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谨以此文，祭奠所有死于灾难的人们 一、星夜 1912年4月14日那一夜，晴朗，极冷。北大西洋美得异乎寻常。没有一丝儿风，天空布满星辰，海面平滑如镜。 夜间瞭望手是弗雷德里克·弗里特，他从小就不知道父亲是谁，12岁就出海，这一年25岁，公认能干而且经验丰富。 这天夜里，他和同伴瑞金纳尔德·李手里都没有望远镜。由于匆忙起航，装望远镜的箱子不知被放在了什么地方。 一团巨大的黑影在船首前方冒了出来。弗里特抓起钟锤，连敲三下，然后拿起电话向舰桥报告：“冰山就在前面!” 大副默多克立刻下令回轮，但泰坦尼克号太大了，航速也太快，转向很慢。 一秒、又一秒，船首成功地绕开冰山主体，却撞上了冰山隐在水下的一角。就是这一角冰山，在船体捅出一条91米长的裂隙，击破6个隔水舱。 如果只破两个隔水舱，泰坦尼克可以照旧航行；如果只破头4个，也无沉没之虞。但是，6舱连破，命运的丧钟就这样敲响，泰坦尼克在劫难逃。 这一夜，北大西洋只有零下二摄氏度。海水因为含盐，比淡水冻结温度要低，因此比冰山更寒冷。 14日23时40分，海难开始。 二、求救 “SOS，这是泰坦尼克，我们在下沉。” 撞上冰山?无线电报员——25岁的杰克·菲力浦和22岁的哈罗德·布莱德，第一个念头是船长在开玩笑。 确认后，菲力浦发送了CQD，当时海上标准遇难信号。布莱德开玩笑建议发送新式求救信号SOS，“说不定以后再没这机会呀”。船长笑起来，菲力浦改发了信号。 笑容很快消失。菲力浦疯狂地向范围内所有船只发送泰坦尼克方位和求救信号，有几艘船回复，包括卡帕西亚号。布莱德负责在驾驶楼和无线电室之间来回传递消息，目睹驾驶楼逐渐沉到与水面平齐。 海水涌入无线电室，但菲力浦仍然坚守岗位。“我们正把乘客放到小船里，机舱已经被淹了。”这是他发出的最后一次紧急呼救，被牛津大学出版社收入《牛津20世纪引语辞典》。 3分钟后，泰坦尼克沉入水下，一个大浪把布莱德掀出甲板。简直是奇迹，他和菲力浦都爬上了救生船。可是，因为精疲力竭和没来得及添衣服，菲力浦在他召唤来的卡帕西亚号抵达前死去。 布莱德大难不死，回到苏格兰家乡。每次谈起菲力浦，他总是心情激动：“那天夜里，我懂得了爱他。每个人都发狂般地跑来跑去，看见他始终在埋头工作，我突然心里升起了巨大的敬意。” 菲力浦的家乡在英格兰萨里郡戈德尔明，当地人为他建造了一个纪念碑，由一道回廊和瓦伊河畔一条散步小道组成。很多年里，这一直是世界上最大的泰坦尼克纪念碑。 三、沉没 15日凌晨2时20分，巨轮完全被海水吞没。 泰坦尼克号从船首到船尾的实际距离，接近805米。沉没时的巨大压力，使得2.5厘米厚的甲板翻上去把船包住，就像一个沙丁鱼罐头。 最忠实的现场还原，莫过于简单记录遇难者和生还者的声音： “在我看来，撞击根本谈不上巨大，只不过我们就好像穿行过一千个弹珠，失去了平衡。” ——斯图尔特·怀特夫人，头等舱乘客 “只是一声闷响。” ——乔治·哈德，头等舱乘客 “我甚至没感到震动……不管怎么说，我在的地方没有摇晃。” ——哈罗德·布莱德，无线电报员 “很重的撞击，就象打雷，一阵雷鸣。” ——威廉·比彻姆，消防员，沉没时在4号锅炉房值班 “撞了!然后是低低的、嘎扎嘎扎地挤压声、破碎声、劈裂声。泰坦尼克号微微抖动着，发动机渐渐停止了轰鸣。” ——维奥莱特·杰索普，船上女服务员 “透过舷窗，我们看见冰块就紧贴着船舷。” ——劳伦斯·比斯利，二等舱乘客。 “那天夜里，许多人都冻死了。天亮前的时间似乎无比漫长。救生船翻了个底朝天，我们站着里面，浑身湿透，冰水一直没到膝盖。