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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遵生八笺·燕闲清赏笺中卷》[明]高濂(十八)

 執古御今 2015-12-14
○论画

  高子说:画家有六法三病六要六长的说法,这是初学绘画者人门的要诀,用它来评论绘画,绘画大都会低于这个要求的。我评论绘画是用天趣、人趣、物趣作为标准。天趣就是讲神似;人趣就是讲生气;物趣就是讲形似。大凡神气出现在形似之外,而形似则蕴寓于神气之中,形象不生动就失去了神气而显得呆板;生动的形象不在画内就只是形似而已,也就失去了生动而显得粗疏。所以力求神气寓于形似之外,力求生动的形象表现在形似之中。生气、神气从远望看得出来,这便是天趣;形似从近观看得出来,这就是人趣。因此一张图画张挂出来,应远远地观赏它。如果所画山川只是陡峭险峻,却没有烟云的润色;如果画的树林只是层层叠叠,却没有随风摇曳之态;如果画的人物仅仅很相似,却像没有灵魂的躯体放在画中,或像在墙壁静静地立着,却没有谈笑风生、左顾右盼、行走转移的动态;如果画的花鸟

  只具有色彩华丽的羽毛、缤纷艳丽的颜色,却不引发似飞、似叫、似溢香,似水润泽的想象,这都可以说是没有神气。以上四者都无可指责,观玩时逼真的形象完全具备了,这便可以说是获得物趣了,能在人趣中求得它的神气盎然,那么天趣才能得到足够的表现。

  譬如唐朝人的绘画,以我见过的吴道子的大幅《水月观音》为例,他描绘观音的妆束打扮,设色很优美,头上佩戴的宝珠飘带,看上去像在摇曳着,栩栩如生地活现出观音的梵容,上半身笼罩着白纱的袍衫,隐隐约约地像薄薄的生丝遮盖着躯体,袍衫上又有白粉打底和绣有彩色丝织品的花纹镶边。不要说后代,就是五代和宋朝,应该说离唐代并不很远,可是我见过的众多的菩萨的画像,哪有一笔值得称道呢!那整幅画被月色笼罩着,月光似黄似白,画的中间端坐着观音大士,上下都是水,活像一只天鹅翘首张望,恍惚像在浩大的水流上,人和月都随水飘动着似的,真正达到神生画外的境界了!又譬如阎立本的《六国图》,他模写的人物,各种形态都非常相似,描绘出那些醉后方醒、载歌载舞、穿戴不同的服饰在野外游玩的体态,种种神情都出现了,这真是来自自然界以外的景象。再看阎立本的大幅《四王图》,那君臣俯仰的威仪,左右侍从朝拜拱手的端庄肃穆,罗列的奇珍异物,无不活灵活现,山上的树木枝丫交错,被层层烟雾滋润着,用色力求形似,远远望上去就像立体的一样,但走近用手指一摸,才感到是在又薄又平整的丝织品上作的画。再如李思训的《骊山阿房宫图》,山岩层层叠叠,楼台亭阁上千重,众多的车马楼船,人物似云聚集,全都在分寸之间,画得极为精巧,仿佛蚂蚁聚集在那里,弯弯曲曲、远远近近、延续不断,游览时的各种仪态,在细小中无不表现出来。应当知道作画的人,画前早已神韵在胸,作画时生动的形象出自于指腕之间每一点,每一抹,都天趣十足,所以能将广阔百里的图景缩小到方寸之间而又表现得维妙维肖;将万种景象在毫端描绘出来,松杉一树一树地杂乱陈列、峰峦岩石突兀、重叠,又用皴法点染几层山岩沟壑,勾勒各种各样的树叶。曹明仲未曾见过这画,所以认为山水画古不如今,有客人回答说:这是文征明家所藏之物。

  又如周昉的《美人图》,美在意外,丰韵隐隐绰约,蕴含娇媚,姿态端庄,不是那些容貌艳丽轻盈之辈可比的,若让人见到画中美人,会令人衷心喜爱,心猿意马。又如周昉的白描《过海罗汉》、龙王请斋》,细得像游丝一样,曲折环绕没有踪迹,那画中的眼睛就似黑漆点染的,形态真是栩栩如生。老年人则有逼真的龙钟之态,年少的就像在飞动似的,大海波涛汹涌,打开画卷,令人心惊,水生动物或骑着的,或向上托起的,让人一看心惊胆颤,难道这只是徒具形骸,点染纸墨等就可以求得的吗?又见边鸾画花草昆虫,花像在随风飘动,袅娜多姿;昆虫极像在吸露水,翩翩起舞;野草随风仰倒,酷似天然生成;即使是面对飞雪展玩图画,这身子也像坐在春风和畅的园林里一样舒服。又如戴嵩的《雨中归牧》一图,上面画有几株柔弱的杨柳,柳丝在云烟中飘起,用墨洒了些细点,形状就像针头,逼真地画出了傍晚的云雾,细雨霏霏,小伙子骑着牛,急切地想跑回家里。这都是神气出现在形象之外,生动的形象蕴于形似之中,也就是天趣飞动了。所以唐朝人作的画,值得后人效法。不过唐人的画求庄重而律严,不求精巧,便增加了很多妙处,这是很难做到的。后人的画,约束自己的心意刻意去追求细腻精巧,却缺乏唐代人的雅趣天成。

  像丘文播、杨宁、韦道丰、僧贯休、阎立德、弟立本、周昉、吴道玄、韩求、李祝、朱瑶这些人,都是画人物的神手,模拟逼真,生气形态和神韵都达到了极高的境界,设色取白描,个个都达到了最佳的效果。

