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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瓶梅所谓“自来为世人所诟病”

 wangyong670 2015-10-29
所谓“自来为世人所诟病”。

 

对《金瓶梅》里的淫辞秽语,以及性描写,自来诟病的世人,无非是两种人:

第一种人是抱着良好愿望的文化人。这些文化人是想使我们这个原本就是乌七八糟的社会语言得到纯净。但是,愿望虽好,事情难做。事实上,在日常生活中,欲达此目的实为难事。

如鲁迅先生,虽然对《金瓶梅》有如是说:“《金瓶梅》作者能文,故虽间杂猥词,而其他佳处自在,至于末流,则著意所写,专在性交,又越常情,如有狂疾,惟《肉蒲团》意想颇似李渔,较为出类而已。(鲁迅《中国小说史略》)但也不时发出“国骂”之声。

又如郑振铎先生虽然也说:“好在我们如果除去了那些秽亵的描写,《金瓶梅》仍是不失为一部最伟大的名著的,也许‘瑕’去而‘瑜’更显。我们很希望有那样的一部删节本的《金瓶梅》出来。(郑振铎《中国文学研究·谈〈金瓶梅词话〉》)但在日常生活中,估计也少不了带些“国骂”。

第二种人便是那些古往今来的“酸子”们。他们一边将《金瓶梅》斥为“淫书”,一边又意淫着《金瓶梅》。《金瓶梅》成为禁书,此等意淫的“酸子”们的贡献并不比权贵们小,甚至可以说是“功莫大焉”。

譬如最早读到《金瓶梅》,并拥有抄本之一的董其昌,就在私下里对《金瓶梅》大加赞赏,谓之“极佳”。然而,又不得不摆出一副“高洁”之士的样子,疾呼:“此书决当焚之!”然而,这部“淫书”并没有在董其昌的手中“焚之”,不但没有“焚之”,而且又被斯人传抄给了袁宏道、袁中道、谢肇淛、沈德符等等当时的酸子们。

这便是“酸子”们的伪道学面孔。一如孔夫子,一边口念“唯女子小人难养也”,一面却意淫着那位美丽而又性感的卫国第一夫人——南子小姐。

所谓“有害”与“污染”。

自从孔夫子成了“万世之表”的“大成至圣先师”之后,“好为人师”的病毒基因就一代又一代地种在了“酸子”们的肌体内。这个基因就像艾滋病毒一样,到处复制,到处传播。其实,“酸子”们热衷于搞“洁本”的心态,就是一种想当“教师爷”的心态。那么,“酸子”们是想给谁当教师爷呢?答曰:给芸芸众生,特别是年轻的读者。姑且不说大众和青年读者是否需要“酸子”们来给自己当一回教师爷,单说那“有害于青年的身心健康,污染社会的心理卫生”的忧心忡忡,就有点“杞人无事忧天倾”的味道。其实大可不必。

当年张竹坡“批评第一奇书《金瓶梅》”的时候,也不过是个二十几岁的“共青团员”,斯人虽夭折于二十九岁,但却不曾听说:他的身心健康,是因为昼夜批注《金瓶梅》而受到了损害。明清时期,出了那么多艳情,甚至是淫秽的小说,但终究没能使劳动人民,其中也包括先进的知识分子,沉沦堕落到不能自拔的地步。相反,他们还是团结起来,依靠人民大众的力量,推翻了腐朽的封建统治。所以,还是毛主席他老人家说的对:“《金瓶梅》没有传开,不只是因为它的淫秽,主要是它只暴露黑暗,虽然写得不错,但人们不爱看。

事实上,删节者对自己的“有害”说、“污染”说,也是底气不足,也不得不自圆其说——“需要说明的是,书中涉及性行为的文字,与所写主要人物本是恶霸淫棍有密切关系,客观上有揭发暴露其道德败坏、灵魂丑恶的社会糜烂黑暗的作用,故一般性的叙说,即不加删节。”《戴校本》在《校点说明》中还说:“书中还有不少市井小民日常口语中的脏话、丑话,我们都没有删节。”为什么没有删节?原因很简单,如果全部删节,这本“第一奇书”,也就成了真正无法阅读的“奇书”了。

笔者虽然对“洁本”不以为然,但并非认为《金瓶梅》不应该整理。相反,笔者倒是觉得《金瓶梅》实在是需要整理,而且应该认真加以整理。使之有一个大众认可,“酸子”们无话可说,又不失原貌的版本。