说实在的，我相信船上许多人都没指望能再看见天亮。” ——查尔斯·莱托勒，二副 四、空载 第一艘救生船下水时，许多人都拒绝乘坐。海面如此平静，船员如此镇静，人们依旧难以相信身下的巨轮行将沉没。最初几艘船总共空了400多个座位。 1号救生船只载了12个人，包括7名船员和5名一等舱乘客，其中有位家财万贯的世家贵族——科斯莫·达夫-戈登男爵五世。他当时49岁，高个子，好相貌，精通剑术，参加过1908年奥运会。两年前娶妻露西，是位时装设计师，在欧美开有服装店。 那天夜里，科斯莫给1号船上的水手每人开了张5镑支票。传言他害怕绝望的溺水者挤翻救生船，于是贿赂水手停止援救。英国报纸披露这件事后，科斯莫夫妇立刻被当成上流社会自私与贪婪的代表。头等舱生还者比例远远高于二三等舱，人们认为正是上层阶级的自私与贪婪，造成了泰坦尼克的灾难。 在接受事故调查委员会传讯时，科斯莫夫妇声称因船漂得太远而无法施救，5镑支票是为了给船员一点补偿。船员作证说，他们几乎什么都不记得了。 委员会最终宣告科斯莫夫妇无罪，但社会定下的罪名伴随了他们一生。科斯莫深居简出，郁郁而死。露西晚年重提往事。与当年证词相矛盾，她说自己清晰地听见垂死者的呻吟。 真相是个谜。1号船上的水手阿尔贝特·霍斯威尔晚年似乎恢复了记忆。他告诉一家电台，1号船实载43人，科斯莫堪称英雄，“几乎摇了一夜的桨”。 泰坦尼克三等舱船票每张7镑，5镑相当于瞭望手弗里特一个月的工资。 五、灭门 塞奇一家11口人全部死于这场海难，只因想全家人一起逃生。 父亲叫约翰，母亲叫安妮。两人都是44岁，生了9个孩子，在美国佛罗里达州买下一个农场，指望到那里生活会更宽裕一些。 典型的英国底层百姓，勤苦、务实，对大西洋彼岸的生活打算得很具体。约翰和安妮计划在农场种柑橘和山核桃，4个大孩子决定去了以后分头当酒吧侍者、厨师、面包师和裁缝。 安妮很怕乘船，因为英国有句老话：小时差点淹死的孩子，将来注定还是会被淹死。而就在两年前，13岁的女儿多萝西掉进水里，差一点就没了命。但最后，她同意了，觉得自己过于迷信。 他们其实买的是“费城”号船票，后来被转到泰坦尼克号上。全家闻讯大喜，以为吉兆。 巨轮下沉的时候，塞奇一家就挨着放救生船的船员站着，大女儿斯泰拉已经在船上找到一个位置，叫家里人都下来，但没有获准，斯泰拉于是返回了甲板。 11口人无一生还，最小的孩子刚4岁。只有一个孩子的尸体被找到，这个孩子后来被海葬，好和他的家人在一起。 六、祈祷 关于这场海难，百年来文字和影像的描述巨细无遗，以致于事实和想象被彻底混淆在一起。 很多事实是真的，反而被当成虚构。比如，有位牧师拒绝登上救生船，带领信众祈祷直到海水没顶。有人想当然地说，这是一个为“宣扬西方主旋律”而构建的神话。 的确，很少有人知晓这位牧师姓甚名谁，来自何方。但不知道，不等于不真实。真相可能湮没，却不会消亡，而在沉默地守候，呼唤你求善向真的信任。 与职位所代表的财力和社会等级相符，这位牧师购买的是二等舱船票。他按时上船，打算赶到纽约为弟弟主持婚礼。 14日这天，他和一位德国神甫在船上主持了两场弥撒。面对100多名听众，他们布道时不约而同地强调：“在精神海难发生的情况下，宗教随时起到救生船式的安慰作用。” 最后一场弥撒结束仅3个小时，海水就漫过了甲板。这位英国牧师镇静如常，继续向数百名乘客提供这样的宗教安慰，并帮助几十名二等舱和三等舱乘客登上救生船。 他有过生还机会：一名水手被他感动，坚持让他登上救生船，遭他拒绝。 生命的最后时刻，他一直带领着崇奉不同信仰的人们一起祈祷。 消息传到纽约，弟弟威廉取消了原定的盛大婚礼，而改行朴素沉默的仪式，纪念自己的兄长。 