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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榫打卯的人

 圆角望 2015-11-17
    王丹枫
  
  没人稀罕了,东西做得再好,顶什么用?
  三叔做了四十多年木匠,如今一年也接不到一两单活儿,当年找他做木工的可是排着队上门。无论有多不情愿,都必须得放手了。那双老茧丛生糙得厉害的手,不摸斧头、刨子了,心里总觉得怪怪的,三叔说就像人在半空中悬着,伸出去的手一抓一个空。一时间沦为不中用的人了,虽然所有人早晚都会有这么一天,但他没想到会来得这么快。才刚进花甲啊!
  做木工的那间老屋还是原来的样子,只是少了一地木屑,木料的香气余味犹存。阳光打窗户滚落进来,溅了一地,木工箱被照得明晃刺眼,斧子、锛、锯、锉、羊角锤、凿子、咕噜钻、手摇钻、扭钻、墨斗……一件件静默地躺着,生锈,只是一个时间问题。虽说不再开榫打卯了,但三叔还是放不下他木工箱里的那一堆宝贝,隔不了多久,就会拿出来擦一擦、磨一磨。
  木工箱仿佛浓缩了三叔四十多年的木匠生涯,夹带着,他一生的影子也投射在那光阴里,证明着他曾经有那么长一段生龙活虎的岁月。
  十四岁那会儿,还是个毛头小子,三叔拎着礼品尾随着爷爷叩开了老木匠家的大门。按照老规矩,先立下一纸三年出师契约,再向老木匠磕头作揖行拜师礼。老木匠天生一副倒八字眉,大嗓门子,训起人来,要命,三叔那么机灵聪明的人也没少挨过骂。笨一点的徒弟,隔三岔五遭受皮肉之苦。三叔说跟他一起学木工的五个娃仔,三个没学会,后来改行当了泥瓦匠。那些个同门现在仍活跃在城里的各大建筑工地上,而曾经出类拔萃的他俩,没活儿干了。
  老木匠脾气差,但手艺精,有句名言是“不会做传统榫卯结构的活儿,就算不上木匠。”后来三叔出徒给人做木工很少用到钉子,整套木柜桌椅都是榫卯结构,上下左右、粗细斜直、间不容发、天衣无缝,这就是木工行当里俗话说的“榫卯万年牢”。三叔成家时的整套家具都是自己做的,全是榫卯结构,没用到一颗钉子。我老家的旧式家具还是父母成家时三叔给打制的,三十多年过去了,结实得很,父亲开玩笑说“摔都摔不坏”。的确,榫卯工艺讲究慢工出细活,相对应的卯眼和榫头尺寸必须分毫不差,这是确保桌椅结实牢固的关键所在。一套太平桌椅,三叔得用上二十来天的时间方能打制出来。
  紫檀、花梨、泡桐、榉木、枫木、黑胡桃、松木、榆木,哪种木材适合打制哪种家具,哪种木质更适合透雕嵌花工艺,三叔都能如数家珍,他曾是老家小镇上木料行的常客,带着主顾选木料时可风光了。一根根木料在三叔的手上被调教得有模有样。“开料”前得算准咯,先弹双面线,再下锯,免得跑线,费了板材;刮料,讲究个好姿势,像不像三分样,前腿弓后腿绷,一身力气得用在双臂上,牛角把儿的刨子肉头合手用着顺;“凿一凿,摇三摇”是凿眼的一个口诀,凿眼讲究方方正正、干净利落,最见师傅功力,也最难学,老师傅常常在这道关卡留一手。有副对联这样夸木匠:“曲尺能成方圆器; 直线调就栋梁材。锯子劈开新世界;斧头砍去旧东西。”
  刨子滑动,“嗤嗤”脆响,刨花飞泻,木料的香气填满工房,汗水已经浸湿了三叔的衣背。年少的我踮着脚尖将目光伸进屋里的情形犹在眼前。那时,我和小伙伴们多么羡慕三叔家的堂哥总是有弹弓、手枪、大刀以及各式各样的木雕玩耍。还记得,在我的央求下,三叔给我做过一个蛮酷的陀螺,我把它当宝贝舍不得拿出来玩,现在早不知落在何处了。
  木匠这个行当,到底是从哪一天吃不开的,三叔也说不清楚。堂哥结婚时,还未过门的嫂子提出置办家具的样式一切按潮流来,三叔坚持做老式家具,为这事还跟儿媳闹了很长一段时间别扭,后来,做老人的妥协了。“木匠家都不用自己做的家具了!”前村后村曾经一直找三叔做生意的人家,娶媳妇、装新房都买现成的机制新式家具了。
  手艺式微的年代,机械生产代替了许多延续千年的传统手工艺。提到木匠行当的衣钵传承,三叔苦笑着说:“估计再过个一二十年,这门手艺就没人会做了。现在的年轻人没几个愿意学的,太辛苦,赚钱又不多,手工活儿耗时长、造价高,谁还在乎这样‘落后’的玩意?”
  没有生意了,三叔有时会故意绕到一些新潮的家具店转转,他还是执拗地认定全榫卯结构的手工家具最匠气,而一旦看见钉子木匠的活儿被冠以“纯手工”标签,他就摇头直咂舌,出门时勉不了会“呸”上一声,“狗屁,这也能叫木匠活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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