  至于山水画,如李思训、子昭道、卢鸿、王摩诘、荆洁、胡异、张憎繇、关同这些人,笔力遒劲,立意高远,环绕的山辋钟隐、郭权辉、施璘、边鸾、杜霄、李逖、黄筌子、居采等,都设色得直,布局有法,那形象艳丽得似露珠欲滴的花,那随风翻飞的鸟,都是巧夺天工、春归掌握之佳作。又如韩干画的马,戴嵩、张符画的牛,僧传古画的龙,韩大尉画的虎,袁义画的鱼,都是超出一时的绝技,那富有生命力的形象,生动奔放,变化跳跃,这高超、神妙远非慢慢爬行之态可比,即使临摹也不能达到相似的境界。如宋代的孙知微、僧月蓬、周文矩、李遵、梁楷、马和之、僧梵隆、苏汉臣、颜次平、徐世荣、盛师颜、李早、李伯时、顾闳中等,都工于人物画,对于各种人物神态都表现得丰神精爽。如郭忠恕、许道宁、米友仁、赵千里、郭熙、李唐、高克明、孙可元、刘松年、李嵩、马远、马逵、夏珪、楼观、朱怀瑾、范宽、董源、王晋卿、陈珏、朱锐、王廷筠、李成、张舜民这些人,都是工于山水画的,他们都能从山泉岩石中表现出高尚的品格。如杨补之、丁野堂、李迪、李安忠、吴炳、毛松、毛益、李永年、崔白、马永忠、单邦显、陈可久、僧希白、刘典祖、徐世昌、徐荣、赵昌、赵大年、王凝、马麟这些人,都是工于花鸟画的,他们都能将这些自然界小生灵的秘密揭示出来,并显出活泼之态。再如宋高宗的山水竹石,文湖州、苏长公、毛信卿、吴心玉的竹石枯木,阎士安的野景树石,张浮休的烟村,都能让自然界的各种声音从笔锋中流泻出来。渭川波人砚沼,随意运笔绘出万竿翠竹,绚烂明丽的云雾,飘拂于高高的房舍上面,满堂绿荫,清风满座,哪里是那些平庸之辈能够达到的境界呢?

  又如陈所翁画的龙、钱光甫画的鱼,朱绍宗、刘宗古画的猫犬,都能深得各物的骨气,形象又画得很相似,所以名噪一时。这些都是我亲眼所见的,暂且评述几代画家吧,如果想得到全面的评述,就应从画谱绘鉴中去求索,那就不是我所说的清赏要略了。

  我从唐朝人的绘画里,品赏出它们的神气是在作画之先就成竹于胸的,所以画成之后就神气十足;宋朝的画家仅擅长于求形似,所以画成之后神气甚微;宋代画家的物趣,远远超过唐人,而唐代画家的天趣又远远超过了宋人。

  现今评论绘画的人,把宋人的画看作院画,不加重视,特别崇尚元人的画,这是因为宋人的画过分追求技巧而神气不足的缘故。然而宋人的画,也不是后人所能够轻易达到的,而元人的画,却敢和它并驾齐驱。再说元代的黄大痴,难道不是出自夏、李的源流吗?王叔明也采用董、范的画法,钱舜举、黄筌的着色技法,盛子昭继承了刘松年的遗风,赵松雪则天资聪颖超群,心胸不凡,汲取了马和之、李公麟的描法,又得益于刘松年、李营丘的结构,设色则效法赵伯驹、李嵩的浓淡得宜,而富有生命力的气象则是效法夏珪、马远的高旷宏远,可是到了他绘画的成熟期,他的作品完全不像上述这些人的风格,而是自己独创了一种温润清雅的神态,见到这些画就像见到美人一样,令人不能不露出受感动的表情的。这远远超过一代人,堪称艺术界中的名画,但都是效法古人的,绝无不寻常的创新之笔。元代的画,如王、黄、二赵(即赵子昂、赵仲穆-译注),倪瓒的士气;陈仲仁、曹知自、王若水、顾正之、柯九思、钱逸、吴仲圭、李息斋、僧雪窗、王元章、萧月潭、高士安、张叔厚、丁野夫的雅致不俗;而画的精致巧妙,要数王振朋、陈仲美、颜秋月、沈秋涧、刘耀卿、孙君泽、胡廷辉、臧祥卿、边鲁生、张可观等人;而文雅安闲要算张子政、苏大年、顾定之、姚雪心这些人了。以上都是元代的名家,说他们的名气能独揽当代是可以的,但如果说他们能够超过宋人,那就不可以了。如果松雪、大痴、叔明的画,即使宋人见了,也会心悦诚服,叹服那些绘画的韵致的。

  现今人们评论绘画,必然要谈到士气。所谓士气,那是艺术界能作为隶属一家的画种,完全采用神气生动作为标准,不追求物趣,以求得天趣为最高境界,看那些为写而不为描的,都想要摆脱画工院气的缘故罢了。这些只能叫做寄兴,作为一时的品玩是可以的,如果认为它是好画,怎能与前代相比,而成为后世的宝藏呢?像赵松雪、王叔明、黄子久、钱舜举这些人的画,才是真正的士气画,而上述四人的画难道可肤浅地加以效法吗?如果没有宋人名家的画法为基础,这批人可能成为一代之雄吗?通过这些例子就可以懂得绘画的道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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