这位牧师名叫托马斯·拜尔斯，是英格兰埃塞克斯郡一位教区长，终年32岁。 自我牺牲、英雄主义、视死如归，如果说这是主旋律，也属于全人类而非地球一隅。他们是群体中的少数，但却是人类从污淖中挣扎出来的希望。 七、苟且 另一个广为流传的故事，本来不是假的，但渐渐地失去了本来的面目。 电影《泰坦尼克号》中，有位上流社会的年轻绅士男扮女装混上救生船。这个故事的原型确为青年男子，但既不富也不贵，不是绅士，甚至不是英国人。 爱德华·瑞安，24岁，来自爱尔兰蒂珀拉里郡，三等舱乘客。据说，可能有好几名三等舱男性乘客假扮成女人混上了救生船，但事后洋洋自得于自己这一“小聪明”的，迄今只发现瑞安一人。 瑞安生还后，在给父母的信中写道： “最后一艘救生船就要划走了。我又想了想，如果能够混上去，我就平安无事了。我脖子上有条毛巾，刚好拿它蒙住头，垂在背上。然后僵硬着身子经过那些水手，这些人宣称哪个男的敢带头上船，就会挨枪子。他们以为我是个女人。船比甲板低30英尺，我抓住身旁站着的一个满脸绝望的女孩，带着她跳到船上。” 考证这位懦夫出身草根，只因这是事实。同样在三等舱，还有个大男孩，名叫阿尔弗雷德·拉什。他拒绝登上救生船，只因为在他看来，自己16岁生日已过，在海上，这就得算是成年人。 拉什没有生还。 八、船员 有愿意像英雄那样死去的船员，也有希望像酒鬼一样告别人世的水手。他们都在一条船上。 船快沉的时候，34岁的帕特里克·迪龙和几个同伴跑进酒吧狂喝一气。刚把一瓶白兰地塞进口袋，一个大浪就把他打昏过去。醒来一看，迪龙发现自己已置身救生船里。身边一位妇女见他浑身酒气，露出嫌恶的表情。掌船人掏出迪龙身上的酒瓶，扔进了大海。 33岁的烤面包大师傅查尔斯·乔因，是迪龙的利物浦老乡。他没有去酒吧，而是驾轻就熟地进了食品间，能往肚子里灌多少是多少，然后醉醺醺地往船尾走。 船沉了，乔因抓住船尾，骑在上面下到水里，游向附近的救生船，船上的人不愿意让酒鬼上来，乔因就一直在船边漂着，直到被拉了上去。 二副莱托勒的选择，却充满英雄主义气慨。或许他与两位酒鬼水手唯一相似的地方是：都没指望活下来，但都活了下来。 海难发生后，莱托勒负责指挥放下所有的救生船。他忠实地执行了妇孺先行的命令，完全没有想过要给自己留个位置。 船沉的时候，莱托勒随着抽水泵没入水下，锅炉的一股蒸气把他推回海面。他爬上救生船，立即指挥救援溺水者，一共救上了27人。 莱托勒也英雄般地度过两次世界大战的劫难。一战时，他指挥过一艘驱逐舰;二战中，他和儿子驾船帮助130名英军从敦刻尔克安返不列颠。 九、虚构 另有一个故事确属虚构，却因体现了真实的情操，当时就流传开来，乃至百年之后，许多媒体仍在以讹传讹。 泰坦尼克沉没数日后，英国报纸报道说，史密斯船长向船员下达的最后一项命令是：“做个英国人”。 其实，当时就有媒体多方求证，发现船长最后一句话其实是：“大家各顾各罢”(Everyone for himself)。因为当时船已倾覆，船员已尽忠职守到最后一刻，船长这句话是说，船员职责已尽，可以各自逃命了。 不管怎样，“做个英国人”，这道虚构的最后命令，真实地反映了船员和许多乘客的英勇精神。这句话虽然今天已不再流行，但涵义并没有因岁月流逝而发生太大变化。 一位英格兰工程师曾经这样解说：“做个英国人”，意思就是像个真正的英国人那样，勇敢而忠于职守……或者说，勇敢，并且干哪一行，就守哪一行的规矩。 “做个英国人”，另一特点就是冷静自制。不管遇到什么灾难，不管内心多么恐惧，都要求自己泰然自若，避免流露出强烈的情感。 