我们还是来对《词话本》与《绣像本》进行比较。《词话本》第一回至第六回,基本是照抄《水浒传》有关章节,书中的男主角西门庆,以及他的那些“热结”弟兄,在第一回也没有出场,这的确不如《绣像本》修改的高明。《绣像本》先写西门庆出场,随即引出“热结”弟兄,继而引出武松,再由武松的出场,引出武大、潘金莲……干净利索地使故事转入《金瓶梅》,而不是像《词话本》那样,用了五六回的篇幅,纠缠在《水浒传》中。

却说光阴过隙,又早是十月初十外了。一日,西门庆正使小厮请太医诊视卓二姐病症,刚走到厅上,只见应伯爵笑嘻嘻走将进来。西门庆与他作了揖,让他坐了。伯爵道:“哥,嫂子病体如何?”西门庆道:“多分有些不起解,不知怎的好。”因问:“你们前日多咱时分才散?”伯爵道:“承吴道官再三苦留,散时也有二更多天气。咱醉的要不的,倒是哥早早来家的便益些。”西门庆因问道:“你吃了饭不曾?”伯爵不好说不曾吃,因说道:“哥,你试猜。”西门庆道:“你敢是吃了?”伯爵掩口道:“这等猜不着。”西门庆笑道:“怪狗才,不吃便说不曾吃,有这等张致的!”一面叫小厮:“看饭来,咱与二叔吃。”伯爵笑道:“不然咱也吃了来了,咱听得一件稀罕的事儿,来与哥说,要同哥去瞧瞧。”西门庆道:“甚么稀罕的?”伯爵道:“就是前日吴道官所说的景阳冈上那只大虫,昨日被一个人一顿拳头打死了。”西门庆道:“你又来胡说了,咱不信。”伯爵道:“哥,说也不信,你听着,等我细说。”于是手舞足蹈说道:“这个人有名有姓,姓武名松,排行第二。”先前怎的避难在柴大官人庄上,后来怎的害起病来,病好了又怎的要去寻他哥哥,过这景阳冈来,怎的遇了这虎,怎的怎的被他一顿拳脚打死了。一五一十说来,就象是亲见的一般,又象这只猛虎是他打的一般。说毕,西门庆摇着头儿道:“既恁的,咱与你吃了饭同去看来。”伯爵道:“哥,不吃罢,怕误过了。咱们倒不如大街上酒楼上去坐罢。”只见来兴儿来放桌儿,西门庆道:“对你娘说,叫别要看饭了,拿衣服来我穿。”

《绣像本》至此一段,便引出了武松。武松在《金瓶梅》里不过是武大和潘金莲出场的药引子,故而无须详写武松打虎的惊险与刺激,只用“过这景阳冈来,怎的遇了这虎,怎的被他一顿拳脚打死了。一五一十说来,就像是亲见的一般,又像这只猛虎是他打的一般……”寥寥数语足矣。《绣像本》第一回,可以称之为改《词话本》最成功的一回。

然而,也有改的不成功的地方,譬如将《词话本》中在某些特定场合出现的酒名、菜名、茶名,以及烹饪菜肴、煮茶品茗的方法,统统当作繁琐描述加以删节,这不能不说是《绣像本》的一大败笔。事实上,这些详尽的描述,不但传递出一个时代的饮食文化,其中也包括茶文化的信息,同时也使小说更具浓厚的生活气息。譬如,《绣像本》第三十四回,那个“拿人钱财,替人消灾”,而且“两头儿通吃”的应伯爵,先已收了韩道国的贿赂,在西门庆面前替其周旋;后来又拿了一干子市井无赖的银子,不得不再次跑到西门庆家,通过书童请托西门庆。

