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商伟:虽未量岁功,即事多所欣

 昵称29580225 2015-12-25

                                          

      

袁行霈先生


袁行霈教授是我的硕士导师我是袁先生的第一位硕士研究生

那是二十世纪八十年代的初期当时攻读硕士学位需要三年时间但我们那一届特殊由于一系列阴差阳错我们一九八二年九月入学一九八四年底论文答辩两年半就毕业了应该说我从那时开始才真正接触到学术而袁先生正是我的引路人

 

早在中学时代我就知道袁先生的名字在家里的书架上摆着阅读与欣赏中华活页文选等读物其中阅读与欣赏收录的是文革前中央人民广播电台的同名节目中播出的文章袁先生写的是曹操观沧海》。他在文章中写道古人写大海的诗篇不多曹操的观沧海是其中的佼佼者而像日月之行若出其中星汉灿烂若出其里这样囊括宇宙吞吐日月的境界是难得一见袁先生从这个层次上来分析这首诗让我感受到魏晋诗歌从平凡世界中升华起来的力量这也是我第一次在诗歌中认识了大海文革期间像我这样渴望读书但又前途渺茫的少年打开了通往想象世界的一扇天窗我做梦也想不到七八年后我竟然会成为袁先生的研究生并且在跟随袁先生研读魏晋南北朝隋唐诗歌时正是从曹操的作品开始读起

我记得同一册阅读与欣赏中还收了吴小如先生的一篇鉴赏文章而那时我刚读过王瑶先生写的李白》,对唐诗也发生了浓厚的兴趣尤其是书中写到李白青年时代在峨眉山隐居读书,“养奇禽千计呼皆就掌取食了无猜忌”(李白:《上安州裴长史书》),又描述李白如何在二十五岁只身出蜀顺长江而下,“仗剑去国辞亲远游南穷苍梧东涉溟海”(同上),都令我不胜神往等到我一九七八年十月进入北京大学才知道自己有多幸运--原来这三位先生当时都在中文系任教

中文系七七七八两级的学生都不会忘记袁先生教过的课他关于中国古代诗歌艺术的选修课得到了学生的普遍好评32 楼前的中文系黑板报上曾经公布过学生的问卷结果在中文系那一年的授课老师中袁先生名列榜首由于选课的人数太多袁先生第一次讲授这门课时系里决定只对七七级开放第二年袁先生重开此课时我很早就报了名等到本科毕业前夕我已经拿定主意要报考袁先生的硕士研究生主攻魏晋南北朝隋唐文学

一九八二年秋季我进入了硕士班等到袁先生从日本回来我正好读到了南北朝时期的诗文集我交给袁先生的头一篇读书报告就是关于梁朝的宫体诗”。两周以后又交了第二篇关于这个题目,“文革前只有可数的一两篇论文其他的论著和论文又都无从查找所以只能从原始材料入手袁先生读过之后约我到家中见面--当时的系办公室在五院但古典文学教研室只有一间办公室所以平常与袁先生约见都是去先生在蔚秀园的公寓因为是第一次听袁先生评论自己的读书报告心里不免有些紧张但一见面先生就告诉我报告写得不错让我松了一口气他接着建议我把两篇报告合成一篇从结构上做一些调整然后话头一转说别处也有待改进他指着我引用梁书·的一段文字之文既别春坊尽学之宫体之号自斯而起问我说:“这里的你查过了没有?”所春坊”,即梁简文帝太子当时所在的春宫也是将宫体诗与简文帝太子和徐之子徐陵编撰的玉台新咏联结起来的一个重要的中介环节可是我年少心粗竟未留意事后想来简直难以原谅但先生并没有批评我而是要我回去查书下次见面再谈这次经历让我了解了先生指导学生的特点更重要的是了解了他望之俨然即之也温的长者风度和接人待物的方式

三十多年之后回想当年的研究生生活不免会生出许多感慨那个时候硕士生很少一九八二年入学的那一级全中文系加在一起不过十一位所以我们每个人都得到了导师分外的关照八十年代的师生关系的确有些不同寻常一方面自一九五七年到文革以来的整人时代已经结束这是师生关系最好相处的时期从老师的角度来说不再有政治上的顾忌用不着担心学生告发批斗也没有同辈之间的某些历史包袱可以跟学生在很多问题上坦诚交流因此也正是在空前宽松的历史环境中建立了一种新型的师生关系另一方面体制化职业化和商品化的大潮尚未到来师生关系比较单纯没有各式各样的利益和利害关系介入也不会受到基金项目的牵制更不至于在师道尊严的堂皇名义下蜕变成为某种人身依附关系当然师生关系取决于许多因素具体的情况也各有不同很难一概而论但在八十年代的特殊氛围中学生与导师相处相对容易往往亦师亦友关系密切而且平等如同是忘年交见面时除了汇报读书修课的情况还可以无拘无束地无所不谈

