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读《金瓶梅》

 

金瓶梅

   　有一部名著，不能大大方方地读，因为几百年来，它命运坎坷，长干禁例。这部名著，就是《金瓶梅》。从上世纪五十年代至今，我国出版了多种版本，但是民间流传很少，而今书摊上偶见，其实多为盗版。

　　我首次读《金瓶梅》，是18岁的时候。记得那是文学古籍刊印社影印的本子，分为两函，木版线装，古色古香。当时这部书仅供少数专门研究者使用，不过在相当级别的干部中也有“发行计划”，据说是提供“文艺思想指导参考”。不才当时仅仅是个文学青年，无阅读此书的资格，我有位本家，以文艺研究享有令名，他拥有该书的几种版本。他经不住我的死乞白赖，借给我看了上述本子。那借书的场面，我总以为应该列入我的借书读书“之最”。他让我写借条，借条上捺手印。他还要我写“借书保证”，保证不乱说读过此书，保证不转借此书，保证一月内必须归还。我读了，读得似懂非懂，借助木刻插图，又似乎看出了点门道，感到有一种羞于启齿的猥亵感，感到书中的那帮家伙，是专为干那事才轮回人世的。按时还书的时候，我向那位本家表达了我的“读后感”。他笑了：“现在不懂，是理所当然的。如果你要搞文学，今后应该找机会重读。”

　　重读《金瓶梅》，已经是1986年了。当时我已经参加了工作，不惜省吃俭用的积蓄，托人购得一部。此前一年，光明日报出版社出版了孟超写于1948年的《金瓶梅人物论》，被推介为读《金瓶梅》的入门书，于是我自己在新华书店买了一本。重读《金瓶梅》，其实是从读孟论开始的。薄薄的一本小册子，我三天时间仔细读了两遍。关于《金瓶梅》的社会意义，也就是这时才得以明白。其“代跋”中写道：“《金瓶梅》更应说是曲折刻画的活绘出了地主土豪阶层的写真图谱。别看这里边的人物，不是蝇营狗苟的市井无赖，就是务于床第之私的庸俗妇女，然而透过他们的音容笑貌，他们的悲欢离合，正清楚地看出这一社会是怎样的荒淫无耻，是怎样的鱼肉小民，更是怎样的维持着，扩张着他们的势力范围，一直在延绵不断着，好似没有终止的时候。”

　　我读《金瓶梅》，似乎读懂了这一番引导。阅读视野开阔了，及至读完全书，开始领悟鲁迅先生的评价：“诸世情书中，《金瓶梅》最有名”，“虽间杂猥词，而佳处自在。”又看到郑振铎先生的提醒：“如果我们除去那些秽亵的描写，《金瓶梅》仍是不失为一部最伟大的名著的，也许‘瑕’去而‘瑜’更显”。两位大师的肯定，也是一种导向，沿着这个思路读下去，我又去翻检外国学者对《金瓶梅》的评价。我为此读了荷兰著名汉学专家高罗佩的《中国古代房内考》，其中关于《金瓶梅》，有真知灼见的论述。他说：“特别是《金瓶梅》，不仅是一部具有很高文学价值的小说，而且也是一部很重要的社会学文献。”他还说：“正如作者在第一回所说，他写这部小说要劝戒世人不可追逐财富和世俗虚誉，特别是不可过分纵欲。”他评价道：“故事情节设计精心，人物和场景的描写简洁明快而分毫不爽，对话运用得娴熟自然，全书角色无不惟妙惟肖。总而言之，这是一部可以列入世界最佳同类作品中的伟大小说。”

　　有了这些了解，其后读《金瓶梅》我开始变得坦然了。我总以为，在人类所有的创造物当中，书是最有趣不过的东西，它本身类似一面神秘的魔镜，折射出迷宫似的世界，后人借助它幽微的光亮才能回望已逝的时代。一部名著就是一座大山，要走进去窥探一番，有必要涉足学海。这样，山川如指掌，古今如对面，正所谓卧游是也。我读《金瓶梅》，是建立在文学意义上的阅读，却也自然地涉猎了有关的研究文章，甚至随心所欲到了驳杂的地步。10年前偶然卖来一本中国商业出版社出版的《学人谈吃》，才知道学人们多数从《金瓶梅》入手，钻研出了明清的饮食，有的还洋洋洒洒，从该书中考查出烤鸭的起源，读来饶有兴味。有了兴趣是阅读的动力，于是再回头读人民文学出版社1985年5月出版的《金瓶梅词话》，从校点说明开始，慢慢咀嚼，自诩收获不小。

　　《金瓶梅》大量淫秽描写，一直为具有洁僻的国人所诟病。作者为什么要这样写？据说此书是王世贞所著，成书后嫌于仇人严世藩，先以毒液浸于书页，严以唾液润手翻书页，不断沾染毒液入口而死。这段公案，而今早被推翻。淫秽的描写，不少学人指出缘于明代的世风。5年前我写古代文化系列文章，从《金瓶梅》生发，阅读了明朝中后期开始流行的“淫秽文化”，真的是泥沙俱下，鱼龙混杂。写真的淫秽，是该书的败笔，也是文人在世风日下中没落意识的宣泄，是应当屏弃的糟粕。《金瓶梅》序中说：“读《金瓶梅》而生怜悯心者，菩萨也；生畏惧心者，君子也；生欢喜心者，小人也；生效法心者，乃禽兽耳。”我深信今天的读者，应该比400多年前的作者眼界要高明得多。鲁迅还说过：倘若遇到讲婊子的书，也不要皱眉头，但愿从此眼光离开脐下三寸。读《金瓶梅》，作如是观，也就大大方方了。

　　如今，研究《金瓶梅》在国内已成为显学，如同《红》学一样，被称为《金》学。读书讲究“闻一而知二”，以我的浅薄，写几句有关西门庆的读后感。他出身豪门，勾结官府，认贼作父，买来官帽，滥用职权，无恶不作。他是地主，是官僚，是商人，是恶霸，是流氓。他代表的一伙新兴商人，没有兴趣和社会责任将财富转化为再生产的资本，却用于吃喝嫖赌，寻欢作乐。这一群体的没落是必然的，他们是社会畸变的产物，他们吹奏的是一个腐朽阶层的挽歌。当今的商品社会，有没有西门庆一伙人的影子？社会即书，我等又应该如何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