书中如是写道——

西门庆陪伯爵在翡翠轩坐下,因令玳安放桌儿:“你去对你大娘说,昨日砖厂刘公公送的木樨荷花酒,打开筛了来,我和应二叔吃,就把糟鲥鱼蒸了来。”伯爵举手道:“我还没谢的哥,昨日蒙哥送了那两尾好鲫鱼与我。送了一尾与家兄去,剩下一尾,对房下说,拿刀儿劈开,送了一段与小女,余者打成窄窄的块儿,拿他原旧红糟儿培着,再搅些香油,安放在一个磁罐内,留着我一早一晚吃饭儿,或遇有个人客儿来,蒸恁一碟儿上去,也不枉辜负了哥的盛情。”西门庆告诉:“刘太监的兄弟刘百户,因在河下管芦苇场,赚了几两银子,新买了一所庄子在五里店,拿皇木盖房,近日被我衙门里办事官缉听着首了。依着夏龙溪,饶受他一百两银子,还要动本参送,申行省院。刘太监慌了,亲自拿着一百两银子到我这里,再三央及,只要事了。不瞒你说,咱家做着些薄生意,料也过了日子,那里希罕他这样钱!况刘太监平日与我相交,时常受他些礼,今日因这些事情,就又薄了面皮?教我丝毫没受他的,只教他将房屋连夜拆了。到衙门里,只打了他家人刘三二十,就发落开了。事毕,刘太监感情不过,宰了一口猪,送我一坛自造荷花酒,两包糟鲥鱼,重四十斤,又两匹妆花织金缎子,亲自来谢。彼此有光,见个情分。”伯爵道:“哥,你是希罕这个钱的?夏大人他出身行伍,起根立地上没有,他不挝些儿,拿甚过日?哥,你自从到任以来,也和他问了几桩事儿?”西门庆道:“大小也问了几件公事。别的到也罢了,只吃了他贪滥蹋婪,有事不论青红皂白,得了钱在手里就放了,成甚么道理!我便再三扭着不肯,‘你我虽是个武职官儿,掌着这刑条,还放些体面才好。’”说未了,酒菜齐至。〔先放了四碟菜果,然后又放了四碟案酒,鲜红邓邓的泰州鸭蛋,曲湾湾王瓜拌辽东金虾,香喷喷油煠的烧骨秃,肥肥干蒸的劈酒鸡。第二道又是四碗嗄饭:一瓯儿滤蒸的烧鸭、一瓯儿水晶膀蹄、一瓯儿白煠猪肉、一瓯儿炮炒的腰子。落后才是里外青花白地磁盘,盛着一盘红馥馥柳蒸的糟鲥鱼,馨香美味,入口而化,骨刺皆香。〕西门庆将小金菊花杯斟荷花酒,陪伯爵吃。

括号内是《词话本》原有的一段,在《绣像本》中被删节,如果将其还原,不但传递了《金瓶梅》时代的饮食文化信息,也使读者知道了那个时代新生资本家日常饮食的奢华,同时也能够使场景更具浓厚的生活气息。

又如《绣像本》第六十八回,安郎中安忱途经清河县,匆匆造访西门庆府邸,当时西门庆正忙着要去妓院与应伯爵等人“泡妞儿”。就是这猝不及防的来客,西门庆也是让宾客“少坐片时,叫从者吃些点心”,随即酒宴款待——

……说话中间,西门庆令放桌儿,安郎中道:“学生实说,还要往黄泰宇那里拜拜去。”西门庆道:“既如此,少坐片时,教从者吃些点心。”不一时,就是春盛案酒,一色十六碗下饭,〔多是顿烂下饭、鸡蹄、鹅鸭、鲜鱼、羊头、肚肺、血脏、鲊汤之类。纯白上新软稻粳饭,用银厢瓯儿盛着,里面沙糖、榛松、瓜仁拌着饭。〕金钟暖酒斟来,下人俱有攒盘点心酒肉。安郎中席间只吃了三钟,就告辞起身,说:“学生容日再来请教。”西门庆款留不住,送至大门首,上轿而去。

这里依旧删节了括号内《词话本》原有的一段,如果将这一段再重新恢复起来,是不是要比《绣像本》丰富得多。

《绣像本》第六十八回,吴银儿听说西门庆在郑爱月处,为了讨好西门庆,就打发人去送茶。这茶原本有五样蔬品——瓜子、栗丝、盐笋、芝麻、玫瑰,可是却被《绣像本》删节了四样——栗丝、盐笋、芝麻、玫瑰。——不但使吴银儿的茶饮逊色不少,且使人不得要领了——