并不是所有的学生都有这样的机会但在袁先生指导下读书的确是难得的幸运碰到随意聊天的场合师母杨先生也会加入谈话从时下的新闻思想文化界的形势学术动向到学生正在讨论什么问题读什么书甚至流行什么歌曲我们都有过热烈的讨论和交流这样的谈话一直持续到我留校教书之后一九八六年崔健的摇滚乐开始流行一时轰动了校园袁先生和杨先生也都十分好奇有一次谈到兴头上我还在他们的催促下唱了一曲一无所有》—那真是一段一无所有但又简单快乐的日子

除了上课以外这样的谈话成了我的研究生生活的一个重要部分而谈话的话题范围广泛而又即兴改换有的时候袁先生会顺手拿起一本碑帖或画册说到他最近读帖读画的感想而先生在自己的诗歌研究中也旁涉诗论书论和画论此外或讨论魏晋玄学的命题或上溯山海经汉书·艺文志中的小说概念他还花了二十年的时间收集海内外博物馆和私家收藏中有关陶渊明的图像并精心撰成陶渊明影像一书这一切都给我留下了一个潜移默化的印象那就是文学艺术和思想之间可以触类旁通左右逢源而且让我相信学术可以带给我一个自由翱翔的天空这样谈话的时候时间总是过得飞快如果是下午见面聊得晚了就在先生家里吃了晚饭才离开事后回想起来先生在文革之后百废待兴的这几年中正在全力投入学术研究和写作许多重要的著作和论文都完成于这一时期可是每一次我们见面谈话先生却显得那么从容悠闲为了我这一个学生不知道花了多少时间和精力在今天看来有些不可思议而在当时这又是一个普遍的现象从老师到学生都不像现在这样忙碌甚至惶惶然如有不及到了今天当时的那种状态和心境都已恍如隔世因此也格外令人怀念

 

袁先生带学生把做人放在重要的位置上在二○一五年北大的迎新会上他代表人文学科的教授致词又一次说到了这一点他希望年轻人在北大四年能够得到精神的修炼和陶冶,“保持人的尊严理性和智慧以及人格的独立”,“一言一行都透露出人文涵养”。这样的忠告对于当今的大学生应该说非常及时也非常重要但是又谈何容易在为人处世方面袁先生和杨先生从来都严于律己以身作则与袁先生相比倒是杨先生更心直口快防患于未然见到袁门弟子她不时会耳提面命谆谆教诲有一次听杨先生转述她曾经说过的原话用语之率真几乎令人绝倒杨先生一九五七年后历尽坎坷但几十年下来她直言不讳的个性一点儿都没改变。

说到人文涵养我还记得袁先生于一九八二至一九八三学年赴日本讲学的一件事情在他任满返京之前东京大学中文系主任伊藤漱平教授给北大中文系主任写信希望袁先生能够延聘留任并在信中称袁先生学识渊博人格高尚”,当时北大校报好像还做过报道这是一则海外讲学载誉归来的新闻在中外文化教育交流尚未真正展开的八十年代初期十分罕见故一时传为美谈不过我后来才知道事情原来并不简单按照当时的政策规定东京大学付给先生的工资一大半都上缴给了教育部和北大剩下的余额已经微不足道了可想而知袁先生在日本一年期间过得并不容易但他授课认真敬业尽职与日本同行交往时持身谨重不卑不亢赢得了他们由衷的尊敬

还有一件小事我至今记忆犹新一九七九年林庚先生在第一教学楼讲授“《楚辞研究”,这是他退休前的最后一次授课因此不断有系里系外的老师和同学前来旁听有的时候教室里的椅子不够只好从旁边的一间教室临时挪用几把管楼的师傅本来就脾气不好见状更是不依不饶有一次她冲进教室当着林先生的面大声训斥并勒令大家当即把椅子全部归还原处,场面一时颇为紧张和尴尬那天袁先生正好在场只见他从人群中站了起来首先把责任揽了下来向师傅道歉说椅子是我搬的您也看到了今天听课的人多座位不够但下了课我们保证马上把椅子搬回原处请师傅谅解把自己放在这个位置上我自知不可能做得像袁先生这样好他的声音和语调有一种磁性的亲和力

