指间,回气收指之际,顺便掸掉了肩头的一片落叶,神情从容悠闲。周顗被这飘渺的姿态深深地震撼了,以至于傻傻地走过去了还心中很凌乱,然后又傻傻地禁不住返回来,指着顾和的心口问:“此中何所有?”顾和悠悠应答:“此中最是难测地。你猜!”然后振衣而起,绝尘远去,留下周顗在秋风中继续凌乱着(雅量22)


当众脱衣扪虱,其行浊俗,但顾和于此气定神闲,尤其是当周顗为此迷惑纠结之时,这个从容淡定的姿态瞬间澄澈起来。而周顗落于下风的原因,就是在顾和的这个姿态面前表现出了不舒服、不淡定;如果他能像桓温那样,面对“扪虱而谈”的王猛泰然处之(《晋书·王猛传》:“桓温入关,猛被褐而诣之,一面谈当世之事,扪虱而言,旁若无人”),那就是名士风流的高远境界了。当然,也不是说周顗就不能开口发问,他开口也可以,但不要纠缠萦绕于顾和博虱这个姿态,而是谈谈无边风月、有限人生,那就意境飘渺了;当然,最好是不开口,不发问,带着欣赏的眼光来观看着这姿态的展示,此处无声胜有声。

斗姿态肯定是要讲究创意的,创意就力量。顾和的搏虱姿态崩溃了一个人,郝隆的晒书姿态崩溃了一群人。

郝隆家境贫寒,但狂傲放达,自诩满腹诗书。那时的农历七月七日,有晒书、晒衣的习俗,这也是豪门大户夸耀财富的机会。面对富贵人家一堆堆光彩夺目的绫罗绸缎,层层叠叠的书册典籍,身处河南的阮咸(竹林七贤之一,这个朋友圈的核心成员还有阮籍、嵇康),用竹竿挑起了自己的一个大裤衩,高高树起在自家的庭院中,迎风招展,气冲云霄(任诞10);而就是同一天,山西的郝隆呢,也没有气得跳脚发狠,烧香求雨,而是搬出一张竹榻放在院中,烈日当头,仰卧榻上,袒腹曝晒,人问其故,答曰:“我晒书。”并用竹竿挑出一幅对联,上书:“门对千堆草,身藏万卷书。”以之与阮咸庭院中挑起的大裤衩遥相辉映。诸富见之,深以为恨,我们这些都是宝,在他眼里成了草。但又不想与郝隆斗嘴,又不能把这对联扯了,本着改变不了世界就改变自己的原则,就一家家把自家晒的衣服书籍收回,从而使得郝隆这对联不应景。没想到郝隆并未把对联撤掉,而是变本加厉:“门对千堆草少无,身藏万卷书长有。”面对着诸富一家家的收摊,这对联更加得意地迎风招展着(排调31。此处有发挥)

顾和、郝隆的这些斗姿态之法,动不动就要脱衣服,这对于那些在意体形之人、讲究服饰之人并不适用。再说了,大家都是受过高等教育的,露这露那的,多不好,还是装饰一下为好。但斗姿态的装饰工程的构思可不能太糙,也不是那么简单的。

我们知道管宁割席的故事吧,就是管宁因为鄙视华歆的为人,志不同,道不合,故割席以示绝交(德行11);后来管宁又与曹魏政权割席,隐逸避世,清高恬淡,始终不应征召,志不仕魏(《魏志·管宁传》)。不过,这次管宁要割的席子有点大,水平割的话就没他的位置了,也就没法在这个世上呆了,于是管宁就垂直割席,躲进小楼成一统:“管宁避居辽东,常带白帽,坐卧一楼,足不履地,终身不肯仕魏”(《三国演义》第66回)

管宁是坐卧一楼,足不履魏地。后来这个“魏地”变成了“晋地”,有一个叫范粲的人就躲进小车成一统——坐卧一车,足不履晋地,以示对司马氏篡权曹魏的抗议(并非司马氏当时就废魏立晋,但曹魏政权确已完全被司马家族把持)。且说公元254年,魏主曹芳被司马师废黜,赶出皇宫,迁到金墉城,范粲“素服拜送,哀恸左右”。他痛恨司马氏家族目无王法,把持曹魏政权,回家后就称病不上班了,因为范粲位高有声望,司马氏也拿他无可奈何(以其时望,优容之),但还是不断地催促他上班,范粲干脆装疯不说话了,“寝所乘车,足不履地”——躲进小车成一统。而且这不说话不下车的高冷姿态一做就是36年,史书说他“太康六年卒(285年),时年八十四,不言三十六载,终于所寝之车”(《晋书》卷94《隐逸传》)。当然,范粲不说话不下车并不是啥事也不管,比如三个儿子的婚宦大事他就很上心,遇到这些大事,妻子、儿子就到他用以载道言志的车子前请示。范粲虽不答腔,但有一套肢体表情语言——同意则脸色不变,不同意则扭来扭去,就这样他安稳地决策着家族里一切方向性、原则性的重大事务。这一点就像意大利小说家卡尔维诺《树上的男爵》中那个主人公柯希莫,虽然寓居树上不下地50余载,但大事不耽搁,做出了许多具有理想主义色彩的事儿,比如在树顶上出席了姐姐的婚礼,与邻家姑娘谈了一场轰轰烈烈的恋爱,指挥了一次抗击警察征收什一税的暴动,接见了慕名前来拜访的拿破仑皇帝,还撰写了穿插着惊险、决斗、色情故事的《一个建立在树上的国家的宪法草案》,……他以不下地的姿态表现着对尘世更热情、更执着的关怀。