……四个妓女才上来唱了一折“游艺中原”,只见玳安来说:“后边银姨那里使了吴惠和蜡梅送茶来了。”原来吴银儿就在郑家后边住,止隔一条巷。听见西门庆在这里吃酒,故使送茶。西门庆唤入里面,吴惠、蜡梅磕了头,说:“银姐使我送茶来爹吃。”揭开盒儿,斟茶上去,每人一盏瓜仁〔、栗丝、盐笋、芝麻、玫瑰〕香茶。西门庆道:“银姐在家做甚么哩?”蜡梅道:“姐儿今日在家没出门。”西门庆吃了茶,赏了他两个三钱银子,即令玳安同吴惠:“你快请银姨去。”郑爱月儿急俐,便就教郑春:“你也跟了去,好歹缠了银姨来。他若不来,你就说我到明日就不和他做伙计了。”……

《绣像本》第七十二回,写西门庆行贿归来,在潘金莲屋里的一场“床上戏”,就不如《词话本》原来写的细腻——

到家迳往金莲房中。原来妇人还没睡,才摘去冠儿,挽着云髻,淡妆浓抹,正在房内茶烹玉蕊,桌上香袅金猊等待。见西门庆进来,欢喜无限。忙向前接了衣裳,叫春梅点了一盏雀舌芽茶与西门庆吃。西门庆吃了,然后春梅脱靴解带,打发上床。妇人在灯下摘去首饰,换了睡鞋,上床并头交股而寝。西门庆将一只胳膊与妇人枕着,搂在怀中,犹如软玉温香一般,两个酥胸相贴,脸儿厮揾,鸣咂其舌。不一时,甜唾融心,灵犀春透。妇人不住手下边捏弄他那话。

《词话本》第七十二回如是写道:

到家,想着金莲白日里话,径往他房中。原来妇人还没睡哩,才摘去冠儿,挽着云髻,淡妆浓抹,正在房内倚靠着梳台脚,登着炉台儿,口中磕瓜子儿等待。火边茶烹玉蕊,桌上香袅金猊。见西门庆进来,慌的轻移莲步,款蹙湘裙,向前接衣裳安放。西门庆坐在床上,春梅拿净瓯儿,妇人从新用纤手抹盏边水渍,点了一盏〔浓浓艳艳芝麻、盐笋、栗系、瓜仁、核桃仁、夹春不老、海青、拿天鹅、木樨、玫瑰泼卤,六安〕雀舌芽茶。西门庆刚呷了一口,美味香甜,满心欣喜。然后令春梅脱靴解带,打发在床。妇人在灯下摘去首饰,换了睡鞋,两个被翻红浪,枕欹彩鸳,并头交股而寝。春梅向桌上罩合银荷,双掩凤槅,归那边房中去了。西门庆将一只肐膊与妇人枕着,精赤条搂在怀中,犹如软玉温香一般。两个酥胸相贴,玉股交匝,脸儿厮搵,呜咂其舌。妇人一把扣了瓜子穰儿,用碟儿盛着,安在枕头边,将口儿噙着,舌与蜜哺送下口中。不一时,甜唾融心,灵犀春透。妇人不住手下边捏弄他那话……

其中将“浓浓艳艳芝麻、盐笋、栗系、瓜仁、核桃仁、夹春不老、海青、拿天鹅、木樨、玫瑰泼卤,六安”径行删节,更是使读者对明朝人饮茶习俗不得一窥。陈诏《金瓶梅里的饮茶风俗》说:“明代人饮茶固有在茶中掺入花片、果品、果仁、蜜饯、笋、豆等杂物的习惯,但此处罗列十余种食物投入茶中,成为一盏大杂脍,这恐怕是夸张游戏之笔。‘栗系’系‘栗丝’之误。‘春不老’是一种咸菜,即雪里蕻;‘海青’似指青橄榄;‘拿天鹅’似指白果。这道茶,甜咸酸涩,诸味俱全,不知如何喝法?其实,酸甜苦辣咸,五味俱全,正是作者的本意。”

其它如服饰,《绣像本》也对《词话本》的细致描写,进行了大砍大杀式的修改,从而使《绣像本》减色不少。

如果我们找出这些毛病,加以认真修正,也许会有更好的本子出来。

诚然,将《词话本》、《绣像本》、《张评本》,各有取舍,集而修之,或评之点之,或批之注之,给今天,乃至后世的读者,贡献一部读着通畅,看着养眼,不失原书风格的《金瓶梅》,实在是需要一种超人的勇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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