写到这我忽然想到不知先生读了这一段文字会做何感想袁先生在北大生活了六十余年这些磕磕碰碰的事情难以数计何足挂齿恐怕早就忘在脑后了当然先生更不喜欢人为地替他拔高好在我也没想拔高北大今天的情况应该已经大不相同了但在那个时候后勤和行政部门尾大不掉衙门作风十足还不时给人气受弄得不好斯文扫地像先生这样以低调平和的姿态从容应对不失尊严但也没有因此而变得愤激不平牢骚满腹或在性情上留下任何阴影靠的正是个人的涵养尽管于情于理愤激不平也丝毫没有不对的地方甚至还入情入理至少是情有可原在我的印象中袁先生总是那么阳光他是一位谨慎的乐观主义者

熟悉先生的人大概都知道他在人前人后从不说别人的坏话遇到令人不快的事情也很少会放在心上他希望我们常念着别人的好处多谅解别人的难处他常说的一个词儿是感激: 比起他那些历经磨难的同学先生觉得自己相当幸运没有什么抱怨的理由

有一次聊天不知说到什么话题--好像是提到了俄国的哪位作家袁先生正好起身去接电话了杨先生评论说你的袁老师没有俄国情结”。我听了有些愕然怎么会呢五十年代的大学生尤其是读文科的大学生当年都多少经历过俄苏文化的洗礼连我这六○后”,还赶上了一个余波文革期间谁没偷着读俄国小说听俄苏歌曲但转念一想可不是吗杨先生的话还真的有些道理

平常聊天袁先生也会谈到俄国文学说他没有俄国情结也可能不够准确不过在袁先生的大学时代全国上下以集体组织的方式大张旗鼓地学习俄苏文化难免引人反感记得先生自己说过他向来是闲云野鹤的逍遥派对这类有组织的一边倒的活动没什么兴趣在那些群情激昂的狂热场面中也显得落落寡合心不在焉甚至还多少有些反感和抵触更重要的是以先生的性格我想恐怕也很难认同俄国小说中常见的自我戏剧化的倾向和斯拉夫气质--当然契诃夫的小说戏剧还有屠格涅夫的一些作品除外就个人的涵养和趣味情调而言袁先生是传统的文人的

 

一九九七年秋季袁先生到哈佛燕京学社访问四个月也应邀来哥伦比亚大学做演讲我记得先生随身带着一大摞稿件在纽约短暂逗留的那几天一有空就拿出来读上几页还不时在上面做修改原来先生正在主编四卷本的中国文学史》,除了主笔其中的一些章节还负责全书的统稿在此期间袁先生去过不少地方讲学后来还到西海岸转了一圈一路上都一直带着这部厚厚的书稿听说有一次上飞机前台的工作人员打量了一下这件块头不小的行李建议他托运先生一听这怎么行他宁愿把其他的随身物品托运了也不能冒这个险最后他用了一个小手提箱才把书稿带进了机舱

我知道先生在此之前主编过历代名篇赏析集成等大型著作中国文学史》(一九九九年高等教育出版社的情况不同参与全书撰写的学者一共有三十位之多来自全国各地的不同高校因此从全书的总体设计到最终完稿经过了反复的讨论和多方的协调配合工程庞大而复杂此后除了他本人的学术专著之外袁先生还主持并参与撰写了数种多卷本的大型学术著作从四卷本的中华文明史》,到三十四卷本的中国地域文化通览》,还有正在进展当中的新编新注十三经并亲自担任其中最为艰巨而困难的诗经校注的工作而在过去的几年中,《中华文明史也相继被译成了英语和日语等不同语种

仅仅举出上面这几个例子就可以了解先生的另一个侧面那就是黾勉做事的敬业精神和持之以恒的工作态度袁先生主持这些合作项目时我已经离开北大也不可能参与但他注重细节事必躬亲的作风是不难想见的近些年来先生的工作负担似乎更有过于从前每一次我回京探望在客厅里坐不上多久就会有电话进来通常都是有事相商而不是一般的寒暄每当这个时候袁先生也不免要感叹你可不知道我有多忙在同辈学者当中袁先生看上去身体并不算强健甚至还小毛病不断但他节制自律认真守时办事从不拖拉因此往往承担了超限的工作量并且效率惊人除非外出先生每次收到邮件都当即回复有一天晚上我通过附件传过去一篇一万多字的文章没想到第二天一早打开电脑就收到了先生的回信他不仅通读了全文还建议我补充一条新的材料