无论是顾和的脱衣搏虱,阮咸的大裤衩高张,管宁的戴白帽不下楼,范粲的不说话不下车,都是因为胸中郁积着愤懑,心中憋着一股气,但他们没有简单地斗气,情动于中而行于外,去搞破坏做一些反社会反人类的事儿,而是把这气升华为一种有格调、有意趣的姿态。

可是,无论是脱衣服晒肚皮,还是不下楼不下车,都挺折腾自己的,把自己整得挺辛苦的,能不能轻松点而又能显姿显态呢?我在前面讲过,斗姿态是讲究创意的,基本的原则是无声胜有声,但有时不但要无声,还要无形,就是自己不出面,还能让人感觉到英姿逼人。

郑玄家聘用丫环、仆人有一条规矩:不但要完成本职工作,还需要读书背诗。有一个丫环可能觉醒了,就有了怀疑精神,认为我来这里只要搞好卫生洗好衣服什么的就行了,为何还要天天背诵四书五经这些劳什子?于是就懈怠,于是就被郑玄斥责。丫环刚想表达一下自己的怀疑精神,就被郑玄罚站,杵在泥地里。一会儿,另一个丫环看到了,就问她:“胡为乎泥中?”(出《诗经·邶风·式微》)答曰:“薄言往愬,逢彼之怒。” (出《诗经·邶风·柏舟》。我本想诉下苦,却碰上他在发怒)(文学3)


这个小丫环想不通的是,你郑老爷天天读书自虐就算了,还要虐人干吗呢?其实小姑娘没想到郑老爷下的这盘棋很大——他就是为了在斗姿态上不用自虐,才这么地虐人的。当我们看到这些小丫环都能熟练地运用《诗经》聊天时,还运用得这么自然、贴切,震惊之意、景仰之情难免油然而生,小丫环都风雅高致如此,何况主人乎?主人郑老爷的风雅高标姿态不就一下子升腾起来了。这种斗姿态的方式可真是省了不少力气。当然,人家郑玄在这方面还是能力超群的,只不过就是想省点力气而已,而晚清的龚自珍确实是自己不行,而故作姿态了。龚自珍所处的那个时代,科举取士“文必八股,书必馆阁”,特别看重“馆阁体”书法,翰林学士皆是个中高手,而这恰是龚自珍的弱项,虽然他38岁时考到第六次才中了个进士,但还是因为书写不好扣了分,未列优等,落选翰林院。老龚很生气,于是他让自家的女儿媳妇小妾丫环全部学习馆阁体,一时间家中高手云集。如此一来,再有翰林学士来访,再有谁吹嘘“馆阁体”如何高妙,老龚虽然达不到之但可以鄙视之不屑之:“今日之翰林,犹足道邪?吾家妇人,无一不可入翰林。”老龚如此的斗姿态,是不是与郑玄有一种远接千年的精神重逢?

所以说,斗姿态是个系统工程,需要由自身拓展延伸到各个方面,既重内在又重外在,既拼核心技术又拼外挂设备,创意无限,姿态纷呈。但无论多么地系统,多么地复杂,既然说是斗姿态,那最基本的一点就是自己要拿捏得好这个姿态,分得清姿态与志业的区别。像范粲那样把姿态慢慢做成了志业,太沉重、太坚韧了,已经达到了一个难以企及的高度,虽然令人非常景仰佩服,但一般人还是不想斗姿态斗的这么拼命的。拼创意可以,但不想拼性命,最好能轻盈一点。

许珣是东晋隐士的代表人物,人家隐得很潇洒,隐之前就有丰厚的家产,全捐给寺庙了;隐之后,也不用像陶渊明那样自己种菜种粮食过得苦哈哈的,而是经常有各地的官员赠送日用物品(许玄度隐在永兴南幽穴中,每致四方诸侯之遗),还有谢安、王羲之这些高官时不时地来煲心灵鸡汤。有人就讽刺他:“你嘴上喊着性本爱丘山,但又眼盯着庙堂上那些带血带油的贡品祭品。我听说箕山隐居的许由可不像你这样的。”意指真正的隐士不是这么做的。许珣对这指责很不屑:“我不就收了些农产品、土特产吗,又不是像许由那样要接受天下之位。”(栖逸13)指责者认为隐就要有隐的态度、隐的规矩,在他看来,隐是一种行为、一种志业,隐了就安心享受隐的生活,别整天惦记着江湖,断不了网。而许珣呢,隐了还要享受显的生活,这就把隐当成一种姿态了。他不是需要隐的沉甸甸的“实”,而是需要隐的空灵跳脱的“虚”,把隐当成自己精神上的一种轻盈的修饰。唯其如此,隐逸才能成为魏晋时期大多数名士们用以自我修饰、乐在其中的时尚把玩品。(2015年10月7日夜草,10月8日晚改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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