海难发生数周后，英国艺人罗伯特·卡尔以此为主题，创作了一首传唱一时的歌曲。 “‘做个英国人’， 船在下沉，呼唤在回荡， 每个人都坚守在岗位上。 船长和船员，当他们知道最坏的事情发生， 先让女人和孩子逃生。 ‘做个英国人’，这是对每个人的呼唤 尽管命运已经表明不会善待 ……” 十、打捞 香水瓶还残留着香味，洁白的瓷器浅埋在沙中,奇迹般地完整无缺。甚至染着水渍的音乐会曲目单，每个字母都那么清晰，第一首乐曲的名字是:“愉快的回忆，浪漫地”。 这是2003年伦敦科学博物馆泰坦尼克遗物展上记者亲历的情景。然而，在大西洋底3677米深处的沉睡，让绝大多数沉船遗物已经破烂不堪，看起来都像是幽灵世界里的晦暗摆设，又或中国神话《烂柯记》里的东西。 极度缺氧，没有光线，巨大的海水压力，加上漫长的海底岁月侵蚀，改变了沉船上每个物件的构造和形状。许多就只是慢慢地破碎了，浮到海面上。那些铸铁物件，如果打捞出水时不格外小心处理,甚至在接触空气的一刹那会发生爆炸。至于皮具和木器，仍旧要靠和海底状况相似的盐度、压强和冰冷的温度才能继续勉强保持形状。 打捞始于1987年。法国海洋学研究所、莫斯科的希尔绍夫海洋学研究所和英国邮船泰坦尼克公司联手展开6次探险，捞出6000多件遗物，绝大多数出水于2000年夏天。 潜水员回忆：“下潜要两个小时，完完全全是在黑暗里。到达沉船后才能打开用电池供电的引擎和泛光灯，只能看见前方4.6平方米内东西。” 他们是当今世上，唯一亲眼看见过泰坦尼克头等舱宽大的楼梯、华丽的栏杆，还有已经倾塌的玻璃穹顶和曾经把大厅映照得金碧辉煌的枝形镀金吊灯的人。 十一、悬念 每个人回首一生恐怕难免会假设：假如高考时不听父母话报了远在异乡自己喜欢的专业和学校；假如晚两分钟骑车出门，没有遇上改变自己一生的那个人…… 对泰坦尼克，百年来，这种假设常常潮水般涌来：假如不是匆忙起航，望远镜居然不知放到哪里;假如白天几度与冰山擦肩而过后，船长下令夜间减速而不是接近全速行驶;假如撞上的冰山没有多出水面下那致命的一个小角;假如破损的防水舱只有4个而不是6个;假如配备了足够的救生船，或者，假如所有救生船都坐满了人…… 泰坦尼克4月15日沉没，到5月2日，正式调查即已展开，涉及建造过程、航行状况和安全程序等方方面面问题。在36天时间里，英国泰坦尼克事故调查委员会询问了船员、设计师、救生船配备者、其它大型船舶的船长、马可尼电报发明者甚至专门研究北大西洋冰山的学者。 36天调查，25622个提问。结论是：超速行驶、缺乏导航、瞭望不当，导致了这场海难。 但这远远没有终结海难原因的探究。包括月球引力说在内,诸般千奇百怪的说法百年来层出不穷，并且貌似都有道理。 十二、结语 距离产生美。 特别是猝不及防失去的一切，往往会在追忆中、想象中，恋恋难忘。 这是人之常情，更何况泰坦尼克从诞生之初，就承载了那么多的时代情绪，以至于百年之后，人们将新的时代情绪，继续灌注其中。 只不过，如果说与百年前有何不同，可能是当时大西洋两岸的人们，悲痛中在寻找鼓舞他们的英雄主义力量；而如今的我们，过度地浪漫化有之，过度地阴暗化有之，过度地商业化有之，过度地“借古讽今”和话题消费更有之。唯独英雄主义情怀，似未见适度的寻找。 (文中素材主要来自2003年伦敦科学博物馆“泰坦尼克沉船遗物展”解说词。这份解说词陈述了众多船员和乘客经历，但无一语提及当年船上曾有六名中国水手，更无一语提及他们如何逃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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