提起传统文人我们通常想到的不是工作伦理而是目送飞鸿手挥五弦这样潇洒送日月的姿态而且我们心目中的文人又以业余精神而为世人所知跟敬业的态度也大相径庭这些印象固然不无道理但恐怕又都不够全面因为中国文人历来有天行健君子自强不息和尽心任事的传统只不过往往被今人忽略从先生的学术生涯中我看到了这一传统的发扬光大

当然尽心任事又绝非服役的苦差而必须是乐在其中才有可能保有持续的热情和兴趣先生能够几十年如一日锲而不舍不知疲倦地工作正是因为对中国文化和学术抱有极大的热忱甚至可以说是承载了一种使命感--这是一个文化上的担待北大很早就成立了国学研究院袁先生出任院长又担任了大型学术刊物国学研究的主编他在许多场合都谈到了国学的重要性不过等到后来在媒体上出现了国学热”,先生却反而显得游离其外他更感兴趣的是脚踏实地做事情中华文明史的外文翻译到英文刊物中国文学与文化》(美国杜克大学出版社的创办等等他都不遗余力从各个方面来促成和推进而在实际生活中接触到的袁先生也从来不喜欢唱高调他风趣俏皮对周围的世界充满了好奇心也经常能够在日常的工作和平凡的生活中发现意想不到的乐趣

今年初袁先生的同事和学生就开始张罗着为先生祝寿结果被先生叫停最后只是由古代文学教研室的同事出面举办了一个三十六人参加的小型聚会王能宪兄邀请雕塑家吴为山为先生塑一小型铜像以志纪念为此先生效白乐天苏东坡和陶体兼采启功韵语笔调口占一诗以申谢悃兼酬诸契交”。我远在海外未能与会但傅刚兄和苏东兄当天就通过微信把诗传过来了让我聊补缺席之憾这首诗题写塑像但处处都在自我调侃充满了诙谐和机趣最后的两句说:“相期十载后重聚各无恙。”

这正是我所熟悉的袁先生也让我想起了先生的一桩趣事先生当年在青岛上中学的时候学过一些英文一九五二年入读北大改学俄文此后历经反右文革的蹉跎荒废大有学书学剑两无成的遗憾。“文革后重新拾起英文虽然已经不再可能投入大量的时间和精力但先生却从未放弃甚至还学得兴味盎然那一年来纽约我陪先生去看世贸大楼和华尔街他一路上主动用英文问路而且应答自如让我十分惊讶眼看就快到华尔街了先生不放过最后一次机会没想到被问者直截了当用手一指:“那就是了。”对话练习到此打住等那人走远了我们相视大笑

记得大概是一九八六年袁先生曾经请白谦慎兄为他刻两个闲章一句是翼彼新苗”,另一句是即事多所欣”。袁先生在陶渊明研究上用功甚勤成绩卓著而陶诗在先生的心目中也正代表了中国古典诗歌的最高境界这里引用的前一句出自陶渊明时运一首有风自南翼彼新苗”,写暮春郊游的欣悦感在和煦的南风中他看见新苗仿佛生出了拍动的翅膀后一句见陶渊明卯岁始春怀古田舍二首之二:“虽未量岁功即事多所欣。”这两首诗写诗人初春之际躬耕南亩的心情因为南亩离住处有一段距离陶渊明感慨自己还从未在那里下田耕作过这一天他起了一个大早装备好车驾:“夙晨装吾驾情已缅欢新节泠风送余善。”他像第一次晨起外出的孩子那样对这新的一天的开始充满了期待和欢喜

至于平畴交远风良苗亦怀新虽未量岁功即事多所欣这几行诗袁先生在他的陶渊明集笺注中注曰:“意谓虽未计算一年之收入而即此目前之农事已多所欣喜矣。”又进一步阐发说:“‘虽未量岁功即事多所欣’,得道语也做事原不必斤斤计较其结果愉快即在创造之过程中亦即只管耕耘不问收获之意也。”这样的说法也同样适用于袁先生本人或者可以说正是先生的夫子自道以只管耕耘不问收获的态度和即事多所欣的期盼心情与新鲜感受投入每一天的学术工作这是先生对自己的期待也正是他在学术的道路上锲而不舍永不怠懈的力量之源

在祝贺先生八十大寿之际我们也期待着先生今后为大家带来更多的欣喜和收获

            二○一五年九月三十日于曼哈顿河边公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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